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城北方,雪山的山麓下,生長著一株桃花。
桃花臨著懸崖生長,扎根在堅硬的岩石里,年年受著最潔淨的雪水滋潤,樹齡已將近千年,一般桃花很少能活得如此長久。
它的樹干呈灰褐色,還很粗糙,但每到花季時,它開得最早,延伸的枝條滿是粉紅的花蕾,綻放時豐潤嬌美。到花季最末,臨著懸崖落下的花瓣,會是那年最後的一場雪,嬌女敕如粉紅迷霧的桃花之雪。
就連木府里頭有幸能供姑娘欣賞的那株桃花,都是由它這兒折枝,再進行栽種的。木府里的那株,雖已是硯城里最美的,卻還是不及它沐浴在料峭春寒里,傾盡全力的繽紛。
花開時的真正燦爛,還是得要人們走上坎坷山路,來到這兒欣賞。
它也見過姑娘。
有個騎棗紅色大馬、名喚雷剛的男人,載著嬌美的少女,策馬到山麓下,然後背著她,一步步走上山,沿途的花草都恭敬低伏,雀躍她的到來,只求她能多看一眼。但是,姑娘很少看它們,她幾乎只看著雷剛。
她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頭枕在結實肩頭,輕聲跟他說話,告訴他這是哪種草、那又是哪種花;哪種果子吃來清甜、哪種女敕葉嚼來苦澀。
偶爾,她會拿出手絹,擦拭他額上的薄汗。
脆脆的聲音靠在他耳邊,輕問他累不累、要不要歇息?
男人笑著搖頭,非要親自背她上山,欣賞懸崖上姿態宛若凌空的桃花,還囑咐她不可以耍什麼花樣,讓他少走一步,否則往後就不再帶她出來春游。
木府的主人、硯城的主人,人與非人連提起她時都敬畏不已的姑娘,竟就乖乖听話,咬著衣袖露出甜笑。
如此行徑,如此對話,先前似乎也曾有過,但是記憶太模糊,跟夢境分不開來,桃花沒辦法判斷那是數百年前的一場夢,還是數百年前的一幕景。
滿山的花草樹木,年歲有的僅有一年,多的也就剛滿百年,都比它年輕得多,見了姑娘那惹人憐愛的模樣,著迷得讓有幸得見的花草樹木都陶醉,幸福的接連討論好幾季。
雷剛體力過人,中途沒有歇息,就把姑娘背到山麓上。他月兌下外袍在地上鋪好-讓姑娘在最好的角度,能將美景都納入眼中。
他們來賞花,眼里卻大部分時間只看著彼此。
因為姑娘大駕光臨,它也畢恭畢敬,脅垂所有枝條,輕顫著听姑娘夸贊,整株桃花都因這榮耀而顫抖。它左等右等,好不容易覷了個時機,獻上那年那季那月那日那時,開放得最美的短枝。
短枝被雷剛摘下,簪在姑娘烏黑的發上,人面桃花相映紅。
回頭想想,它那時太緊張了,忘了要跟姑娘訴說煩惱。
不過,這也怪不了它,因為千年之樹總是敏銳得多,它感覺得到,那時姑娘只想跟雷剛說話,任何人與非人都不該、也不敢去破壞那份寧靜。
錯過那一日,它也錯過機會,煩惱累積得愈來愈深重。
除了姑娘之外,來看它的人終年絡繹不絕。
就算不是花季,其他季節里,只要山路可行,看它、求它的人與非人,早在超過一萬之後,它就懶得去數了。
來求它的大多是女人。
其中,少女最多。
她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唇上還抹了胭脂,把青春點綴得更嬌妍。就算山路難行,她們也不放棄,中途必須歇息幾次,來到它面前已經香汗淋灕、氣喘吁吁。
少女們會帶來胭脂、水粉、鏡子跟甜酥餅,虔誠的懇求它能賜予她們桃花運,早日覓得得意郎君、共結連理。
然後,她們會在枝干上小心的綁上紅線,等到心願達成,再來解開紅繩。
從它有記憶起,幾乎每日都有少女帶著希望來祈求,過了不久之後,就會滿懷欣喜的再來解紅線。
蝴蝶告訴它,並不是每株桃花都會受到這種禮遇。
而是因為不知什麼緣故,只要親自登山,來求姻緣的就特別順遂,沒多久便能歡歡喜喜的當新嫁娘,搭上花轎嫁人去了。
綁上紅線,是要它別忘記;解下紅線,是要它別再惦記。
它年年日日看著少女們來到、少女們離去,衍生了煩惱。因為耗去太多心神煩惱,這幾季的桃花顏色比先前淡去許多。
終于,在滿千歲那日,它決定了。
消息很快在少女間傳開。
山麓下那株能求得姻緣的桃樹逃了。
它在一夜之間消失。前一天,有少女去時,還見它迎著日漸凜冽的冬風,臨著
懸崖獨立,她送上貢品祭拜,綁妥紅線後下山;第二天別的少女上山,卻發現桃樹不見蹤影,崖邊的巨石上破開又深又大的洞,桃樹已抽根離去。
少女們驚慌起來,有的面帶愁容、有的寢食難安,全都日漸憔悴。
後來,有人想到了。
木府里那株桃花,不就是千年桃花的分株?
雖然未滿千年,卻是種在木府里,說不定會更有效。
她們重拾笑容,同樣帶著貢品,在石牌坊前擺放妥當,紅線綁在甜酥餅盒上,就這麼排得滿滿的,還排排排排排排排,排到大路上去,阻礙行人車馬移動。
因為過于不便,甚至連全身纏滿藥布,只露出一張俊容的黑龍受到姑娘召喚、來到木府的時候,都被逼著從側門由灰衣人領著走進來。
由于是側門,路徑更曲折,黑龍走到滿腔不耐時才來到大廳。
大廳里也沒好到哪里去。
桌上、椅上、甚至地上,都擺滿拆開的盒子,盒里都是甜酥。有的是壓模很是
講究,餅上有龍有鳳;有的是作法講究,餅皮或厚或薄,薄的細致如雪,小小一個就能堆疊超過百層;有的是內餡講究,有桂花餡、玫瑰餡、莓果餡、豆沙餡、芝麻餡等等。
泵娘坐在椅子上,桌上只剩能放一杯茶的空間,每盒甜酥餅里,都只有一個被咬了一小口。她喝了幾口茶,雙手捧杯擱在裙上,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吃膩甜酥餅了。」她宣布。
黑龍翻了個白眼,極力忍著不對這小女人咆哮的沖動。他必須習慣、必須忍耐,就算听見再荒謬的理由、再微小的藉口,都不能被激怒。
「沒人要你都吃。」
他嫌惡的揮手,驅趕彌漫的甜香。
「但是,她們都送來了。」
黑龍眯眼,淡淡下了結論︰
「貪吃。」
「我是好奇。」
她聳聳雙肩,難得露出無奈的模樣,卻只是為了推卸責任,像拂開掉落的餅屑般,把事情丟給別人。
很明顯的,那個倒霉鬼就是他。
黑龍想的沒錯。
泵娘接著就抬起頭來,漾著純真的笑,殷勤又和善的問︰
「黑龍,你愛吃甜酥餅嗎?」
她問得直接,連找理由都省了。
望著那些甜酥餅,他就覺得膩,還膩進骨子里了。要是他的鱗片不是落在姑娘手上,而是還留在他身上,現在肯定片片都豎起。
「我才不吃。」他答得飛快。
嬌美俏臉上才剛流露出一點兒失望,折成宮燈形狀的信妖立刻把嘴里的火吐出來,飛下來繞著黑龍亂嚷亂叫。
奧啦嘎啦、嘎啦嘎啦。
「大膽!」
它訓斥著,故意提醒,不錯過狐假虎威的機會︰
「笨泥鰍,姑娘都這麼問了,你就該高高興興的說喜歡,然後把這一屋子的餅都吞了。」
「想都別想。」黑龍立場很堅定。
「你這笨泥鰍,怎麼就不听話呢?」
它最擅長如此,指責旁人時不忘向主人諂媚,飛落在繡鞋旁,凌著一盒餅沒沾著,邀功的問著︰
「姑娘,我最听話了,對不對?」
她點點頭,很是稱許︰
「對,你听話多了。」
簡單幾個字,就讓信妖沐浴在深濃幸福中,暈陶陶的直轉,覺得就算此刻被粉碎消滅也值得了,它絕對不會有一聲抱怨——
泵娘的下一句話,卻讓它恨不得干脆把自己滅了。
「所以信妖,賞你吃三盒餅。」
表面上說是賞,實則是拒絕不了的命令。信妖雖然稍稍露出苦臉,但很快恢復過來,為了不讓黑龍嘲弄、為了成為姑娘最寵愛的妖、為了自圓其說,它硬擠出笑臉。嘎啦嘎啦。
奧啦嘎啦。
它干笑著,忍住語音不顫,大聲回答︰
「多謝姑娘賞賜。」
柔軟的信紙下兩端卷起,再精致的各分手掌與五指,連指甲都清清楚楚。它雙手各抓一個餅,往嘴里開始塞,卻偷偷黏起舌頭,大口大口咀嚼,為了表現盡責,它還多吃了兩盒。
「好吃嗎?」姑娘問。
「嗝、嗝,好、好吃!」它滿月復圓鼓的回答。
泵娘啜了一口茶,不輕不重、不冷不熱、不笑不怒的再問︰
「是什麼滋味的?」
信妖再度有滅了自己的念頭。
它張大嘴巴,慢慢把舌頭放下,不敢多說一個字,乖乖再埋頭苦吃,把該吃的三盒補上,速度還不敢慢下來。
黑龍冷眼旁觀,雙手環繞在胸前。他早已知道耍小花招是絕對不可行的,這女人的心眼比針眼還小。
澄淨的水眸再度落到他身上。姑娘撥弄著一條被解開的紅線,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自然而然的問︰
「對了,見紅愛吃甜嗎?」她就那麼順口一問。
「不知道。」
黑龍答完,才見她臉上那狡黠的淺笑,心里暗暗一驚。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則被她覷隙一問,滾出舌尖的就會是答案。還好——還好——
還好什麼?
他擰起眉頭,拋開被那一問挑起的煩人情緒。
「她的傷勢如何?」
泵娘又問,很感興趣,身子還微微前傾。
他有了防備,硬聲回答︰
「我不知道。」
「喔?」
她停了聲,連茶杯也擱下,理了一理衣裙,再慎重的坐好。
「過來,讓我看看你。」她語聲里帶著取笑。
「要看什麼?」他警戒起來。
「當然是看你說謊的模樣啊!」
她抬起小手,衣袖遮住唇瓣,笑得好得意。原先的一本正經,都轉為少女惡作劇得逞後,難以遏止的銀鈴般輕笑。
黑龍咬緊牙關,瞪著笑倚在桌邊的小女人,知道他愈是想回避的問題,她就會愈故意去問。
如果他身上有傷,而她拿著鈍針,一針又一針的戳著傷口,還睜著無辜大眼,天真無邪的問他痛不痛、痛不痛、痛不痛?是這樣比較痛?還是那樣比較痛?他也不會訝異到哪里去。
「想知道她的事,為什麼不去問她?」
這些問題,讓他很難不去想起那艷紅帶金的身影。現在,除了拿回鱗片之外,他不能分心。
泵娘放下衣袖,布料浮現淡淡的梅花紋,隨著光線一時花開、一時花落,落下的花瓣圍繞在四周,連飽得不能動彈的信妖都被梅花淹沒。
「因為問你比較有趣。」
她說得理所當然,像是閑來無事,戲弄堂堂龍神只是個不足一提的小嗜好。
「對了,見紅把東西給你了沒有?」
「什麼東西?」
泵娘卻笑得別有含意,故意打住不說︰
「算了,沒事。」
怒火充腦的黑龍,一時之間還實在想不出來有誰能比她更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