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台北。
「怡儂,我要去拜訪張先生,若是老總問起,就說我下班前還會回來。」
「嗯,知道了。」
交代完畢,毛真妍抓起包包,邁開忙碌的步伐走出辦公室。
已經一個多月了,從佛羅倫斯回來後,她比從前更瘋狂的投入工作。
不為別的,只因她必須將時間填滿,讓自己每天都累到腦袋昏沉得什麼都無法想,否則,只要她的腦子里有一點點空隙,只要她有多余的一點點時間,杰瑞的身影就會出現、開始折磨著她。
回來後,她媽曾經不只一次問起她跟杰瑞的事。她媽對她在佛羅倫斯跟杰瑞共處的那些時日感到相當好奇,她想,那是因為從佛羅倫斯回來後的她,跟以往不一樣了。
別人或許感覺不到,但跟她最親密的她,卻清楚的感覺到她比以前更加愁郁。
不過,關于杰瑞的事,以及她跟杰瑞發生的那些事,她一個字都沒向媽媽坦白。
沒什麼好說的,因為對她來說,這次是真的都過去了。
叮的一聲,電梯抵達一樓,門打開,她跨步而出。
見到她要出去,剛從外面回來的方靜山喚住了她,「真妍!」
「老總,」她上前跟他打了招呼,並告知他自己接下來的行程,「我正要去拜訪張先生。」
「喔,那老頭可難纏了。」方靜山說著,關心的打量她,「真妍,你臉色不太好。」
「是嗎?」她模了模自己的臉,開玩笑道︰「搞不好是粉底的顏色挑錯了。」
方靜山蹙眉笑嘆,「你一向很拼,但我總覺得你從佛羅倫斯回來後,像是在虐待自己……」
毛真妍微頓,沒有說話。
她是在虐待自己嗎?不,她只是想讓自己好過一些。
「關于「Heart of Firenze」的事,我並沒有怪你,你也不必想負起什麼責任……」方靜山唉的一嘆,「那件事其實是我們的情報有誤,我听說雷多.貝里尼早就跟東方之心簽了約,而且你知道嗎?雷多.貝里尼死前還聯絡律師,將他所有資產,包括「Heart of Firenze」這個品牌,都給了摩羅爾珠寶的少東——杰瑞.摩羅爾。」
這件事她是第一次听說,但卻不感意外。
貝里尼先生沒有孩子,于是視投緣的杰瑞如兒子一般,兩人雖然沒血緣關系,但卻情感深厚。
他將財產留給杰瑞,也是情有可原。
「你在佛羅倫斯雖然跟他們有所接觸,但應該不知道他們有這樣的好交情吧?」方靜山一嘆,有點無奈,「即使你當時搶到代理權,現在這個品牌也是摩羅爾珠寶跟東方之心的。」
她靜靜的听著,沒有表示意見。
「所以啦,」他拍拍她的肩膀,「沒有拿到代理權,那不是因為你能力不足,你千萬別因此感到內疚或慚愧……你回來後,幾乎沒放過假,對吧?」
沒錯,她回台灣後,就連周休都到公司辦公,或是四處巡視櫃位,忙得沒日沒夜。
「真妍,放自己幾天假,好好的休息一下吧。」方靜山像個愛護妹妹的老大哥一般開導她,「你瘦了,也憔悴了,好好幫自己補一下,有健康的身體才能繼續為我打拼,不是嗎?」
上司的愛護和疼惜她感動也心領了。
點點頭,她淡淡一笑,「真的不行的時候,我會放自己假的。」
「嗯,那樣是最好了……啊,對了。」突然,他想起什麼,話鋒一轉,「昨天我見到馬克,他還問起你呢。」
「喔。」她不知該做何表示,只好如此回應。
方靜山睇著她,忍不住想推她一把,「真妍,馬克對你真的是很痴心呢,你對他難道一點意思也沒有嗎?」
「老總,他是個好人,不過我……」
「真妍,我想問你一件事,不過我事先聲明,我並沒有半點歧視,只是想弄清楚。」
「我不是蕾絲邊——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說著,她輕松自若的一笑。
方靜山有點尷尬,乾笑了兩聲,「是嗎,因為你一直沒有男朋友,我還以為……不過話說回來,既然你喜歡的是男人,為什麼一直不談戀愛?」
「我也沒說自己喜歡男人呀。」
「欸?」他一臉困惑,「我被你搞糊涂了……」
她笑嘆一聲,「我不是蕾絲邊,也沒有喜歡的男人,那就是我一直單身的原因。」
「你是眼界太高,還是條件很不尋常?」
「老總,你實在太八卦了。」她蹙起眉頭,語氣無奈,「我的私事跟公事無關吧?」
方靜山有點不好意思地撓撓臉,「我只是關心你,你該知道我把你當妹妹一樣。」
「我知道,不過,」她一派灑月兌地聳肩,「我對那種事真的沒什麼期待和想望。」
「真是的,你想干什麼大事嗎?」他打趣道,「許多歷史上的偉大女人都終生未婚,你該不是想效法她們吧?」
「哈哈哈,別傻了,我就只是你的小妹妹。」
她笑著,但眼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愁緒。
毛真妍終于決定放自己一天假,免得上司跟母親一天到晚念她。
一早起床,她發現母親正在廚房里忙著,這真是稀奇,她媽總是睡到中午才開始活動。
「媽,這麼早?」
听到聲音,毛家慧轉過頭來,「干麼不多睡一會兒?你好久沒休假了。」
「睡不著,你在干麼?」她走近,發現母親正在煮雞湯。
「我買了一只放山雞,想給你補一下嘛。」毛家慧瞥了她一眼,「你臉色糟透了。」
她模模自己的臉。怎麼每個人都這麼說,真有那麼慘嗎?
不過她近來食欲不振,身體也不知道哪出了毛病。
才這麼想著,突然胃部一陣翻攪。
「呃!」一股惡心感涌上,教她難受極了。
她摀著嘴,飛快的跑到浴室,對著馬桶乾嘔,但她吐不出來,也沒東西可吐。
這時,毛家慧已跟了過來。
「毛毛,你怎麼了?」
「不、不知道……」她難受得連說話都困難,「吐不出來,真的……喔,夭壽。」
台語不流利的她,難受得連「夭壽」都冒出來了。
毛家慧神情有點嚴肅,沉默不語的看著她,若有所思。
毛真妍站在洗臉台前,深呼吸了幾遍,待乾嘔感緩和些,她漱漱口,洗把臉,轉身要走出浴室。
「怎麼了?」看母親兩只眼楮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看,她愣了一下。
「毛毛,」毛家慧口氣嚴肅,「告訴我,你在佛羅倫斯時都發生了什麼事?」
她一怔,然後皺了皺眉頭,討饒道︰「媽,我說過,我不想再提那些事了。」
「好,那我只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回答我,」毛家慧銳利又睿智的目光直射向她,「你跟杰瑞上床了嗎?」
毛真妍一頓,立刻露出心虛又尷尬的表情。
確實,她跟杰瑞發生了關系,不過她不是偷嘗禁果、不敢讓父母知情的未成年少女,不告訴她媽,是不想她對此事有過多的聯想。
說是她回來之後,她媽不曾問過她這件事,怎麼現在突然……
「看來你跟他上床了。」毛家慧追問︰「那是愛,還是一夜?」
「媽,干麼,我又不是未成年少女。」
「所以是『愛』嘍,」知女莫若母,毛家慧其實不必問也知道答案,「也對,你不是那種會因為寂寞跟男人上床的人。」
「媽,」皺起眉頭,她一臉「饒了我吧」的表情,「我們可以不要討論這件事嗎?我跟杰瑞已經是過去式了。」
「有些事可是『進行式』。」毛家慧目光一凝,「你們有避孕?」
毛真妍驚疑的抬起頭,「媽?」
慢著,她媽該不是以為她剛才吐是因為……哈哈哈,怎麼可能有那麼巧的事,再說那幾天是她的安全期,應該……
天啊,不會吧?
她的「好朋友」確實已經很久沒來報到,她以為是自己太忙、壓力太大所導致,難道是因為她「中獎」了?
「喔不!」她有點崩潰地喊,「千萬別是真的!」她有點頭昏的坐在浴白邊緣。
毛家慧十分鎮定,畢竟她是過來人。
「你等著,我去幫你買驗孕棒。」說著,她轉身便走開。
毛真妍一個人呆呆的坐在浴室里,想起了那一晚——她自以為安全無虞的那一晚。
她從沒預期會發生那種事,當然也不會帶著避孕藥,更別說以前做保護措施的人都是他。
那晚的一切自然而然且迅如野火燎原一般的發生,她沒想太多,而她相信杰瑞也沒考慮到可能的後果——即使他已婚。
老天爺,別跟我開這種玩笑,她在心里祈禱著,希望自己所擔心的事不要發生。
她不想當單親媽媽,更不想讓小孩是在連爸爸是誰,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的情況下長大。
不多久,毛家慧氣喘吁吁的回來了。
「拿去,應該不用我教你吧?」她將驗孕棒遞給女兒。
毛真妍神情木然的接過,呆望著驗孕棒好一會兒。
毛家慧本想拍她的肩,但又想起不可以隨便拍孕婦的肩——雖然她還不確定女兒是否真的懷孕。
她收回手,「毛毛,面對現實吧。」說完,她退出浴室並帶上門。
毛真妍又呆坐了一會兒,終于起身,決定「一探究竟」。
當看見驗孕棒上出現兩條粉紅色的線時,她整個人像泄氣的皮球一般的癱坐在地。
「喔,天啊……」瞬間,眼淚涌了出來。
她害怕的事情發生了,真的發生了。
怎麼會這樣?為什麼她害怕的、極力想避免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這是宿命嗎?她也要當一個單親媽媽,生一個沒有爸爸的小孩?
這時,毛家慧推門進來,見她淚流滿面的癱坐在地,立刻上前環抱著她的肩膀。
「女兒,你怎麼……」
她話未說完,毛真妍已將驗孕棒給了她。她接過一看,發現上頭有兩條清楚的粉紅線條。
「毛毛,」她沉默了幾秒後開口,「要不要去醫院?」
「媽,驗孕棒失誤的機率有多高?」
「如果你要听實話的話,我想,你真的中獎了。」毛家慧的口吻听起來有點擔心,但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太緊張或憂慮。
毛真妍雙眼空洞的看著前方喃喃道︰「史上最爛的獎……」
「你在說什麼,孩子才不是什麼史上最爛的獎呢。」毛家慧不贊同她這句話,要是從前她也這麼想的話,毛毛便不會來到這世上了。
「媽,我不要孩子。」她眼底有著為難和少許的憤怒。
「毛毛,你知道有多少女人渴望孩子,卻怎麼也得不到嗎?」
「媽,我的情況跟她們不同.」她的情緒漸漸的激動起來,語氣又急又怒,「我不要當單親媽媽,我不想生個沒父親愛的孩子!」
她知道這些話可能傷到媽媽,可想要收口時已經來不及。她懊惱的看著神情歉疚的母親,眼淚又涌出。
「媽,對不起,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毛毛,」毛家慧抱住了她,聲音微微哽咽,「對不起你的是媽媽,我不知道你這麼受傷……」
「媽,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像個小女孩般哭倒在母親的懷里。
「毛毛,你一直很堅強,媽媽以為你……」這一刻,毛家慧才驚覺到那個男人遺棄她和女兒的事,竟在女兒心里留下那麼深的傷痕。
因為不想讓她擔心,不想害她難過,毛毛一直表現得懂事、乖巧又成熟。她以為在自己毫無保留的付出和愛護之下,女兒不至于在情感上感到匱乏,但原來她給得再多,都彌補不了那個男人該給予的部分。
毛毛在二十歲那年遇上心愛的男人便迫不及待的結婚,是因為她渴望一個完整的家庭吧?
明明還愛著對方,卻毅然決然的提出離婚,也是因為她害怕總有一天會失去或是被遺棄嗎?
天啊,原來她當初所做的決定、所犯的錯,至今還折磨著女兒。
「毛毛,媽媽對不起你,我從來不知道你這麼害怕、這麼難過,我……」她哽咽得無法再說下去。
母女倆相擁而泣,彼此給著對方溫暖,她們沒有怪誰、怨誰,因為她們都知道,無論事情有多糟,眼前的這個人會給自己依靠、會無條件的付出並支持自己。
事情已經發生了,總是要面對、要解決的——就跟當年一樣。
擦掉眼淚,毛家慧深吸一口氣,然後堅強的笑看著女兒,「毛毛,你的情況比媽好多了,至少你知道杰瑞在哪里,而且他還愛著你。」
「媽……」她想,她該告訴媽媽真相了。
「毛毛,我覺得你要把這件事告訴杰瑞,我想他應該會很高興吧,」毛家慧樂觀的說著,瞥見女兒臉上一抹愁郁,她納悶的問︰「怎麼了?」
「媽,杰瑞已經再婚了。」
聞言,毛家慧陡地一震。
杰瑞已經再婚?所以說他在佛羅倫斯對毛毛伸出援手,只是顧念舊情?
那麼,他跟毛毛發生關系呢?只是玩玩?
毛毛呢?知道杰瑞已經再婚,她怎麼可能還會和他一起?
「毛毛,你不知道吧?」
「我後來才發現的。」聊著聊著,毛真妍慢慢的冷靜下來,「我們都是成年人,而且主動的人是我,我並不怪他。」
毛家慧沉吟須臾,開口問︰「那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想留著。」她斷然道。
像是听到什麼可怕的事情一般,毛家慧倒抽一口氣,「毛毛,那是一條生命。」
「媽,我沒辦法給他一個完整的家庭,我沒辦法給他來自父親的愛。」
「他會有媽媽跟外婆,我們會愛他的。」毛家慧從不願放棄任何一條生命,以前是,現在也是。
她不是怕什麼因果報應,而是覺得每個生命都有他無限的可能,而如果沒人將他帶到這世上,他便失去所有的可能。
「媽,我不想養出另一個我。」
「毛毛,」嘆了口氣,毛家慧愛憐的輕撫著女兒的臉頰,「不管你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上天的恩典,是我的寶貝和驕傲。」
听著這些話,毛真妍的心揪著、抽痛著。
「我一直很感謝你爸爸,更慶幸當初自己勇敢的生下你,如果我那時怕了、逃了,那麼我就永遠都不會知道你有多麼的棒,」毛家慧伸手放在她的月復部,「他會是個很棒的孩子,只要你給他機會。」
聞言,毛真妍止住的淚水再次涌出,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