幽靜的夜里,硯城里的人與非人都睡了。
曲折小徑昏昏暗暗,幾盞夜燈未熄,微弱的火光讓一戶戶門窗隱約可辨。
一個白衣少年走到這兒,倚靠磚牆,找了個舒適的位子坐下。他撩起白衫下擺,斜跨一只腿,襪是白的、鞋是黑的。
他的手里拿著形制特別的樂器。
那樂器形如琵琶,直頸、圓月復,四軸、四弦、音箱蒙著蟒蛇的皮,弦也以皮制,琴頭瓖嵌螺鈿梅花,音箱上方嵌骨花與螺鈿花紋,背面有精美紋飾,是在硯城里從未見過的。
少年拿出骨質的撥子,在弦上輕輕劃過,測試音準。
清脆的音符蕩漾在夜色中,悅耳而不顯突兀。
人與非人睡得更深,只有火焰熠熠生揮,燭火迫不及待的竄高,攀附在門窗後;
埋在爐灰里的火種不甘心,把蒼白的爐灰舌忝遍,染得遍地火熱-靠在門下小小的縫隙瞧著。
被注視的少年神態平靜、動作從容,指按細長的頸弦,撥子下滑,奏起一首輕柔的樂曲,吸引火光們靠近。
美妙的音符,只有火听得見。
每一個撥弄,它們就如最炙熱的部分,被柔柔的撫模;每一個按弦,它們就激動得漲大、舞動,陶醉得近乎癲狂。
當一曲彈完,不論是燭火還是爐火,都滾出門窗,一心只想親近少年。
奔得最急的火苗,親吻少年的白衣。白衣沒有因此著火,而是變得光亮了些;追隨到來的火光,醉心的蜂擁上前,最後少年的白衣潤亮如十五的皎潔月色,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夜里,更顯耀眼。
他收起樂器,抖了抖白衣,慢條斯理的起身走向另一處。
那晚,少年經過的地方,火光都失去了蹤影。
城北的水潭里,黑龍靜臥安眠。
軟女敕的水草鋪在池底,讓他能睡得舒適,艷紅的鯉魚在不驚擾他的情況下,餃來一口又一口的水草,教他臥眠之處,都有厚厚的水草做底,不會踫疼他包裹在層層藥布下的傷口。
驀地,黑龍雙眼一睜,水起波瀾。
悠游的魚蝦螃蟹、大龜小鯢,全都一溜煙躲到石縫里,或是軟泥中,就怕出了什麼危險,或者被脾氣暴躁的黑龍波及。總之無論如何,先躲就是了。
水族們逃的逃、躲的躲,唯獨紅鯉魚不躲也不藏,仍守在黑龍身旁。
水潭波面出現一個少女,她衣衫素雅,飄著月季的甜香,繡鞋滑入淨水中,漸漸連衣裳、頭頸都沉浸在清澈的水中,沒有激起一絲漣漪。
甜甜的香味順著她的發梢、她的衣衫飄散,使得水里也有香氣。水流沒有擾亂她的發、她的衣裳,她在水中的模樣,跟陸地上相同。
少女看來年約十六,卻不是十六歲。
就如她看似天真無邪,實則並非如此。
她漂浮在水中,足尖沒有觸及軟泥,清麗的臉兒望定黑龍。
「黑龍。」她叫喚著。
他連哼都沒有哼一聲,直接轉開頭,當作沒看見。
少女繞到另一旁。
「黑龍。」她又喚。
他再轉頭,咕噥一聲,水泡噗嚕嚕的冒起。
少女竟就等在那兒,嘴角眼里笑意盈盈,不氣也不惱,把他的逃避當作游戲,故意還湊近一些。
黑龍雙陣一眯,又轉頭。
另一邊也有少女等著,一模一樣,連聲音也相同,困得他左轉右轉都不是。
「黑龍。」
兩個少女異口同聲。
他硬生生把怒火吞進月復中,火是沒了,七竅卻直冒黑煙。
「你來做什麼?」
「咦,你不歡迎我嗎?」
她合而為一,露出訝異的神情,小手搗著胸口,有些受傷的說︰
「平時都是我召喚你到木府,今兒個我想體貼些,特地到這里來,你怎麼不領情呢?」
「那我還真要謝謝你。」
他的諷剌,把潭水都染得酸酸的。
「不客氣。」
她滿意了,笑得很甜。
「請問姑娘打駕光臨,是為了什麼事?」
黑龍眯起眼楮。
她眨了眨眼,輕悠悠的一嘆。那聲嘆,讓女敕綠的水草瞬間都枯黃,原本躲藏的水族都急匆匆上前,趕忙獻上安慰。
「姑娘,好端端怎麼嘆氣呢?」
「是啊是啊,是誰惹惱了您?」
「您快說出來,讓黑龍去逮惹你不順心的家伙。」
出一張嘴容易,難事還是要交給別人去辦,才稱得上明哲保身。
一旁的黑龍眯起眼,瞧見那些平日畢恭畢敬,忙著奉承他的水族,才一轉眼的功夫,就忙著殷勤的侍奉姑娘去了,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
懊死!
屬于他的水潭也被這個女人輕易闖入,而她還一臉無辜。
水族圍著姑娘又哄又勸,密密麻麻擠成一圈。雖說同是硯城的居民,但它們久居水潭,要見到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可不是容易的事呢!
唯有艷紅的鯉魚,始終守在他身旁,不離不棄。
泵娘雙眸看來,故意先瞧瞧他,才又望了望紅鯉魚。
「見紅。」
泵娘喚著︰
「別老是守著他不放,你也過來陪陪我。」
她眼里有著作弄的笑意。
紅鯉魚翻身輕轉,化為年輕女子,衣裳艷紅中帶著金色,飄蕩在身後有數尺長。見紅福了福身,態度恭敬,卻沒有過去。
「您身邊太擠,實在不缺我一個。」
她輕描淡寫的說,仍停在原處。
「是了,黑龍身邊空空蕩蕩,你才會一直陪著他,對吧?」
泵娘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你真善良,就連他被封印的百年,你也同情他的無用,總是伴著孤伶伶的他。」
瘡疤被揭,黑龍眼角微微抽搐,沒等見紅回答,逕自粗聲低咆︰
「少廢話!」
他瞪得眼都紅了。
「說出你的來意。」
泵娘笑得很無辜,根本不像是剛用言語,輕描淡寫的戳痛別人滿身傷。
「喔,是這樣的,我起來到現在還沒喝上一口熱茶,更別說是任何熱食。」是可忍,孰不可忍?
黑龍怒火沖腦,即便在水中也七竅噴火,烤得背對他的螃蟹、蝦子,都燙得一身紅,慘叫著直喊好熱好熱,潛進冰涼的軟泥中冷卻。
「你要我去幫你泡茶煮飯?」
他不可思議的大叫。
泵娘搖頭。
「當然不是。」
她花容失色,像是听見最可怕的提議,小手輕搖,把他的話隨著水流撥開︰
「你泡的茶、煮的吃食,怎麼可能入得了口?」
雖然不必下廚,他卻高興不起來,心里憋著滿滿怒火,覺得被這個女人看得更扁。
「木府里頭不是多得是人可以伺候你嗎?」
每次去木府,就能看到灰衣人忙進忙出,又是端茶、又是送膳食,把她服侍得舒舒服服。
「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件事。」
她兜兜繞繞,到這會兒才說到正事上,彷佛一點兒也不著急︰
「我剪的灰衣人,昨天夜里全被火燒得一干二淨,府里到處都是灰燼。」
沒人喚她起床梳洗,她睡得特別遲,起床後更沒丫鬟幫忙梳洗更衣,讓她什麼事都要自個兒動手,不方便極了。
「貓頭鷹日夜顛倒慣了,撐著白晝不睡,訴我,昨夜木府里的火全像听見召喚似的,一致往門外跳去,灰衣人想去攔,就逐一被燒成灰。」
說完這些,困到不行的貓頭鷹就砰的一聲,倒地昏睡過去。
「是公子所為嗎?」
黑龍猜測,濃眉緊擰。
他對前一任責任者沒半點好感。縱然封印已解,當初釘住他的七根銀簪已碎,但只要想到公子帶著笑容,無情的深深踩踏,他仍會覺得一陣痛。
當然,這並不是說他對這任的責任者抱持有多大好感。
他只是受制于她,不得不忍受而已。
「就算不是他親手執行,應該也跟他月兌不了關系。」
她歪著頭,紅唇別彎,小手愉悅的一拍︰
「所以,這件事就交給你處理。」
相較于姑娘的理所當然,黑龍的濃眉跟長須亂扭,打了一個又一個歪七扭八的結,一個比一個復雜難解。
「為什麼是我?」他質問。
清麗的臉上露出些許同情,紅唇一字一字慢慢吐出,像是在教導無知的孩童。
「因為,水能克火。」
她湊過來,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水族們都听見︰
「你該不會不知道這點吧?」
黑龍瞪著她,在腦子里幻想著,能用千千萬萬種方式,讓她死上無數遍。
「再者,我是找事情給你做,讓你能有機會再拿回一片鱗。你可別辜負我一番好意啊!」她笑得很開心。
「記著,要留活口,帶到木府里來。」她囑咐著。
提起恨事,他險些把牙咬斷。
因為得罪姑娘,他堂堂龍神竟被刮去全身鱗片,被她恣意使喚,完成一件事情才能換回一片鱗。如此下去,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他才能換回所有鱗片,不用再纏著這些礙事的藥布?
「啊,對了。」
泵娘像是突然想起,又像是刻意籌謀︰
「別說我又讓你孤伶伶,怪可憐的,這次你記得把見紅帶上。」
說完,飄蕩在白女敕頸間的一絲發,被某股力量猛地一抽,從水中被扯離,如飛箭般破水而去,很快不見蹤影。
泵娘身上的顏色與芬芳迅速淡去,最後只剩蒼白,還突然扁了下去。
卷起的四角舒開,恢復成一張白紙。
奧啦嘎啦、嘎啦嘎啦!
白紙上浮現五官,幸災樂禍的奸笑,震得水潭波光閃動。
奧啦嘎啦、嘎啦嘎啦!
「我替姑娘把話帶到了。」
它笑得全身抖動,浸在水潭里,竟也不濕︰
「笨泥鰍,要是真的遇上公子,記得快逃啊,別被煮成泥鰍羹,我可是會想你的喔!」紙上的五官擠眉弄眼,還拋了個飛吻。
奧啦嘎啦、嘎啦嘎啦!
跋在黑龍氣惱得噴火前,信妖緊卷如針,也隨著發絲離去的方向,用最快的速度離去。
硯城里的火逐一消失了。
天氣還暖,不需要火爐取暖,但是沒了火,爐子不開鍋,餐餐吃的都是冷食、喝的是冷茶,實在讓人受不了。
鐵鋪的火沒了,無法打鐵煉鋼。
餅鋪的火沒了,無法烤出香酥的甜餅跟餅,還有又咸又甜的餅。
酒鋪的火沒了,端不出可口菜肴,變得門可羅雀,從掌櫃、店小二到廚房里的大廚、二廚、三廚,全都眼巴巴的望著門口,盼著客人上門。
一旦入夜之後,就更麻煩了。
黑夜無火,到處都黑漆漆,迷路的、跌倒的、摔落橋下溝渠的、撞倒家具或被家具撞倒的,還有從臥榻摔下來的人與非人不勝枚舉,有的嚴重到必須送醫,卻在巷子里亂撞,把傷者又摔了好幾次。
就連鬼魂也來訴苦,說鬼火都不見了。
化為人形的黑龍全身纏著藥布,未被藥布遮掩的臉龐,雙眉剔銳如劍、黑眸深邃,總混雜著濃濃怒氣,看什麼都不順眼,薄唇也緊緊抿著。
听多了抱怨,他愈來愈厭煩,擰著眉頭,雙手叉腰,頭也不回的吩咐︰
「去拿個燈台過來。」
「是。」
見紅不敢怠慢,跟一戶人家借了燈台,就快快趕回來,艷麗的薄紗伴隨長發搖曳,襯得她的姿態更好看。
取來燈台後,黑龍深吸一口氣,在指尖輕吐,一簇火苗驀地出現,照亮眾人驚喜的神色。
火苗挪移到燈台上,人們紛紛聚攏。
「龍火不會滅,誰都可以來取火。」
他冷聲宣布,不理會眾人的千恩萬謝,自顧自的大步走開。
欣喜的人們輪流取火,再彼此傳遞,原本暗黑的民宅窗上漸漸亮起令人安心的光亮。
「大人聖明,願意出借龍火,問題就已經解決大半。」
見紅跟在一旁,眉目低垂,只在他沒有發現時飛快的覷了一眼,粉臉微微嫣紅。能跟他並肩而行,已是她莫大的榮幸。
黑龍卻冷哼一聲︰
「這些都在那女人的盤算之中,所以她才會派我來處理這件事情。」
他心知肚明,就算是龍鬧到硯城,,也未必能逃得出姑娘的掌握。
泵娘看似天真無邪,實則機深詭譎,非但能與魔化的公子為敵,甚至更勝一籌。他久居硯城,跟前兩任責任者都交過手,而她的能力遠比前兩任更強大,卻還控制了他、收伏了信妖,留在身邊使喚。
原本黑龍以為姑娘是貪懶。
直到公子出現,他才知道她是早有準備。
想著想著,他倏地停步,黑眸眯起。
「大人?」見紅困惑的問。
「有聲音。」
那聲音很小,有如最初的一朵梅花落地,卻逃不過他敏銳的耳。一聲連著一聲,有時快、有時慢,是一首輕快的樂曲。
當樂曲響起時,被點在燭台上、火爐里,那些殘余的火苗,包括黑龍借出的不滅龍火,都蹦跳離位,不顧人們的追逐,逕自長了腳,啪嗒啪嗒的跑得飛快。
黑龍與見紅隨著火焰照亮的路徑飛身趕去時,火焰已經開始聚集在四方街廣場,圍繞在一個白衣少年身旁。
一圈圈的火苗將廣場照得很明亮,連地上的五色彩石都清晰可辨。
少年彈奏著樂器,火苗隨著樂音擺動。當他彈出高音,火苗就猛然竄高;當他彈出低音,火苗就微弱到將近熄滅。
隨著流泄的樂曲,火苗痴迷的舞動,追隨在少年身後,化為小小人形,整整齊齊的排了長長一列,隨著少年左搖右晃,一會兒踢腳、一會兒搖頭晃腦,亮黃色的臉龐都是同一個表情,恍惚而陶醉。
黑龍臨空落下,阻擋在少年前方,阻止對方前進。
「你要把這些火帶去哪里?」他劈頭直問,半點都不客氣對于增加他麻煩的家伙,不需要客氣。
再者,他向來對誰都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