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記烙餅鋪」這頭,里里外外仍一片凝肅,好些人望著那三道飛逃的身影,又調回視線望向孟雲崢,來來回回張望,似要催促什麼又說不出口。
身為「天下神捕」的男子終于沉靜啟嗓——
「喬婆婆,摔壞的凳子和方桌,我再賠給您。」
才被自家媳婦喬大娘攙扶起身的喬婆婆怔了下……被摔壞的只有一張凳子啊,桌子不都好好的?老人家甫這麼想,就見孟雲崢一手抓住桌腳舉起方桌,丟出。
丟擲的手法樸實無奇,就直直丟出去,也沒見他多用力,方桌飛出幾丈遠,使的同樣是「以一打三」的路數,方桌在重重擊中飛逃的三名惡漢後碎裂,亂噴的木片和木屑直往三人的虎背和腿上扎。
但這會子沒听到他們鬼吼慘叫,因三具壯碩身軀直接趴倒在地,被砸昏了。
「好!」、「好樣兒的——」、「了不起!」烙餅鋪和粥攤這邊的眾人爆出叫好聲,把桌子拍得啪啪作響以示內心之暢快。
「孟爺一出手,一拿一個準,豈能容他們猖狂!」
「什麼一個準而已?是一拿三個準,隨手這麼一拋,能打趴整遍呢,這才叫大快人心啊大快人心!」老顧客大聲贊著,兩手還跟著當空比劃,突然一頓,想起什麼似——
「是說……孟爺什麼時候過來的?怎從店鋪里現身?」抓抓下巴,表情疑惑。「咱今兒個一早就挨在爐邊等著喬記出爐的第一張烙餅,還喝了姜姑娘煮出的第一鍋熱粥,就沒瞧見孟爺您啊,唔……究竟什麼時候來的……」咦?等等!莫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怎麼對方那張剛正面龐好像變得……更嚴峻?
老顧客眼珠一溜瞥向喬老爹和喬婆婆,喬家老夫婦倆也不知為何,很自然而然又鬼使神差地把目光移向姜回雪,然後覷見孟雲崢竟也垂目看向人家姑娘。
姜回雪還坐在地上,偎在她懷里的小默兒已平靜下來,只是小手仍揪著姊姊的襟口不放。
大伙兒朝她投來的目光疑惑中帶好奇,姜回雪被瞅得臉蛋微赭,又與孟雲崢那雙深目相接,她心間怦怦重跳,唇張了張卻不知怎麼說。
「他來……天還沒亮……就來。」細細啞啞的嗓音泄出。
姜回雪先是一愣,才發覺是懷里的小人兒開口說話。
「他每天來、每天來、每天來……」默兒吸吸鼻子,抬起猶帶水氣的大眸,明明是怯生生的,兩眼鎖住孟雲崢時又有那種執拗神氣。「來……來蹭吃。」
……蹭、蹭吃?
聞言,眾人瞠目結舌,連在嘴里嚼著的烙餅都要掉下。
被指責「蹭吃」的高大男人盡避七情不上面,額角卻隱隱抽跳。
被瞧成「苦主」的姑娘家不及把自家小妹的嘴給摀了,只能內心嘆氣,抿唇苦笑。
兩個時辰前。
隆冬凌晨,日陽未起,天色一片沉郁墨藍。
灶房里點起燭火,暈出小小一圈暖光,起得甚早的姜回雪開始忙碌起來,動作俐落地往小灶里擺進幾根柴薪,在灶爐里造出讓風易于流動的空間,引了火苗,煽燃,火舌在木柴上嗶嗶啪啪跳起,沒多久就把小灶燒得火熱。
她淨淨手,往鐵鑊里加清水,再把淘洗好並浸泡了一整晚的米粒倒進逐漸水滾的鐵鑊中,調整好火勢,慢慢熬粥。
城北松香巷這兒盡避得了「貧民巷」這頗可憐的封號,對于初來乍到不過幾個月的姜回雪而言,這松香巷里的人家實也將自個兒的小日子過得挺有滋有味。
例如她選擇落腳的這個大雜院,前頭出去接的是喬記烙餅鋪的店面,也是她如今擺攤賣粥的小地兒,後頭出去就是大伙兒共用的中央院子,還打了一口井,雖說幾戶人家同住大院里,但各家有各家的小灶房和浴洗用的小間,生活起來既保有一些隱私,亦覺多人熱鬧。
這個地方、這里的人,令她憶起六歲前的生活,具體的人事物自然已記不清,卻是一種感覺,是她曾被剝奪的、睽違了許久的,那種歲月靜好的感覺。
她想默兒該也是喜歡的才是。
在此居下,小小泵娘開口說話的時候變多了,即便如以往那般靜默不語,細致眉眸間也是安詳的神氣,而非戒懼。
那個男人到來時,她正依序將淮山、杏仁、蓮子等具溫補功效的干貨加入大鑊里,手中的長杓仍徐徐攪動,攪啊攪的,心微動,好似不經意般往灶房外瞥了眼,就見那道高大強壯的身影靜佇在門外。
男人一襲偏黑的藏青色布衫,是他慣穿的深顏色。
他腰間系著皮制黑帶,肩線既平且寬,顯得腰身線條格外的精勁俐落,高大結實兼手長腳長的他杵在那兒,幾乎填滿整道小門。
這般大冷天里,也不見他多加一件輕裘或披風,黑發整大把束在背後,兩鬢卻有幾縷發絲逃月兌那隨意的綁束,垂蕩在寬肩和胸前。
這些天她發現……他其實有點鬈發。
真的只有一點點鬈而已。
但那些略帶彎度的發絲從他鬢邊散下,蕩在兩側頰面時,在她眼中看來,總能將他年輕卻過分峻厲的臉龐柔化不少。
欸,這些天,只要時候一到,她的小灶房外就會來了他這一位訪客。
一開始他是來松香巷這里點撥孩子們武藝的。
據聞他之前在「六扇門」當差,如今又執「天下神捕」的玄鐵令辦案,忙得不可開交是意料中之事,但只要人在帝京,總會勻出時候過來松香巷授武。
而且不僅他一個這麼干,他還有一個師妹同他一樣,得了空就會過來教孩子們習武。
習武的孩子里也有喬老爹家的小孫兒棒頭,那一日孩子們練完武,喬老爹烙了好幾張餅讓饑腸轆轆的孩子們墊墊小肚皮,她那時正為粥攤的開張做準備,熬出一大鍋「五白粥」請大雜院里的左鄰右舍試試口味。
她本以為地位高高在上的他應是瞧不上這一碗外觀平淡至極的白粥,誰料他卻是……
「听說是試食,可否跟姑娘討一碗?」
唉結束授藝的他來到她面前,眉目嚴肅,言語有禮,跟她要了一碗粥。
當她盛好粥遞上,他定然察覺到她十指在顫抖、氣息不穩,那碗熱騰騰的粥沒濺灑在他身上,她都不知自個兒是怎麼辦到的。
他一口接著一口,從容進食,不一會兒就把熱粥喝了個底朝天。
遞回空碗時,他對她的粥沒下半句評語,僅道了聲謝。
她說不出心里滋味,是有些失望,也有些惶惑,覺得這一碗粥沒能合他胃口,實有些不好。
她萬萬沒料到,他自從那一回試食過後,竟開始往她這兒跑!
前後算來已有月余,幾乎是每日凌晨時分,灶房里冒出團團炊煙時,他人就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大雜院里。
此時見男子如她所料杵在那兒,姜回雪心頭一暖,不禁揚唇。「還得再候上一小會兒,里邊暖和許多,孟大爺先進來坐吧?」
孟雲崢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舉步踏進,非常熟門熟路地從門後拉來一張方凳落坐。
這間「麻雀雖小、五髒俱全」的灶房對姜回雪來說原本很剛好,所有器具和食材都放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但多出一個大男人後,盡避他很安分地就定位,姜回雪仍覺周遭頓時有些緊逼。
暗自深吸口氣,她將注意力放回灶上,再次控著火候,做最後收尾的細熬,這一道功夫能讓加入清粥中的溫補之物綿軟化開,更易被腸胃吸收。
「久等了。」她舀起剛熬好的第一碗粥,送到男人面前的小桌上。
用來盛粥的寬口陶碗著實不小,相較她每日擺攤盛給其他客人所用的碗,要大上兩倍有余,自然所盛的粥量也多出足足兩倍。
這似乎已成兩人之間某種……嗯,明明微不足道又彷佛別具深意的習性。
傍他專用的碗,比旁人大,為他盛的粥,永遠比別人多。
等等!今兒個這一碗「五白粥」,她好像盛得更多,多到快滿出來!
「呃……太沉了,不好以碗就口,用調羹喝吧。」趕緊送上一根小木杓,她臉蛋原就被灶間熱氣烘得紅撲撲,此際雙頰上浮現的兩坨紅暈變得更明顯。
「多謝。」孟雲崢頭一點,聲微沉。
「嗯。」姜回雪也點點頭,見他持著木制調羹開始進食,她則轉身去收拾灶房,把等會兒擺攤需用上的東西全數備妥。
偶爾……真的是偶爾,她雙手忙碌著,眼角余光會不自覺飄向他。
沒法子的,他太具存在感,進食的姿態又那麼……那麼賞心悅目。
他坐姿端正,挺胸拔背,在舉起調羹至唇下時,他下顎微動,噘起嘴吹涼食物,然後再往唇間送進……從舀起一口粥到吃進肚月復,他斂眉垂目的神態好專注,好似她送上的是什麼珍饈美饌,需得仔細品嚐。
他安靜喝粥,她邊忙碌邊假裝自個兒很淡定,通常就是這樣了,之後他會在空碗邊留下幾枚錢銀,在大雜院里的其他人覺察前起身離去。
一碗粥五文錢,他總是多給很多,她之前想退給他,他也不收,轉身就走,也許正因如此,她盛給他的粥才會越來越滿吧。
想著,嘴角不禁翹起,她眸光再次飄了去,竟與他四目相接!
她心神一凜,但沒有驚慌失措撇開臉,卻是紅著臉對他靦腆牽唇。
「孟大爺別再付粥錢了,昨兒個留下的那錠銀兩都夠買好幾大鍋的『五白粥』,別再留錢下來……要不……要不明兒個你來,我多做幾塊蜜棗糖糕讓你帶走,孟大爺可以留一些自個兒吃,也可送人。」想對他聊表謝意,又覺自己能回報的東西實是寒酸,語調不由得有些情怯。
豈料——
「我明日不過來了。」低沉的男嗓徐緩蕩開。
忽听眼前男人這麼說,姜回雪五官微僵,竟依憑本能問出——
「孟大爺又得離開帝京出外辦差是嗎?這回要往哪兒去?仍是西疆域外嗎?」
她連三問,嘴皮子動得比腦袋快,問完,臉上表情更僵。
「呃……那個……前些時候孟大爺返京,來松香巷授武,我是那時听人提及,說孟大爺在外頭的差事肯定完結了,所以才能回來瞅瞅大伙兒……有人說……說你是從西疆那兒回來的。」
想粉飾太平,說話卻結結巴巴,慶幸孟雲崢並未執著于她的說詞,望著她的那雙峻目雖深靜卻還有些軟意,似乎不覺被她冒犯。
「依孟某看來,姜姑娘應是出身于西疆一帶吧?」
姜回雪驀地握緊十指,不知自己的兩丸瞳仁正細細顫動,听他徐聲又道——
「姑娘的這碗『五白粥』,孟某曾在西疆吃過幾回,在當地算是尋常可見的吃食。」略頓,語氣更緩。「再有,你姊妹二人的模樣與漢家女子多有不同,膚澤偏白,瞳色略淡,發色在天光下黑中帶紅,說話時則有一點點的軟糯腔韻,這些都與西疆女子頗有雷同。」
外貌模樣和說話腔調,本就難以遮掩完全,他看出的這些也算不上什麼事的,不是嗎?姜回雪暗自調息定心,靦腆笑弧再次在唇角蕩開。
「便如孟大爺所說,確實是這般。」她深吸一口氣,再度淺淺揚笑。「老家……老家那兒沒有親人了,僅剩我跟妹子兩個相依為命,既無田產也無房宅,生計難以維持,所以就決心賭上一把,姊妹二人隨……隨一支走商隊伍來到帝京。」
聞言,孟雲崢神色微沉,點點頭。「如此看來,你是帶著妹妹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能在這帝京安頓下來。」
她垂下雙眸,也跟著點點頭。「嗯……是啊,是很長、很長的一段路沒錯,但……但全賴有貴人相助,如若無他,我們姊妹倆真要走投無路、衣不蔽體地餓死在荒野里,全賴有他,才有後來的活路……」
泵娘家此際語調如吟,十分溫柔,連五官神態都柔情似水,彷佛提及那位貴人,帶暖的心底便要涌泉不歇,令一旁靜觀的男子不禁好奇挑眉——
這位姑娘家口中的「貴人」,究竟施了什麼恩?
對姑娘家而言,又究竟有多金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