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對于聞人復顯然是小意討好的,他身為村長,除了希望年輕一輩能有出息,也盼著村子里能多多增加人口,人力多了,生產力也會增加,村子才有可能繁榮進步。
這位京里來的聞人公子,除了莊戶大地主的青瓦大屋,甚至連周邊的田地也一並買下,身邊就帶著侍從和一個據說是扶養他長大的僕婦。
謗據他一晚的推敲,這位公子是來養病的,至于有沒有可能在小切村長住,那公子沒說死。既然沒說死,就有千百種可能,不管他的來歷如何,看在人家一來就大手筆的宴請村民,和買下村子十分之七八的田地,就不由得他輕忽。
人家對咱們示好,咱們就得領著,誰知道往後有什麼事情要求到人家頭上?
未雨綢繆是很要緊的。
既然想見的人見到了,聞人復也就無意應酬這些村民,酒過兩巡,就推托身子不爽利,讓人侍候著他進屋。
他一離席,村長、里正、顧宛晴眾人自然跟著起身。
盛踏雪心中一喜,心想終于可以回家了,哪知顧宛晴輕輕柔柔的聲音響起,還勾住她的手。
「這村子我誰都不認識,沒想到和踏雪姑娘這麼談得來,時間還不算晚,進屋再多陪我聊聊可好?」
還聊啊?但看著顧宛晴漂亮眼眸里的無聲請求,她答應了。
「當然——好。」
口是心非啊,她在心里把自己唾棄了八百遍。
盛踏雪你哪里的原則?你根本是沒有原則好不好?
她們隨著村長、里正的後面,進了屋子。
男人去了前院,女人穿過廊道和花木掩映的屋舍去了後院。
彼宛晴住的院子看著不大,卻勝在擺設讓人看起來舒服無比,典雅的鎏金小獸香爐飄著淡淡的燻香,盛踏雪嗅了嗅,是百合香。
百合香餅以飽和的香氣出名,是沉香、檀香、龍涎香、百合花、丁香和蜂蜜組成。屋里侍候的人也勤快,盛踏雪坐下沒多久,茶香裊裊,時令瓜果點心一樣不漏的端上來。
「我看你什麼東西都沒吃,要不,我讓廚娘去給你做點什麼?」一進屋,顧宛晴明顯的松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松懈了下來,表情也多了些自在。
「我也見晴姨不怎麼舉筷,那些菜肴都不合您的胃口嗎?」
不只她用得不多,那聞人復的筷子根本動都沒動一下。這家人看著對吃食一點熱忱都沒有,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對這些大家出身的人來說,好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不習慣那樣的大場面,人一多我就渾身不自在,再好吃的東西都吃不下。」
嗯嗯,不過這也不是什麼毛病,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少去就是了。
「晴姨喜歡燻香?」
「被你看出來了,我有睡不好的老毛病,一睡不好就容易頭疼,大夫讓我多燻些安神的香氣,說能平心靜氣,夜里好眠,我听梅郎說,踏雪你也喜歡調香?」
看來她去賣胭脂水粉的事就沒瞞過誰,她的低調就像個笑話。
「只是鬧著玩的,不過如果只求好眠,我那里倒是有個安息香的香方。」
睡眠是很重要的,尤其對女子而言,要是沒睡好,精神不佳,容貌也易顯得衰老,長期影響更遠遠不止于此。
「真的?」顧宛晴眼楮發亮。
她被睡眠問題困擾已經多年,就算看過許多的大夫也無法根治,她雖然不知道一個小泵娘怎麼會調制只有宮中貴人才能用上的安息香,可是,看她眼神明亮清澈,不是那種會自吹自擂的人。她也听說今夜席面上的白斬雞是出自她的手,真真是入得廚房,出得廳堂。
起先,她不知道為什麼向來不與人親近、什麼都不在乎的梅郎會讓她和一個村姑多接近,可一晚上觀察下來,她不單單容貌出眾,談吐大方且聰穎,甚至不輸京城的貴女千金。
「只是那些材料我手上現下沒有,等我收集完整,把香制好,再給晴姨送過來可好?」要做安息香的材料她手上沒有,要等她把香制好,恐怕也得耗費個十幾日的時間。
「需要什麼材料你只管說,我讓人去庫房找,要是庫房沒有,就讓人去藥鋪買。」
庫房里什麼沒有,就藥材最多,原來是為著梅郎的腳四處求醫搜羅藥材,他卻不屑一顧,絲毫沒把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年年月月累積下來,真難計算囤了多少好東西。
盛踏雪頷首。要是人家有現成的材料那是最好,她很痛快的把香方寫下,交給顧宛晴身邊侍候的丫頭。
丫頭將方子念給顧宛晴听,顧宛晴邊听邊點頭,最後吩咐丫頭去向總管拿鑰匙開庫房取東西。
丫頭出去時和正要進門的聞人復錯身而過,她趕緊彎身福禮,見聞人復沒理她,這才快步辦事去。
聞人復一進門,顧宛晴就將安息香的事情說給他听,還幫他倒了茶水,一舉一動看得出來她對聞人復的看重。
「……不過,你怎麼過來了?不是還有客人?」
「知新會招呼。」
「今日的菜怎麼都沒看見你用?」
「不過爾爾。」
盛踏雪心里有百匹馬奔馳而過,大爺啊,那可是縣城知名的酒樓,能在縣城一賣三十幾年,你這樣,人家還要不要活了?
「多謝公子仗義相助,給了我們家這樣的機會,小女子無以為報……」
「端午那天請我到涵瑞樓吃頓飯就好。」聞人復截斷她未竟的話。
這是前債未清,後債又追來的節奏嗎?不過只是一頓飯,沒問題!五頓也請得。
只是她積欠的好像不止一頓飯那麼簡單。
「那就這麼說定了,夜深了,我也不好繼續打擾,告辭了。」繼續待下去,不會債台高築吧?
「我送你。」
盛踏雪看向顧宛晴,見她神情愉悅,好像在說「好、好,讓他送」。
她們家梅郎可從來不曾這麼主動說要送人,還是個青春年華的姑娘家,孩子對異性有了興趣,終于開竅,實在難得。
盛踏雪連推辭都無法,只能裝作沒什麼的隨著聞人復走出了後院。
外面候著的小廝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此時,彎彎的月牙掛在樹梢之上,露出一個尖尖的角。
老遠就能聞到園子里傳來的花香,輕涼的夜風拂在發間、拂在袖口、拂在衣袂,讓人有種好像可以一直這樣走下去,不管有沒有盡頭的感覺。
聞人復的周身難得帶著一股和煦的溫柔,盛踏雪下意識的放慢自己的步伐。
沒人告訴她,也不用聞人復提醒她什麼,其實,以他的驕傲,是不會主動開口要她慢下步子等的,但是她想讓他慢慢的走,不那麼費力,在他為她做了那麼多之後。
他知道她缺銀子,把白斬雞的生意指給了她,替她家的雞肉生意開創了一條康莊大道,知道她家初初來到小切村,不動聲色的把村長和里正介紹給她認識。
他們有什麼特殊的交情嗎?談不上。
這些都是他沒有說出來的看不見的溫柔,她卻感覺到了。
「你在意我的腳?」在唧唧的蟲鳴聲中,聞人復的聲音有些沉。
她有些沒回過神來。「什麼?」
這人會不會太敏銳了?她什麼都沒說,他就察覺了?
「你放慢了腳步,你走路不是這個樣子的。」她走路的步伐很輕盈,不像一般女子那樣細碎,每一步總是穩穩的踏出去再踩下一步,給人感覺充滿活力自信,整個人就像一個發光體,讓人忍不住被吸引過去。
「聞人公子真是觀察入微,不過,公子覺得我放慢腳步是同情嗎?也許我只是被這園子的香氣吸引,想緩下腳步慢慢的欣賞?」
聞人復挑著眉看她。
好吧,在這人面前就算有那麼點言不由衷的話都不能說,換言之,他只想听他想听的話。
「公子的腳只要你自己不介意,別人又能介意什麼,一個人外表的形象的確很重要,畢竟是與人的第一印象,但是只要心是完整的,上的稍微不完美,大可不用放在心上。」
她不知道他的腿是先天還是後天的殘缺,只是忍不住叨念起來,「還有,一個人太完美,容易招天忌的。」
聞人復回味過來,眼神復雜。「你……覺得我完美?」
從來沒有人這樣贊美過他。
他上輩子得到最多的是鄙視,因為他的出身,即便他到了那些人只能仰望的高度,那些人變成了他腳下的螻蟻,再也不敢輕視他,但他卻已經不在乎他們了。
他在前世呼風喚雨,不料重生一世,他的腿仍在幼年的時候瘸了。
縱使他帶著兩輩子的記憶,縱使他有通天之能,他仍是個人人看見都免不了要指指點點的瘸子。
「難道不是?你長得比女子還要俊秀就不說了,氣質如月華昭昭,潤似良玉,要身材有身材,要錢財有錢財,別人一輩子想要要不到的你都不缺,這樣不叫完美,我已經不知道要叫什麼了?」
「看來你對我甚為滿意。」聞人復的嘴角輕彎,勾勒出一抹淡如雲煙卻動人心魄的笑容。
如黑絲絨般的夜色讓盛踏雪無緣看到他從耳垂慢慢蔓到耳尖的紅暈。
這話听在她耳中,怎麼就覺得、覺得有那麼一絲的曖昧?他這是在調戲她嗎?
盛踏雪決定忽略這不正常的想法,自作多情通常不會是什麼好事。
她已經不相信感情這東西,她曾經相信過,虔誠的膜拜過,卻被傷得有如萬箭穿心。這輩子,她發誓再也不要愛情。
回過神,她注意到他都送到大門口了,開口道︰「公子就請留步吧,涵瑞樓的事情我會放在心上,訂到座位會立刻知會你的。」
盛踏雪以為聞人復送她好像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可看見門房嚇得眼珠幾乎要掉到地上的樣子,又讓她不禁思考這聞人復的身分是有多貴重?
不過他對她的禮遇真是不一般,村長和里正都沒有這待遇吧?
「是。」
後面趕來的是總管知新,他身材中等,看著一副謙恭卑微的樣子,眼神卻帶著精光。
「這是盛姑娘需要的香料。」
一個精致的盒子遞了過來,盒蓋在盛踏雪面前打開,里面是各式各樣的中藥和豆粉。
盛踏雪每樣都捻了些放到鼻下嗅聞,確定無誤,道了謝,笑容可掬的收下。
傍的香料這麼齊全,除了燻香餅,也許還可以做個香囊隨身配戴,可緩和緊張,也能鎮靜情緒。
「你要替晴姨調制燻香,不如也給我做個香囊。」這樣的要求從聞人復的唇齒中吐出來,像是再自然不過。
盛踏雪懵了下。
香囊如果是饋贈給同性,一點問題也沒有,要是對方是異性,就算在她眼中聞人復還是個少年,可說出去,沒問題嗎?
「要是有多余的材料……」
「知新,再去替小五姑娘拿一盒子的材料。」
他的臉與盛踏雪靠得極近,只差一些些就能踫到,那雙墨色的眼瞳盯著她,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
「不用了,這些夠了。」這盒子里隨便一樣都不是野地隨處可摘的植物,不知要經過多少手續炮制才能得來,隨便一樣都值不少錢,她哪來的膽子再讓人去整理一盒出來?
「所以,我的香囊?」低沉的聲音帶著微微的震蕩,像是能震在人的心上,漾出陣陣的酥麻。
盛踏雪不知道為什麼居然吞了吞口水,點頭應下了。
當她離開聞人府,整個人仍舊是渾渾噩噩的。
她怎麼就應下了?算了,不就是做個香囊,也許他只是覺得有趣,安息香制好,勉強找個袋子裝也就是了,也許他配戴個兩天圖新鮮,等新鮮勁過了,就不知扔到哪個角落去了。再說,端午要到了,人們除了吃粽子外,還會給孩子買香囊。
嗯,把聞人復當孩子心里就沒什麼障礙了。
說服了自己,私相授受什麼的也就讓她扔過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