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荒廢許久的莊園,今日又有了人氣。
長嵌縣這十里八村的人,誰不知道赤水村里這一大片莊園的主人宋氏曾經如何風光,又是如何敗光了家產,讓好好的一片莊園衰敗至此。
買下莊園的人名為季天佑,听說他來自北方,曾是在戰爭中出生入死的將領,除此之外,沒人知道太多關于他的事。
不過在這群隨他而來的弟兄們眼中,這位爺可不是什麼神秘的人。
「老大……」
季天佑身旁一名身形高壯,長得一臉憨厚模樣的男子才一開口,便被身後的另一名男子一踹。
「趙東貴,你這吃貨腦袋除了吃的,什麼都記不住是不是?是東家,老大要我們此後改稱他為東家,別再叫什麼老大了。」洪長泰拿著雞毛當令箭,踹完也沒收回腳,還轉了轉腳踝,像展示他那只行刑的腳一般,說完了行刑的原因。
張士瑋無奈的笑了笑,看著洪長泰及趙東貴又斗起嘴來,但難得見東家露出了笑容,他便沒制止兩人胡鬧。
「洪長泰,我忘了就忘了,你做什麼踹我?」
「東家說了,仗都打完了,他不想讓人再用戰場上的稱呼來喚他,誰要是讓他再听見對戰場上念念不忘,他就一腳把誰踢回軍隊里去,為了避免你的賤臀污了東家的貴足,所以我來代勞。」
「戰爭結束,四海昇平,回軍隊做什麼,當然要跟在東家身邊才好。」趙東貴是因為家人都因戰爭丟了性命,最後才從軍的。戰爭一打五年,他也耽誤了親事,如今他孤家寡人一個,在軍中也沒什麼奮斗的目標,不如跟在東家身旁,至少還可幫上一點忙。雖然,他還不知道自己能在這莊園里做些什麼事,但他這人什麼本事沒有,就是吃得多力氣大,想著再不濟也能幫忙耕種,就跟著東家來了。
「知道就別再犯了,眼下過著太平日子,不知道的人听你喊老大,還以為東家帶著的是一窩山賊呢。」洪長泰家里本是經商的,小有恆產,只可惜戰爭無情,店倒了、田毀了、屋沒了,他在戰前已有妻小,過了五年的苦日子後,妻子一听說有機會到南方定居,便支持丈夫跟著老大到南方過日子的決定。
「好了,別鬧了,我還得到附近去看看,從前那宋氏附庸風雅,據說闢了一處荷田小塢。」季天佑率先上馬,開口阻止了趙東貴及洪長泰的吵鬧。
張士瑋在軍中就是季天佑的得力助手,與季天佑一樣,從軍時都是未行冠禮的少年郎,家里沒有什麼牽掛,如今仗打完了,家園毀了,便索性繼續跟著他。
張士瑋年近二十五,卻十分有管理能力,所以季天佑決定讓他當莊園管事,協助自己管理季家莊。
四騎來到荷田邊,看得出來這荷田小塢曾經十分精致華美,但如今竹籬上爬滿了蔓草,一塊歪斜的木牌掛在門邊,依稀可見是刻了「荷塢」二字,想必入內更是荒涼。
「宋氏倒真會享受,好好一座荷田據說只是為了觀賞,要知道這一池的荷好處多著呢,荷花可賞,蓮子、蓮藕可食,就這麼荒廢,是可惜了。」
「如此奢靡,也難怪宋氏最後衰敗至此。」听了東家的話,張士瑋才知宋氏衰敗至此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欲將荷塢改建為酒肆,一等莊園的整修完成後,就著手辦理此事。」
「酒肆?」別說趙東貴這鄉下人,看到荷田只想到可以采收蓮藕及蓮子,就連一旁的張士瑋也沒想過荷田還可以這麼處置。
「南方沒受戰火波及,再加上赤水村鄰近長嵌縣城,之前進城我觀察過,城里有不少富戶,把雅致的荷塢略略收拾,改建為酒肆,正投了那群人的喜好,這定是一樁好生意。」
「此事交給小的來辦吧!」張士瑋十分佩服東家的經營頭腦,可惜被戰事耽擱,否則若好好經營家族事業,他現在許是大商賈了。
季天佑點了點頭,多年的相處,他知道張士瑋能力不俗,定能完成他的托付,便把此事交給了他。
「莊園佔地廣大,東家是退役將士能免除稅賦,龐大的物產除了供給內需,應還有不少能運銷各地,這事算是我的老本行,不如這事就交給小的來辦吧!」洪長泰跟著自薦。
「這的確是我打算交給你辦的差事,莊園有原先配合的運銷商行,但由他人代銷終究是少了利潤,既有你這樣的人才,這生意當然還是咱們自己來做更好,只是在商行的客源穩定之前,暫時低調行事,我還有用得上那些原先配合的商行的地方。」
「小的明白。」
「小……小的也是,只要東家有需要,什麼差事都可交給小的來辦。」趙東貴不落人後,立刻開口表明忠心。
听著這些下屬因為改稱呼一事說起話來別別扭扭的,季天佑又笑了,不愛回想起軍中之事是他的心病,他不曾對下屬提起,只半威脅說了就把人丟回軍中,沒想到他們如今硬是改口,也改得生硬。
「你們這些自稱我听了也不舒爽,尤其是大東,你長這麼大個兒,還自稱小的。」趙東貴個兒大,除了愛跟他斗嘴的洪長泰有時會連名帶姓喊他之外,其余的人都喊他大東,這稱呼還是由季天佑先這麼喊的,而後大家便跟著了。「就你們三個,以名字自稱吧,免得別扭死我們大家。」
一听東家這麼說,三人各自笑了。
季天佑這三個最親近的下屬,一個一種個性,張士瑋平時穩重,是十分重感情之人;洪長泰一副奸商樣,其實只是圓滑機靈,懂得審時度勢;至于趙東貴,別看他老實,踫觸到他底限,他狠起來可是極嚇人的,只是大伙兒感情好,才能如此任洪長泰笑鬧他。
雖然有不少軍中弟兄或是失了親人孤苦無依,或是家園傾圯,自願攜家帶眷隨季天佑而來,但若少了他們三個,季天佑勢必會覺得心頭空了一塊。
這赤水村真是個好地方啊!張士瑋這麼感嘆著。
張士瑋跟著季天佑好些年了,他知道東家家世不錯,本以為他會歸家,沒想到東家只淡淡的說了一句家產沒了,便決定另尋地方定居。
大戰結束後,朝廷依軍職給了各級將士賞賜,東家在軍中是校尉職,手下管著兵士,也算小有賞賜,要買下一處大宅子不是問題,但能買下這麼大一處莊園就真的是機運加上手段了。
東家來到這赤水村之後,昔日在軍中那總是緊蹙著的愁眉也少見了,雖然夜難安寢的老毛病似乎沒有多大改善,但笑容的確變多了,來這赤水村或許真是好事。
「好香啊!什麼味道?」
眾人各有所思,但全被趙東貴的聲音給拉回了現實。
洪長泰吸了吸鼻子,的確聞到了食物的香味,忍不住又消遣趙東貴,「吃貨就是吃貨,跟他出門不怕餓死,要是肚子餓了,八百里外有賣吃的,他都可以幫你給聞出來。」
「洪長泰,你不是吃貨,待會兒就別吃。」
「為什麼不吃?我有銀子,人家有香噴噴的吃食,銀貨兩訖,誰能阻我?」
他們一早好好的巡視了莊園一番,如今都過午時了,肚子餓也是正常的。
季天佑開口了,「東貴,你這鼻子給我帶個路,大家填個肚子吧!我付帳。」
「太好了!」趙東貴吃得多,所以最愛听到有人幫他結帳了。
「說你是吃貨還不服。」
趙東貴才不理洪長泰,東家要付帳,他可以大吃一頓了!
只是,他領著眾人還未尋到香氣來源,倒先听見了爭吵、怒喝聲。
「放開我媳婦、給我放開!」
一老漢的怒喝聲傳進了季天佑一行四人的耳中,夾雜了一婆子的哭喊聲,讓他們加快了馬匹的速度。
來到一處賣吃食的攤子,季天佑只來得及看見一個婆子把一名女子給推進後頭廚房,一個老漢手中拿著扁擔揮舞著,來人雖然凶惡,但也一時不得其門而入。
「你兒子把你媳婦賣給了春宵樓,賣了二十兩,我們是來抓人的。」
何氏夫妻一听是兒子造的孽,忍不住又罵了自己那不肖子幾句,盡避如此,何昆還是堅守在攤子前,不讓人超越,是他們何家欠了媳婦的,沒道理還把媳婦推入火坑。
「誰跟你們拿銀子的你們找誰要去,這媳婦我們當閨女疼的,誰也別想抓她走。」
季天佑一听明情況,便無法再繼續袖手旁觀,他下了馬,在軍中訓練出的威儀讓他一走到眾人面前,眾人便像被哽住了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
「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我朝是沒有王法了嗎?」
何母花氏見狀,連忙低聲對被推進廚房的媳婦說︰「快逃回村子里去,記得不能回家,誰知禧川那個不肖子有沒有把咱們家住哪里都告訴這群人,先去找村子口的王嬸躲一躲,交代她把門窗都閂上,听見是我們的聲音才能開門。」
「可是……」唐珺瑤雖受了驚嚇,但也怕公婆被為難,雙腿像生了根似的動也不動。
「有好心人來幫忙了,你趁著機會先走,這里沒門沒戶的,萬一被抓到就難逃了,快!快走!你被抓了,叫我跟你爹要怎麼活?」
唐珺瑤知道婆婆這話是事實,這麼多年,他們把她這守了望門寡的媳婦當閨女疼,她是清楚的,若她真被抓去做那下作生意,還不讓兩老愧疚得哭死。
唐珺瑤不放心地又望了外頭一眼,隱約只看見有名男子在斥責那些上門的人,只是婆婆堵得嚴實,她只匆匆一瞥沒能看清,但不知怎麼著,總覺得那身影有些熟悉……
「快走,別看了。」
唐珺瑤知道自己得趕緊走,于是不再猶豫,轉了個方向,見攤子後方沒人,便提起裙擺奮力地往村子里跑去。
攤子前的季天佑已懶得再與這群惡人浪費唇舌,揚腳一踢就把上前抓住何昆手中扁擔的男子給踹飛,剩下的工作就全讓趙東貴接手了。
倒不是張士瑋及洪長泰手無縛雞之力,畢竟都是在戰場上殺過人的,只是他們習慣把勞力活都交給趙東貴,而且趙東貴也的確力大如牛,他曾在戰場上以一把長槍將三個敵兵像肉串一般的串在一起,令敵軍聞風喪膽,如今只見他上前接過何昆手中的扁擔,就把那幾個自稱是來自青樓的人給打了個半死。
季天佑背著人群負手而立,似是等待趙東貴解決一切再來收拾殘局,卻沒想到其中一人趁著眾人不備,就往他沖過來。季天佑像是後腦長了眼一般,回身一個掃堂腿就把那人給絆倒,見對方掙扎著想再起來,又往他的下顎一踢,只听到了骨頭碎裂聲,那人便暈在了他的腳邊。
張士瑋真不知該不該同情那人,跟趙東貴打,他們可能還只是重殘,敢找上自幼學武的季天佑,一個不小心就可能魂歸離恨天。
不一會兒,幾個上門要搶人的惡棍,除了季天佑腳邊這個昏倒的,其他的全倒在趙東貴的腳邊聲聲哀嚎了。
季天佑走上前,那些注意到他不過一腳就把人給踢暈的人,全瑟縮著身子往後退。
「青樓也是開門做生意的,絕無可能還沒見到人就先給銀子,還一給就是二十兩,說!你們該不會是見人家媳婦生得標致,想來把人騙去賣了的人販子吧?」
「我、我們真是春宵樓的人——」
「還敢胡說!」季天佑沒听他們說完就再次喝斥出口,「要不要讓人把你們綁去春宵樓問問?」
「不、不要啊!」其中一人沒忍住,立刻開口求饒,「是何禧川說他弟媳生得十分標致,賣進春宵樓一定可以得個好價錢,所以讓我們假裝是春宵樓的人來抓人,他說賣了好價也會分給我們一些茶水錢的。」
「我怎麼會生了這麼一個不肖子啊!」花氏一听這事竟是兒子計劃出來的,雖然放心兒媳的危機解除,但也因兒子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而痛心。
「先別說賣了自己的媳婦也不應該,更何況還是弟媳,這何禧川竟不怕無法對自己親弟弟交代?」季天佑本以為只是一個無良男子打算賣了自己的妻子,沒想到居然是大伯要賣弟媳。
「何禧川的弟弟早死了,他說他這個弟媳養在家里是白費米糧,還不如賣個好價錢,一家日子也好過一些。」
「我呸!」何昆上前對說這話的人補上一腳,「白費了我何家米糧的是那個不肖子,你們給我回去告訴他,有種他就別回來,回來我定踹死他!」
季天佑知道清官難斷家務事,至少這對公婆看來不是苛待兒媳的人,那麼他就別多管閑事了,何況這老漢已發了話,他也懶得再與這些人計較,「還不快滾,留在這里做什麼?」
一群人如獲大赦,爬起來就要走,只是腳還沒抬出,就又听見了季天佑的聲音——
「把這人也帶走。」
他們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同伙被季天佑給踢暈了,戒慎恐懼的挪步向前,見季天佑不再有動作,才連忙扶起被打暈的人,灰溜溜的逃了。
人走了,看來十分硬朗,剛剛還能拿扁擔擋人的何昆,乏力的跌坐在一旁的板凳上,臉上悲憤的神情像是恨鐵不成鋼,還在咒罵他那個不肖子。
至于花氏,則是拿袖子不斷地擦著由眼角流下的眼淚,似也是對這境況無能為力。
倒是此時,一個令人發噱的聲音打破了這凝滯的氣氛。
那是一聲彷佛被餓了好幾餐的巨大月復鳴聲,眾人循聲望去,就見趙東貴涎著口水望著攤子上一個個金黃酥脆的煎餅。
季天佑幾人忍俊不禁,大笑出聲,就連花氏也破涕為笑。
她連忙上前包了好幾個煎餅,送到了趙東貴手上,又道︰「眾位恩公,被那些人這麼一鬧,煎餅也冷了,若各位不嫌棄,就讓我們夫妻請吃煎餅,做為謝禮吧!」
「舉手之勞,何談謝禮,更不能接受恩公這個稱呼。」季天佑由懷中掏出一塊小碎銀,看了趙東貴那嘴饞的樣子一眼,覺得不夠,又掏出了一塊,「我的弟兄們都餓了,有什麼好吃的都給我們送上來吧。」
「可我這小店沒有桌椅坐……」何昆一邊說,還一邊要把銀子推回去。
季天佑看了張士瑋一眼,讓張士瑋上前把銀子接下,自己便在一旁尋了顆大石坐下。
張士瑋硬是把銀子又塞進何昆的手里,這才說︰「我們都是糙漢子,有塊乾淨地方能坐,你這里就在樹蔭下,又有不少大石,我們隨地而坐就行了。」
「招待各位恩……公子是應該的,銀子我們不能收。」何昆本又要稱恩公,見張士瑋一臉的不認同,這才硬是改了口。
「你得收,要不然等會兒後悔都來不及。」張士瑋意有所指的望向趙東貴,就見趙東貴剛咬下一口煎餅,像吃了什麼美食珍饈一般,雙眼發光,接著一口又一口的吃了起來。
何昆傻愣愣的看著趙東貴的吃相,還是花氏先反應過來,「我趕快多煎一些,否則怕是來不及給這位公子吃個飽。」
何昆一听,也連忙去盛了幾杯涼茶給季天佑幾個潤潤喉。
倒是張士瑋實在不習慣被稱做公子,再說過段日子他們搬來季家莊落腳,大伙兒又會再見面,便先自我介紹起來。
「老伯你別那麼客氣地稱呼我們,那位是我們的東家,姓季,我們兩個是東家聘的管事,我姓張,那一位姓洪,至于那個一頭栽進吃食里的,你就跟我們一樣喊他大東吧。」
何昆也不再堅持,順著張士瑋所願改了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