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安魚,不知宮闈此際正氛圍詭譎風起雲涌,可就算她知道了,也不會再惦念記掛一星半點。
她忙著安撫照顧病倒的母親,幫忙治家理事,連一應對外的應酬禮數往來也梳理得妥貼穩當,教一邊勤于公事又一邊憂心愛妻病情的安侍郎也得以松口氣,不至于蠟燭兩頭燒得疲于奔命。
安魚當初打理宮中事務僅短短兩個月有余,便移權遞交到了樂正貴妃之手,然而多年太子妃生涯歷練操持下來,這區區的內宅外務,于她而言確實是小事一樁。
這天夕食時,安魚指揮著丫鬟們放好了飯菜,並親自為消瘦的徐氏添了碗當歸鱸魚湯,「娘,這湯撇淨了油花,不膩的,您多喝點。」
徐氏懨钁地推開了那碗湯,「娘還在為你外祖母守孝節素,怎麼喝得了這葷腥的魚湯?況且,娘也喝不下。」
「外祖母若知道娘為了她老人家傷了脾胃元氣,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她輕聲勸道,「女兒明白您對外祖母一片孝心,所以這滿桌多是素菜,只不過您病了好些日子,大夫也叮嚀過,還是得好好將養滋補身子的。」
「是呀,夫人,你多少喝點——」安侍郎也勸道。
徐氏眼淚又落了下來。「我哪里有胃口?我娘走了,武定侯府又無情無義至此,形同和我這外嫁女恩斷義絕……我每每想起心肝都要碎了,只恨不能跟我娘一起去了,又怎麼吃得下這撈啥子的魚湯?」
安侍郎縱然是脾氣再好,也不禁有些惱怒起來。「夫人,你這是什麼話?難道夫人就舍得為夫和女兒了嗎?」
「怎麼,你對我使什麼性子?我沒有娘家可做倚仗,你便瞧不上我了嗎?老爺你還有沒有良心?」徐氏歇斯底里地嗚嗚咽咽哭了。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安侍郎斯文爾雅的臉龐也微微變色了,又心疼又氣惱。
「爹,」安魚小手壓住了父親氣顫的大手,目光溫柔而沉靜。「您忙累了一天,正該好好用飯以解困乏,我今兒讓廚娘燜了些紫米桂圓羹,最是補血養胃的,還請爹爹賞臉喝一盅。娘既然吃不下,女兒陪她回房歇歇吧。」
安侍郎看著女兒,長長吁了一口氣,神情緩和。「好。」
當晚稍後,安魚終于安撫好徐氏,也讓她服用了一碗安神湯睡下了,這才緩緩出了正院,一出院門就看見安侍郎在長廊畔那株老梅樹下發呆,神情憂郁。
「爹,您還在擔心娘嗎?」安魚讓丫鬟們退至一邊,緩緩走到父親身邊,溫言寬慰道︰「您放心,大夫說娘只是一時哀傷太過,方郁結于心偏激了些,待緩過這陣子就會好的。」
安侍郎低頭看著短短時日間變得乖巧聰慧處事決斷的女兒,心下一軟,又隱隱酸澀難禁。「好孩子,苦了你了。」
「一家人,沒什麼苦不苦的。」她淺淺微笑。
安侍郎欲言又止,眉宇間沉郁焦灼更深了。
她察覺到父親的異狀。「爹爹是遇到什麼難事了嗎?」
「魚姊兒,」安侍郎難掩愧疚。「爹爹若官職再高一點,武定侯夫人說不定就不會一力攔阻你和弦歌兒的婚事了。」
她一怔,平靜從容地笑道︰「爹爹方年近不惑,就已是堂堂五品的禮部侍郎了,和爹爹同年的叔伯們又有幾個能做到?況且女兒和弦表哥不過是表親兄妹,別無其他,舅母求娶郡主也是自有考慮……審時度勢乃人之常情,更何況郡主確實品貌皆勝女兒多多,弦表哥能得娶賢妻,女兒也為他高興。」
安侍郎愣住了,好半天後也不知想笑還是嘆息,眼神滿是激賞。「我們家魚姊兒若是男子,定然會是個萬人矚目的官場新秀啊。」
「爹爹是想說,官場上就多了個巧舌奸猾的老油子吧?」她笑吟吟的回道。「女兒有幾斤幾兩重,自己還是知道的,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罷了,爹爹才是一心為公,真正做實事的好官。」
安侍郎被逗得老懷堪慰,哈哈大笑,可笑著笑著又愁上心頭來。「唉……可爹爹也後悔,為何正正就做到五品官呢?」
她先是疑惑,隨即心一凜。
帝王登基即位,四年|選秀,難道……
安魚隨即失笑了,暗暗搖頭。不,不會是選秀——
當年乾元帝登基之時,後宮皆是東宮舊人,除卻她這個太子妃名正言順為後外,江良娣,吳良娣,柳孺子,王選侍四人也各自分封為嬪為妃,但自從樂正貴妃入宮,皇帝態度果決霸氣地宣布停止選秀,以免勞民傷財,拆散父母女兒天倫……
他說︰朕有皇後,有貴妃,此生足矣。
那時,前朝後宮天下女子無不萬般艷羨皇後和貴妃,竟能得帝王專寵痴心至此……
她眸光微閃,神情似笑非笑。
「今日上朝,有不少老大人們上奏祈請聖上恢復祖制,選秀入宮侍奉君王左右,為皇上誕育皇嗣開枝散葉……」安侍郎蹙眉,也不禁感嘆。「其實皇上膝下僅有一名公主,後宮眾妃再也無出,綜觀全局,無論于國于天下,選秀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安魚神情怔忡,良久後才似回過神來,低聲問︰「那……皇上的意思呢?」
「往日皇上對此奏議總按下不提,可今日口氣卻已松動了。」安侍郎深吸了一口氣,「爹爹下朝之後,听其他大人私下談論,此次選秀之事約莫有九成準了。如按照皇家祖制,滿朝文武從五品之上的官員,家中滿十五至十七的女兒皆入備選……」
她強忍心中驚惶不安,勉強笑道︰「爹爹,女兒尚未及笄,不在此列,您大可放心。」
「魚姊兒,你過幾日便及笄了,雖然因著你外祖母的緣故不能大辦,可如果當真聖上允了選秀,爹爹也不敢虛報你的年歲。」安侍郎面色郁郁。
盡避有不少大人摩拳擦掌,希望借由家中千金愛女能進宮一搏帝寵,為家族光耀門楣,甚至謀權奪利,可安侍郎只希望女兒一生平安喜樂,宮中那吃人的地方又哪里是什麼好去處?
安魚一顆心不斷直直往下沉去……
皇宮,後宮,最富貴巔峰也最骯髒污濁,最多情也最絕情,她前生已嘻盡受夠了,這偷來的一輩子,再不想回去那無聲廝殺血淋淋的戰場。
她努力穩了穩心神,當機立斷地狠下心道︰「爹爹,這幾日就勞爹爹幫女兒隨意尋個普通人家嫁了吧!」
安侍郎傻住了……
「——安侍郎千金真的這麼說?」
位在皇宮一角的天祿閣內,嚴延放下了手中的秦典籍,回過頭來注視階下堂中隱衛刀五的稟報。
「回皇上,屬下句句實言。」刀五有一絲尷尬,實在是皇上命他暗中監視安侍郎府上有無陰謀勾結抑或異常之處,卻沒想到今晚卻窺查到了安侍郎千金這驚人之語。
只不過,面前高大俊美精悍的年輕帝王听罷此事後卻沒有生氣,而是濃眉微挑,若有所思。
「該不會是你等行跡泄漏,讓安侍郎父女借機在你面前演了一場好戲,好叫你代為傳遞虛造信息到朕跟前?」他負手踱步到御書案前坐下,慵懶中透著一絲令人無可抗拒的威儀凜然。「嗯?」
刀五冷汗直下。「回稟皇上,屬下等行跡隱蔽,絕無泄漏之可能,屬下願以項上人頭擔保。」
「沒這麼嚴重。」他一笑,銳利深沉的鷹眸溫和了些許,「朕不過是好奇,這安卿向來性情謙和,于公事上戰戰兢兢勤奮為先,沒想到卻是教養出了一個機靈如游魚兒般的女兒……此女倒是個適合後宮的『人才』。」
這話,刀五無論如何也不敢接口。
嚴延笑著,隱約有絲感傷泛上心頭——若是萸娘姊姊還在,定然又會揶揄他說︰阿延,你這皮笑肉不笑的模樣,那還不如不笑呢。
這世上,也唯有萸娘姊姊敢這樣打趣他了。
他低垂下目光,掩住那抹深入骨髓的痛楚,剎那間再沒了說笑的興致,神情恢復端肅莫測。「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刀五忽又有些遲疑的開口,「皇上,那安侍郎府上還要再留眼線監視嗎?」
「留。」
「是,屬下告退。」
嚴延挺拔背脊往寬大雕龍椅上一靠,修長手指習慣性地拿起腰間系的一只權色平安祥雲繡樣荷包,輕輕摩挲陷入沉思。
他還在猶豫,也還在等。
等一個阻止……或是堅定他下旨選秀的契機與結果。
樸實拙語的楊公公恭敬垂手侍立一旁,安靜如影子。
楊海是當年東宮的第二把手,和當初內侍第一把交椅,也就是緊跟著太子的良公公不同,他長年隨侍在太子妃身邊,沉默寡言老實巴交,卻忠心耿耿無人可及。
當時先皇後病逝,楊海本是要殉主的,卻被嚴延親手攔住了。
她素來敦慈心軟,楊海,如果連你也殉主了,萸娘姊姊定會怪朕的。
只為不教先皇後魂靈難安,楊海終究沒死成,卻是自請守先皇後陵寢,這一去,便是三年。
這兩日,良公公告老出宮,嚴延立時將楊海召回御側隨侍。
楊海這三年老瘦得厲害,老實忠心依舊,不過比往日是更加沉默訥澀,嚴延卻一點也不嫌棄,反倒越發看重他的拙于言卻勤于行。
況且,有楊海在,這世上記得的、惦念著萸娘姊姊的人便又多了一個了。
「楊海。」他心一動,忽地開口喚道。
楊海默默躬身上前。「奴才在。」
「你……夢見過先皇後嗎?」
楊海眼眶一熱,背躬得更低了,澀然道︰「奴才沒有福氣,不得皇後娘娘入夢來過。」
「——朕,也一樣。」嚴延聲音幽微低啞了下來。
楊海不發一語,彷佛听見了年輕帝王的哽咽,又彷佛只是風聲吹過閣。
「朕真想她……」
安侍郎說辦即辦,他隔日一下了衙,便去拜訪了位交情匪淺的同年。
這同年任職右文殿修撰,是為從六品,家中有一子一女,長子今年不過十六卻已是舉人了,性情穩重不過不失。
換作是往常,這樣的女婿人選對于安侍郎來說,還得好好考究一番。
可今時不同往日,無論如何他都得趕在選秀之前,趁早把女兒的婚事決定下來。
他和那位交好的同年推杯換盞相談甚歡,席上彼此言語試探,心下各自滿意,臨離席前,安侍郎拱手真誠道︰「趙兄,往後小女便有勞貴府照拂了。」
「安弟,你也太客氣了,小兒能有幸得此金玉良緣,是我趙家上下幸事才對。」趙大人滿心歡喜,懇切地道︰「愚兄立時好好挑選蚌吉日,請親家太太黃夫人到府上代為求親交換庚帖。」
安侍郎松了口氣,含笑告辭,這才上了馬車。
他一回安府,立刻回主院跟妻子說了這個好消息,卻沒想到徐氏炸了起來。
「妾身不同意!」徐氏嬌美卻蒼白的臉龐憤怒地扭曲了,氣急敗壞高喊。
「那趙家兒不過區區一舉子,無才無貌無權,如何配得上我魚姊兒?」
安侍郎自然知道妻子出身侯府這錦繡富貴窩,向來心高氣傲,可如今……局勢迫人,武定侯府通今閉門守孝,武定侯父子皆交卸了職位,于朝政影響力大減,雖說和祿郡王府郡主訂下百日熱孝成親,可面上添光的卻是素來和妻子不對盤的武定侯夫人。
「夫人,」他心頭本也有一口郁悶火氣,可看著憔悴的妻子,又心下一軟。「皇上有意選秀,咱們魚姊兒無論如何都不能蹚這淌渾水,趙家大兒雖然才名不顯,卻是個敦厚有為的……」
徐氏猛地抓住了丈夫的手掌,眸中異光大盛。「皇上要選秀?」
安侍郎心中警鐘大作,聲音冷了下來,隱含告誡。「夫人,咱們女兒性情靈秀良善,日後做個家宅主母是游刃有余,我只想她一生平安和樂,無風無浪無災無憂,夫人你不是也這樣期望的嗎?」
徐氏眼眶紅了,隱隱癲狂諷刺地笑了起來。「我以前都想錯了,而且是大錯特錯……為何我那好大嫂敢瞧不起我這個出嫁女,甚至連我的女兒在她眼中一文不值,不就是因為我夫家官輕位卑出身低嗎?」
安侍郎眸底閃過一抹痛色,手腳發涼,輕聲道︰「夫人,為夫知道你傷心過甚,亂了心神,你不是有意這樣說的。」
徐氏高高昂起頭來,目光令他遍體生寒。「不,這便是我的真心話!那個女人出身還不如我,卻因嫁了我大哥就能把我踩在腳下,這樣的羞辱輕蔑,正是因為我沒能嫁個貴婿——所以我絕不讓我的女兒重蹈覆轍,再嘗到和我相同的苦頭!」
安侍郎深深盯視著她,彷佛面前不是自己恩愛相依多年的妻子,而是個陌生人……
他心口酸澀難言,半晌後,緩緩起身,低聲道︰「女兒的事自有我來料理,夫人只管好好養病,莫再叫為夫和魚姊兒日夜擔憂了。」
「趙家的親事我不同意,我是魚姊兒的親娘,她的婚嫁自有我來張羅。」
徐氏強硬地道,「老爺,自古男主外女主內,老爺還是不要越俎代庖了。」
「我才是一家之主!」他一急,霍然起身,「女兒的幸福我說了算!」
「老爺是想跟我撕破臉了?」徐氏破罐子破摔,尖聲道︰「好,好……那你就是逼妾身在趙家來提親之時,當眾給趙家難看了?」
「你——你——不可理喻!」安侍郎氣急跺足,幾乎落淚。「夫人,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徐氏冷笑。「你怎麼說都行,可魚姊兒是我的心肝肉兒,我定要她好好為我這個娘親出一口氣……眼見皇上選秀這樣一條青雲路,我就是拼著老命也要把我的魚姊兒送上去!」
安侍郎已經听不下去了,當場大怒甩袖而去。
徐氏對著丈夫的背影又哭又笑,咬牙切齒喃喃自語道︰「別以為我娘不在了,你們人人就可以欺我……我還有我的魚姊兒,我嫡嫡親的女兒不會眼睜睜看著我落難的……」
稍後,安侍郎到安魚繡樓中只交代了兩件事——
「趙家會盡快挑選吉日前來提親交換庚帖。」
「你娘患了心疾,近日得靜養,我會安排人好好照顧她,待你出嫁了後,我再告假陪她出門散散心,松快松快。」
安魚凝視著眼眶泛紅,神情落寞的安侍郎,半晌後什麼也沒說,只是親手斜了杯熱熱的蔘茶遞給他。
「爹爹,天寒,您里外奔波,辛苦了。」
安侍郎心頭一暖,接過蔘茶飲盡,啞聲道︰「爹不辛苦。」
只要一家老小平安,便好。
然而安侍郎的一腔慈父心,卻在翌日後成了泡影……
乾元帝正式下詔,七日後,擇京城從五品以上官員家中十五至十七芳齡秀女入宮備選。
三日後便是魚姊兒及笄日,安侍郎原還想著搶這幾日的空漏趁機和趙家訂親,可沒想到趙家卻暗中傳來了一封信,信中是趙大人百般慚愧歉疚之詞,說是其夫人原來昔年已和世交夫人為兒女訂下女圭女圭親,不過礙于兩個孩子都小,沒把親事對外公布罷了。
隨信而來的還有趙大人附上的一張店鋪契紙,以示賠罪致歉。
安侍郎氣得險些當場撕毀那信與契紙,最終忍下了,卻是提筆洋洋灑灑寫了封信回去,那張店鋪契紙也夾帶而回。
安魚知道此事後,心中暗暗嘆息,幾番思慮後,親自去勸了父親。
「世上之事,俱離不了『趨吉避凶』四字,趙大人想必亦作如是想,爹爹無須為了此事氣壞身子。既然聖命難違,女兒就去宮中走上這麼一遭,待落選回家,爹爹將來再替女兒找個好人家便是了。」
安侍郎看著目光清澈鐘靈毓秀的女兒,不禁悲從中來。「魚姊兒……」她溫柔一笑,「爹,莫擔憂,想入選君側難,可要想落選,那就容易多多了。」
如何才能討好、或是得罪後宮那些老嬤嬤尚宮,宮中林林總總這些老一套兒,她也知之甚詳。
也罷,就當再舊地重游一回,和前世做個追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