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念著她。
他的妻子、他的夫人、他的摯愛。
穿著飄逸白袍的公子,在硯城之底、深得要掘過三道泉水,幽冷難尋之處,一座闢石而建的精致樓宇中,那舒適奢華的臥榻上,輾轉難眠的嘆息。
他坐起身來,用手搗著沒有心的胸膛。心沒了,思念卻濃之又濃,沒有淡去分毫。就算已化成魔物,還是舍不下思念。他是為她而入魔、為她放棄成為神族,就為了保護她。即使離開硯城,過著平常日子,像對尋常夫妻那樣,他也甘之如飴。他是真的這麼想的。
只不過,連平凡也是最奢侈的夢。
他已成魔了。
而她為了維持硯城的平衡,被作為犧牲品,不知被藏在何處。
他清楚規矩,因為他也親手封印了他上一任責任者的妻子,把那女人埋在硯城以南的牆下。當初為了找尋規矩的遺漏之處,在被迫卸任前,他親手去挖掘南牆。
被封印時綺年玉貌的女子,經歷將近五十年的消耗,別說是身軀了,就連魂魄都脆弱稀薄,觸都觸不得,連用力吹口氣,都會讓她消失為無。
如今,他的妻子被姑娘封印也超過三年,他必須趕在硯城吞噬她之前,快快將她救出來才行。
聚集惡念、吞食人肝,讓他一日日強大。但愈是強大,他愈是覺得身體里有股力量在沖撞著他的魔力,就像是血液里有把鋒利的匕首在流竄,因為搜尋不到心,所以始終剌不中要害。
溫潤如玉的手伸到胸膛前,食指化得粗糙黑綠、浮凸可怕,泛黑的指甲又長又鋒利,在肌膚上劃了一道,涌出腥臭的液 體,滴入一塊晶瑩剔透的水晶中。
液 體腐蝕水晶,流入其中,黑血飛旋暈染,把水晶侵蝕到最薄,卻有一小滴殷紅懸在水晶之中,散發柔亮光芒。當黑血沉澱,它更顯紅潤。
他舉起水晶端詳。
這該是那女人的血——他繼任者的血——擁有強大力量,能操控日光、驅逐化魔的他、能力遠比他跟他上任責任者更強,看似十六歲,又絕非十六歲的少女。
泵娘。
他在唇舌間輕念這兩個字,再用獠牙狠狠咬碎。
必于她的線索太少,除了深愛雷剛、役使黑龍與信妖、對硯城內外之事全都駕輕就熟、事事易如反掌外,他對她知道得並不多。這不是一件好事,他必須知道更多,才有獲勝的機會。
先前,他就是沒有料到雷剛已從人變鬼,才棋差一著,失去殺她的機會。
她還藏著什麼樣的事情?
她有什麼樣的秘密?
她的弱點在哪里?
經過上次交手,公子知道對敵人懂得愈多,才愈有勝算。
泵娘看似不敗,但並非如此。
沒有人與非人是無敵的。
俊美無儔的公子,垂落不成比例的魔爪,爪中握著水晶。他想了一想,記起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原本微不足道,如今卻變得有利用價值,令他的眼里有真正的笑意。
他知道該去哪里詢問關于姑娘的過去。
時間正好——就是這麼剛好,沒有遲一些,也沒有早一些——是不是冥冥之中,有什麼莫名的東西在幫助他呢?
鮑子輕聲笑了。
有個壯年男人從樹林中走出來,神情疲憊但滿足。他閑適的踏在五色彩石上,在四方街廣場四周挑了門面最奢華、索價最昂貴的酒樓,悠哉悠哉的晃了進去。
店小二不敢怠慢,立刻過來招呼。
「大爺,您好——」
男人伸手,打斷客套話,直接說道︰
「我要最好的廂房。」
店小二雙眼一亮,飛快的打量來客。只見這人身材普通,大臉上雙眼小小的,還分得很開;身穿深褐得發亮的衣衫,最外頭還罩著一件看似透明,細看卻又有紋路的透紗長袍。
這種袍子可是富貴人家才穿得起的!
知道是貴客光臨,店小二笑容更燦爛,腰也彎得更低。
「好好好,大爺您運氣可真好,今晚最上等的廂房正好就空著,平時可是日日都有人訂,排都排不上。」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華麗的廂房後,男人大剌剌坐下。
「大爺,這是我們的菜譜,還有酒單,請您過目。」
店小二用雙手奉上,伺候得格外殷勤。
「不用看了,把最好的酒菜都給我端上來。」
男人很豪氣,完全不在意價格,全要最好的。
「是是是。」
店小二猛點頭,不忘介紹︰
「我們店里的菜好,酒更好。尤其是糕餅師傅,做的甜酥餅連姑娘都吃過一口。」他驕傲的說。
男人小小的雙眼發亮。
「那就給我來個一盤。」
「是!」
店小二走到外頭,用盤子捧著一疊溫熱適宜、整整齊齊,還灑了花露的毛巾,讓貴客擦手,順道把半點灰塵都沒有的桌子又熱切的擦了一遍,不放過任何機會,
努力表現得勤快。
在他鞠躬哈腰要退出去前,男人才吩咐道︰
「酒菜都由你送來,門給我掩好,別讓任何人來打擾。」
他小眼專注,對這點很重視,極力要保住隱私。
「這您放心。」店小二保證。
「放機靈點,等我吃飽喝足,不會虧待你的。」
「多謝大爺!」
樂呵呵的店小二想到豐厚的小費,自然不想把這美差讓給別人,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好幾趟,把酒菜都上齊後,就門神似的在廂房外守著,誰也不讓進。
男人恣意喝著最好的酒、吃著最貴的菜,開始時吃喝得快,等到肚子里有七分飽後,才有閑欣賞窗外美景。最好的廂房,景色當然最好,望出去整個四方街廣場都在眼中,人與非人都忙碌著,燈火剛剛亮起。
看著看著,吃得油光滿面的臉漸漸露出惆悵的神色。
好酒、好菜配上美景,都是上等享受。可惜卻是他的最後一頓,往後再也沒機會享受了。
心里正不好受,眼角卻瞟見有個人不請自來,還逕自坐下。
他有些惱,轉頭就罵︰
「不是說過,任何人都不能——」
罵到一半,他就張口結舌。
因為來的不是人。
身穿白衣的年輕男人坐在桌的另一邊,神情平靜,卻氣度懾人,雖然已經斂盡魔力,卻還是能讓人與非人畏懼。他身後的門還關得好好的,憑空就出現,守在外頭的店小二並不知道廂房里多了不速之客。
男人一眼就認出對方是誰。
「果然,你什麼都知道。」
看著男人眼里的畏懼,公子很滿意。
「那不是我願意的。」
男人辯駁,聲音先是軟弱,最後反倒強硬起來,壯膽的灌下一杯酒︰
「你想怎麼樣?」
鮑子慢條斯理的拂了拂衣裳,彷佛連空氣都覺得污濁,潔淨得不肯沾身。他垂眼的時候,眼睫很長,燈光映在俊臉上,有兩道彎彎的暗影。
「我要問你一些問題。」
他輕輕的說,聲音卻出奇的大,震得滿桌酒菜劇烈搖晃,摔跌了滿地,連上頭的燈籠也瘋狂搖動,急著要逃出去。
男人掩住雙耳,被震得摔在地上,勉強剛爬起,又被余波滑倒,撞得鼻青臉腫、頭昏眼花,嘗試好幾次後才順利起身,衣衫都髒了。
「我什麼都知道,但是我不會說。」
羞辱的手段讓他的恐懼淡去,覺得氣恨起來。
鮑子看著他,有些意外,甚至有些感興趣。
不論是成魔之前還是之後,他很少遇見不對他畏懼的家伙。
「我能讓你死。」他說。
男人哼笑一聲︰
「我本來就要死了。」
「喔?」
鮑子挑眉,拇指輕輕摩擦著中指與食指︰
「我能讓你死得非常、非常痛苦。」
「這我也知道。」
男人咬緊牙關︰
「不要緊,反正我死得很快,你的折磨有限,我只會痛一下下,很快就沒感覺了。」
「那麼。」
鮑子沒有退意,繼續又說︰
「我會去找到你留下的每個子嗣,把他們逐一殺死,讓你死得毫無意義。現在它們都還是卵吧?我會一個、一個、一個的捏破——」
男人終于崩潰,立刻變了臉色,哀嚎的大叫︰
「不要!」
他在暗無天日的地方,孤孤單單的存活了十七個年頭,終于盼得離開,在短短的時日里尋找伴侶,為的就是要繁衍後代。他死不足惜,畢竟是注定的,但他的子嗣卻不能受害。
他是一只蟬。
蟬,又喚知了。
因為被這麼稱呼,所以天地間的事,就算他不想知道也不由自主,在夏季時只好厭煩的一直叫「知了」、「知了」、「知了」——
就算這麼叫,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事,還是會溜進他耳里。他們除了留子嗣之外,都會帶著過多的答案死去。
「那麼,我問什麼,你就得答什麼。」
鮑子打了個響指,要淚流滿面的蟬精抬起頭來。
「秋季已末,你是最後一只蟬,所以知道得最多。」
他只能點頭,但是很快的又痛苦搖頭。
「我雖然知道,卻不能說。」
他只有能力知,卻沒有能力說。
鮑子不看蟬精,而是仔細端詳著光潤無瑕的手,用最慢的速度仔細揉捻。流露的無聲威脅,讓廂房內連空氣都不敢流動。
他磕頭如檮蒜,拚命哀求︰
「公子,求您放過我,我——」
一塊水晶出現在小小的眼楮前,輕輕的搖晃。里頭的黑血晃蕩成波,唯獨那滴小小的嫣紅懸空,一動也不動。
「這是什麼?」公子只要答案。
蟬精愣住,雙眼盯著水晶,小小的眼珠隨著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看得舍不得眨眼,眼淚也止住了,甚至露出求之不得的表情,用力吞了吞口水,滋潤突然干澀的喉嚨。
「如果公子您能把那滴血給我,讓我喝下之後,我就什麼都能說了。」
他身體顫抖著,衣衫發出摩擦聲,卻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無比的驚喜。
鮑子偏著頭,長發落在衣衫上。他佣懶的先看了看水晶-再看看蟬精,把水晶隨意扔去,半點都不在意。
蟬精誠惶誠恐的接住水晶,就怕摔破了。他握著水晶,湊到嘴邊,小心翼翼的只吞咽下紅血,沒讓黑血踫觸到嘴。
罷吞下紅潤的血,他就猛地抬頭,雙眼發直的顫動。黑發中的白發都月兌落,生出的是更強壯的黑發,臉上的皺紋也消失,轉眼從有些疲倦的中年,變回精神抖擻的青年。
「呼——」他嘆息著,也回味著,如似銷魂。
啪!
響指聲再起。
蟬精連忙回過神來,興奮的開口︰
「這是神族之血。」
因為吞咽神血,他就跟同類不同,不但有了說的能力,更不用在冬季到來時死去。他將可以活得很久很久很久,而且始終青春不老。
這是因禍得福啊!
蟬精欣喜不已,感受著神血帶來的改變。他身強體壯、氣血暢旺,能夠繁衍無數子嗣,甚至能看到蟬族之間傳說已久,卻不曾見過的降雪之景。
再也沒有族類可以嘲笑他,什麼叫夏蟲不可語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