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傾雪眉眼含笑,只是看著桌上的金銀珠寶,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她來賞花宴的目的是阻止郡王府借救助災民一事提升名聲,如今做到了,但她卻壓根不知如何處置這些財寶,她明日便要離開屈申城,不可能親自去送銀子,但給郡王府發落卻又是萬萬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看了看趙焱司,他如今只是一個商戶,若將錢財交給他,只會增添他的麻煩,最後她的目光落在趙元昱的身上——
趙元昱含笑的看著她,「寧二小姐有話要說?」
寧傾雪點頭,對他淺淺一笑,「我乃一介女流,不好出面處置這些銀兩,這些金銀皆是眾人善心,一分一毫都馬虎不得,所以還勞煩世子爺帶人收下銀兩,妥善處置,免得有心人從中謀私,失了美意。」
趙元昱眼底因她的笑臉而過一絲光亮。沒料到傳聞中沉靜寡言的寧二小姐還是個性情可愛的姑娘,只是她的要求實在古怪,畢竟生為寧家人,實在不該向他這個外人求助,看來郡王與寧將軍也並非如外人所見的團結一致,他揚起的嘴角多了絲玩味。
郡王府的財富傲人,從何得來他並不在意,只要郡王府別捅出太大的樓子,庸王府是不會插手的,但如今是寧傾雪自己提起——
「沖著寧二小姐一句話,這事兒包在我身上,」趙元昱本就是個爽快人,滿口答應,「我不會辜負寧二小姐的請托,讓有心人有機會從中動手腳。」
兩人的對話听似平常,但落在寧修揚的耳里卻是另一番滋味。
如今百姓普遍不富,武陵郡王府的日子卻過得奢華,除了賞賜外,還有許多原本是賞給寧九墉的封賞被武陵郡王用以次充好的手法給扣了下來,至于百姓上繳稅務,那王府也沒少中飽私囊。
此事若被揭穿,便是欺君大罪,但他們在京城有二皇子護著,在西北又有寧九墉的威名在,郡王府有所倚仗,便有些得意忘形了起來。如今好好的賞花宴,倒令他發現自己小看了寧九墉的閨女,單看他們撒了重金,擺設這些花花草草,最終也沒讓郡王府風光有面子,反而讓一個丫頭出了風頭,還被指桑罵槐了一頓,就知道這步棋下錯了。
寧修揚看向寧傾雪的目光帶上了幾絲玩味,他原就喜愛柔美的相貌,平時她的畏怯雖令他多瞧幾眼,卻也沒真的動了心思,如今看來,倒是個挺有趣的女人。
寧傾雪故意視而不見寧修揚的眼神,對趙元昱行了一禮,「那就勞煩世子爺了。」
「不過舉手之勞,寧二小姐就別謝了。」
寧修揚看著趙元昱的笑,心頭冷哼,上前說道︰「時候已不早,這里就由著這些姑娘家折騰吧,世子爺方才不是要與我去西院賞畫,咱們走吧。」
趙元昱喜畫,為了與他交好,寧修揚特地尋得一幅丹青,打算趁今日贈予他。
這幅畫出于前朝的丹青大師之手,可惜十數年前亡國之後,這位大師便立誓不再執筆做畫,隱居于寺廟之中。
趙元昱本對賞花宴不感興趣,但沖著這位丹青大師的作品難得,所以才走了一趟,這時听聞此事,心思浮動,但看著寧傾雪的眼神,他忽地一笑,輕輕揮了揮手,「救災一事刻不容緩,現在我可沒什麼賞畫的心思,賞畫就改日吧。」
因為有趙焱司擋在身前,寧傾雪看不到寧修揚的神情,但可以預想他心中有多憤怒,不過有趙焱司護在一旁,她甚為心安,看著趙元昱指示下人謹慎仔細的將眾人所捐的珠寶銀兩仔細記下,看來這次就不用擔心有人趁機中飽私囊了。
趙之懿一等下人記上最後一筆,立刻開口說道︰「記好了便走吧,方才人家寧大小姐都說了,吳越百姓水深火熱,咱們也別愣頭愣腦的在這里賞花玩樂了,到時被人背地里傳出去,想哭委屈都沒地方哭去。」
趙之懿這張嘴巴之毒,令寧傾雪佩服,就見寧若月一張臉蒼白得幾乎要暈過去似的。
花了大心思,沒討到半點好,今日的賞花宴肯定會在兩兄妹心中留下沉重的打擊。
眾人離去,寧若月也沒厚顏留人。
「跟上。」
趙焱司的低語在頭頂傳來,寧傾雪一個機靈,抬頭就見趙元昱令小廝收拾妥當,帶著趙之懿告辭後還站在不遠處看著她,她立刻會意的跟了上去。
寧修揚原要上前留人,但卻被趙焱司擋下,他的眉頭一皺——
「世子爺大度,應當不會跟個小泵娘過不去。」
「寧家人的事,輪不到一個外人插嘴。」對著趙焱司,寧修揚可沒有面對趙元昱的好臉色。
趙焱司略高于寧修揚,低頭看著他,「外人確實不該插嘴,只是勸世子爺一句,凡事小心,三思而後行。」
寧修揚正要開口怒罵,可對上趙焱司黑亮的眼神,竟從心底生出一抹怯意。
趙焱司帶著涼意的目光銳利地瞟了他一眼,隨即大步離去。
寧修揚只覺顏面盡失,憤怒的揮手將桌上的酒菜全掃至地上,「竟然被寧傾雪給擺了一道,你這個蠢貨!」
寧若月沉默的任由兄長咒罵,她沒有失控的與他爭執,目光木然的看向已見不著人影的小徑,原以為今日能夠大出風頭的令趙元昱另眼相看,最後卻是成就了寧傾雪。
外頭驀地傳來騷動,竟是西院走水,瞬間大火蔓延,寧修揚的表情丕變,今日為了討好趙元昱,他可將不少好畫都放在西院,這把火可是令他損失慘重。
看著寧修揚焦急的樣子,寧若月心頭沒有一絲同情,反而有些幸災樂禍眼看著眼前的一團混亂。
「寧二小姐,等會兒你便隨本世子走一趟庸王府。」郡王府的大門前,趙元昱開口說道︰「你可不許拒絕,這事兒畢竟是你起的頭,縱使銀兩交到我手里,你也不能就這麼撒手不管。」
趙元昱的要求合情合理,只是寧傾雪並不想與庸王府太過接近,一方面是上輩子庸王府在一開始是與趙焱司站在對立面,另一方面則是寧若月終究會嫁入庸王府。
她不喜寧若月,但偏偏重活一世,她的心眼依然沒有寧若月多,也沒有寧若月狠,她可以不毀了這段姻緣,但絕對不想跟庸王世子交好,讓寧若月有機會來對付自己。
隨後趕上的趙焱司穩穩的握住寧傾雪的手,將人給拉到自己的身後,趙元昱微訝的看著他的舉動。
「不過是一點小事,相信以世子爺的能耐足以勝任,」趙焱司目光平視趙元昱驚訝的眼眸,「不需旁人協助。」
趙元驚訝過後心頭一陣了然,趙焱司來到屈申城已有年余,除了初至時登府求見並買下城外幾座無人的荒山外,便從未主動上庸王府,可前些日子找上他,還與他在軍營里待了一上午,隨口說了句將士散漫,為保江山,要他好好訓練,他腦一熱的認同了,將府上的將士狠狠的操練了一番。
接連個把月的人仰馬翻,自然將士的訓練有所成,但如今想來除了將士之外,他還特別針對了寧齊戎——讓他將人留在軍營中,原本他便覺得古怪,但也未曾細思,今日倒是明白了。
他略帶可惜的看了寧傾雪一眼,這丫頭笑起來溫柔,眼楮干淨,他倒不排斥有這樣的妻子,只是看向趙焱司——他揚了下嘴角,收起不該有的心思,翻身上了等在一旁的馬匹,不再多言,帶著載著趙之懿的馬車走遠。
趙焱司低下頭看著寧傾雪︰「走吧!」
寧傾雪點頭,但目光卻落在兩人相握的手,他彷佛未見,牽著她走向等在旁的馬車。
劉孋上前伸手要扶人,趙焱司卻面不改色的忽略,直接將寧傾雪抱上馬車,自然的跟著坐上去。
劉孋瞪得眼楮都要凸了,只不過她家小姐沒開口,她也只能眼巴巴的看著寧傾雪,讓她聲說句話。
若能選檉,寧傾雪也不願與趙焱司獨處,但一看到裘子上前,與其在大街上看著他與劉孋拉拉扯扯弄得人盡皆知,倒不如自己先認分的開口,「阿孋,你與裘子去吧。」
劉孋抿了下唇,不太情願的跟著裘子去了另一輛馬車。
馬車平穩的上路,趙焱司不說話,她也沒打算開口。
最終,趙焱司打破沉默,「今日為何而來?」
她沒料到等了半天,他竟只是問她這麼一句,她垂下眼,「當初還在郡王府時,便知年年皆有賞花宴,想來便來了。」
「以你的性子,躲著都來不及,怎麼可能主動想來?」趙焱司伸出手,揉了揉她微紅的耳尖。「承認自己心中有所不甘,很難嗎?」
她的身子一僵,縱使騙得了別人,但騙不了自己,她確實有所不甘,不然也不會來破壞今日的賞花宴,但她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被趙焱司點破又是另一回事。「你不覺得……我很可惡?」
他忍不住輕笑,「不,我覺得你這樣極好!」他伸出手環住她的腰,不顧她的僵硬,硬是將她擁進自己的懷里,「至少不會被人欺負了還像個悶葫蘆。」
她輕咬著下唇,她很清楚要被人看得起,首先自己要自立,只是上輩子被父母和兄長護得太好,養成她的性子懦弱,將凡事都看得太過美好。
「你可知為何庸王府會暗助郡王府叛變?」
他的問話令她有些局促,只能裝傻的說道︰「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他異常灼熱的目光緊盯著她的耳尖,她一陣別扭,極不自在。
他輕笑,她想裝傻,他也由著她,「不懂也罷,你听著便是——趙元昱愛畫,寧修揚投其所好,趁賞花宴尋來丹青相贈,這幅丹青中的玉兔惹人憐愛,殊不知一旁猛虎潛伏,虎視眈眈。偏偏趕了巧,當今聖上屬兔,趙元昱屬虎,這張圖最後還落入了聖上的手中,趙元昱被污蔑意圖造反,你說庸王府能如何?」
與其說巧合落入皇上手里,倒不如說是有心人特意為之。
寧傾雪知道當今聖上的身子在後幾年越發不行,疑心也越重,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令他草木皆兵,這也是在太子死後,他遲遲不願再立太子的原因,怕的便是自己的大權旁落。
一旦得知庸王意圖叛變,屠刀便高高在庸王府上頭懸起,為求自保,庸王府不得不反。她斂下眼,明白趙焱司今日前來郡王府,就是為了那張日後會引起動亂的丹青,她想開口問他如何處置那幅畫,但又覺得多余,他既已知前因後果,自然不會讓那幅畫再存于人世。
「事情變了,再信我一次,」他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輕撫著她的臉頰,「一切都不一樣了。」
看著他略帶討好的神情,她的心不知為何堵得厲害,他看來總是堅不可摧,但為了改變上輩子的遺憾,他應當過得極為辛苦——
只是縱使改變再多又如何?要不是上輩子造化弄人,他本與首輔大人的嫡長女有婚約,而她一生無子,對他毫無助力。
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低聲呢喃,「我真的不懂你在說什麼,只是我是將軍之女,身分有別,上下有節,你我還是保持距離為好。」
他唇邊緩緩帶了笑意,「出息了啊小埃寶,拿身分壓我。」
她的臉有點紅,明明局促卻強做鎮定。
看她小臉蛋越發燒紅,他差點笑聲,「你可記得那日在桂露山莊,你醉後跟我說了些什麼?」
他從未提及那事,她滿心以為此篇已翻過,沒料到他會在這個節骨眼提起,她的腦子一轟。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唇,察覺她的輕顫,微揚嘴角,「看來真是忘了,所以也忘了我的另一個身分和名字。」
她著他閃著笑意的眸子,暗道不好,幾乎可以猜到他接下來的話,她想捂著耳朵,自欺欺人,但是他緊捉著她的手,她嘟著嘴,微惱的看著他。
「听仔細了,將軍之女。」傾身向她,目光落在她的唇上,「我乃閑王趙焱司,既然你懂事,知道身分有別,上下有節,以後要乖乖听我的話,別想著跟我保持距離!」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的顫抖,臉色漲紅,他微揚起嘴角,低下頭,吻住她的唇。
她雙眸微猙,心亂如麻,伸手去推他,他卻反應敏捷的將她的手緊壓在他胸口,兩人呼吸交纏,天地彷佛一瞬間安靜下來。
他動作蠻橫,上輩子令人發瘋的記憶沖撞襲來——
她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死在他面前,他幾近瘋狂的殺了所有人,但終究換不回她的一條命。
當他重生歸來,他早已盤算要回到她上輩子視為遺憾的開始,她縱使貴為閑王妃,然而一生都沒有擺月兌對幼童見死不救一事。
他滿心以為重新來過就有個全新開始,唯一沒料的是她對他竟生出發自內心的畏懼。
上輩子她最是听話,在他為死去的兄長復仇而無法顧念她太多時,她總是默默的跟隨他復仇的腳步,沒想到今生卻如此抗拒他。
「對不起。」這三個字是他欠她的。
她的心神一陣恍惚,她從不認為他對不起自己,若是心懷有愧,大可不必,一切都是她的選擇,她張口欲言,卻最終沉默。
她只想回邊城,與爹娘過一輩子,而他——太子未死,他日登基,他依然能享有榮華富貴,而她不屬于那份令人窒息的尊榮。
「難道就不能當個萍水相逢的陌路人嗎?」
他的臉色一沉,「什麼事都能依你,但這事兒不成。」
她低下頭,不願再言語。
馬車停在濟世館前,趙焱司松開她,躍下馬車,寧傾雪知他氣惱,不由一嘆,「你要如何才能放下心頭執念?」
他的身子一僵,最終沒有回答她,徑自上了跟在後頭的馬車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