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與殷宸幾乎是天天膩在一起了。
沈老夫人明里提醒、暗地提醒,可沈青沒把她的話當一回事,而殷宸只把沈青當一回事,所以……兩人依舊是白天夜里,找到機會就在一塊兒。
誰讓他現在很閑呢,婚姻事業兩得意呀。
如今人人都說皇帝跟前少不了三個人,穆穎辛、陸學睿加殷宸,可不是因為他們的能力高超,而是因為幾個無知少年在皇帝跟前斗嘴,總能逗得龍心大悅,讓皇帝彷佛回到年少時光。
既然閑,怎舍得沈青在沈家受委屈,不把她帶出門?
于是他們游遍京城風光,殷宸只差沒帶她進皇宮,參觀參觀宮里的娘娘們。
在陸學睿的慫恿下,殷宸還帶沈青上青樓,現在的沈青還是一樣受妓子青睞,誰讓她一張嘴巧言令色,逢人便夸,還有她的詩……過去不曉得她那麼厲害,信手拈來就是絕妙好詩,哄得美人一個個笑逐顏開,還有歌妓把她的詩譜成曲兒,唱紅京城上下。
應沈青要求,馬車在皇宮附近繞一圈,她掀開窗簾往外看去,眼底有幾分惋惜,那表情看得殷宸想笑。「這麼想當官?」
「當然,穿著官服,隨號令下跪、拜,揚起嗓子大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場景光是想象就讓人心情激蕩。」
「講得好像你真看過似的。」
是看過,看過無數宮廷劇啊。她把頭從窗口拉回來,靠進他懷里,越來越了解「窩」這個字對人類的心理健康有多大意義。窩進去,她就會發懶,懶得積極進取、懶得勤奮上進,只想就這樣子一路窩到底,享盡安全溫暖舒服感。
「青青。」
「嗯?」
「成親後,我找機會帶你進宮逛逛。」
「朝堂後宮,我更樂意待在前頭。」她記得游紫禁城時,光站在白玉石階上俯瞰眾生,便是她一介平民百姓也愛上這種高高在上的尊貴感,難怪有野心的男人都想爭一爭這九五至尊之位。
「對不起。」他清楚她的本事,更清楚她為婚姻放棄了什麼。
「回沈家是外婆的心願,是我在她臨終前立下的誓言,你在我無可奈何之時,提供我一個更好的選擇,你沒有對不起我,反是我該感激你。我講究公平,你怎麼待我,我便怎麼還報,我會牢牢記住你對我的好。」
模模她的頭,他從沒想過可以這麼快就擁有她,更沒想過,短短兩年光陰,竟讓一個稚童長成這模樣。
她變美了,很美,比前世的沈青更美麗。
學問讓她有自信,本事讓她對自己更篤定,她褪除前世的抑郁寡歡,變成一個截然不同的女子。他更喜歡此生的沈青,握緊她的手,他低聲道︰「你不需要回報,因為待你越好,我會更快樂。」
曾經以為快樂再不會回來,誰想到遇見她,她把快樂塞進他胸膛。
什麼時候決定和她一世交纏?是前世可憐的沈青把一顆雞蛋、一顆鴨蛋塞進他手中的時候?是握住她抓著斧頭的手,感受她在他胸前簌簌發抖的時候?還是在草廬里遇見一個截然不同的沈青開始?
不確定,但他確定喜歡是種蠶食鯨吞的事,一旦回過神,心已經落在她身上,再也挪移不開。
「真這麼喜歡我嗎?」
他笑、他發傻,這種事還用說。
見他不說,沈青自顧自道︰「這就是天才的困擾啊,不知不覺就被人給偷偷喜歡上、惦記上了。」
一句話,惹得殷宸低笑不止。
「怎麼,不認同我的話?還是不認同我是天才的事實?」
「你確實是天才,兩歲會認字、三歲能讀文、四歲能寫詩,像你這麼聰明的女子不多。」
「你怎麼知道?誰告訴你的?」
扶起她的肩膀,與她面對面,他認真說︰「青青,我與你父親談過。」
他的話瞬間將氣氛凝結,一時間,車廂里有令人難忍的安靜。
好半晌後她才開口,「他找上你?」
「是。」
「談什麼?」
「很多。」談她的成長、她的喜怒哀樂、她的依賴、她的一切一切……
「然後呢?」
「他愛你。」他做出結論。
簡短三個字,利落地把她的心給刨出來,丟進濃醋里。
真討厭呵,她掩著藏著搗著,不教人知道的事兒,他怎就光明正大說了?
握緊她的手,他強迫她抬頭。「你這樣對他,並不公平。」
「你也要撻伐我了,也要認定錯的是我?也要覺得我很壞?也要……」
搗住她的嘴,阻止她的喋噪不休,他認真望著她的眉眼,用最大的耐心對她說︰「我沒要撻伐你,我只是心疼,我相信你也一樣愛岳父,只是恨一個你最愛、也最愛你的人,很辛苦對吧?」
與他對望,眼眶漸漸凝起淚花,他的話怎麼這樣毒啊,一句話便刨了她的心,又一句話就腐蝕了她的感情。
全世界的人都忙著指責她、糾正她,只有他看見她的哀慟與辛苦。
猛然撲進他懷里,她捧起他的臉,狠狠地吻上他的唇。
殷宸一怔,片刻後,柔軟了眉眼,他抱緊她,奪回主控權,在她唇間輾轉流連,一遍遍吻著,讓她明白,他對她有多麼心疼。
殷宸親自送青青返家,這行為令沈老夫人不悅,但對方位尊,她不敢有多余的話。
「廚房里送來銀耳紅棗湯,小姐要不要先用一點再更衣?」水月問。
她家小姐脾氣怪,從外頭回來必要沐浴,說外頭細菌多,得洗洗才不會染病。細菌是啥水月不曉得,但听口氣肯定是髒東西,可哪兒髒了,真正髒的是人心。想到柳氏那些小動作,令人不齒。
沈青端起銀耳紅棗湯,輕輕攪動湯匙,她想起那年母親病重,大夫說要用燕窩養著,沈家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便是沈老夫人喝燕窩,每個月頂多就三兩用度,可是為了娘的病,爹賣掉不少字畫,給娘籌來一碗又一碗燕窩。
娘心疼她,也想讓她吃喝上,她笑著反對。「若不是要用它來養病,誰肯吃?燕窩可是燕子娘親為哺育下一代,吐出來的心頭血,銀耳效果相仿,我吃銀耳便是。」
吃著吃著,娘吃慣了燕窩的味道,她也習慣了銀耳滋味。
在晉縣,外婆天天給她換著花樣做點心,再返回沈家……這碗銀耳紅棗,除了爹,不會有人為她如此上心。
一匙匙,沈青慢慢喝著,她想起和母親用燕窩、銀耳豪氣干杯的模樣,穿越一遭,她相信靈魂轉世,不知道娘的魂魄歸往何處,蓬萊仙山?二十一世紀?或是人人羨慕的天堂?放下碗,她看見水月一臉怪模樣。「怎麼了?」
「今天雲裳坊的老板來了,柳氏暗中命他以次充好,把折下來的銀子送到她那里。」
沈青失笑。阿宸把練過高級輕功的水月給她,實在是大材小用,她閑來無事就跑去听壁腳,府里大小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只是連這點小錢都要貪,這些年,柳氏是活得多憋屈啊?所以身為女人,怎能不自立自強,依附男人的日子,要如何事事順心?
「小姐,你不生氣?」她奇怪地看著沈青。
「有什麼好生氣的?」她本來就沒打算帶走沈家任何東西。
「上回首飾頭面也是,這次又來,真不曉得她在想些什麼?」
還能是什麼?不就是貪婪嗎。「行了,備水吧,今天有點累,想早點睡下。」
「是。」水月轉身準備下去吩咐,可還沒走到門邊呢,意外突然發生。
一股腥咸味涌上,噗地,血從沈青喉間狂噴而出,眼前漫起一陣血霧。
沈青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這場景何其相似……那年,娘也是吃下燕窩,一口鮮血吐出,昏倒在地,之後身體每況愈下,所有人都以為她傷心過甚,以為她失去求生意志……暈眩一陣強過一陣,天花板在頭上快速旋轉,她站不住了……
「小姐,你怎麼了?」水月急促的聲音傳來。
她閉著眼楮,強抗那陣暈眩。
「藏銀耳、找師兄……」無法說得再多了,眼前一片黑,她不由自主墜入深谷。
「幸好發現得早,婢女及時催吐,調養幾日便可恢復。」
大夫聲音不大,但迷迷糊糊間,沈青听見了。
心中苦笑,還以為宅斗宮斗的戲分與自己無緣,沒想到還是遇上。
是誰動的手?沈老夫人?不會,沈老夫人頂多痛恨她不守規矩,還不至于要她性命,何況能攀上這門親事,她心里怕也是樂意的,那麼……是柳氏?為了嫁妝不服氣?
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響起,有人來到床邊,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怕踫壞她似的。「我不會讓你白白受苦。」
是父親的聲音。
沈青醒了,卻不想張開眼楮,因為無話可說,因為心苦,因為知道她說任何的話都是為難他,也為難自己,她一次次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努力不恨,即使不再愛……
她沒張眼,但眼皮微微震顫。
沈節心中郁結,他明白女兒不想看見自己,他苦笑著松開手,退兩步。
殷宸看沈節一眼,輕搖頭,走到床邊,食指輕踫她微蹙的眉頭。
沈青沒看見父親的動作,卻能猜得到,大家都知道她醒了呀……張眼視線對上他的。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殷宸問。
「沒事。」
她才剛開口,沈節立刻接話。「來人,把小米粥送上來。」
「我不餓。」她拒絕。
「餓不餓都要吃,你昏迷時,水月催吐幾回,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又灌下湯藥,再不吃點東西,胃要痛的。」
「我中毒了?」
「對。」殷宸坐在床邊,扶她坐起,靠在自己身上。「你做得很好,水月把雪耳藏起來,罪證還在,大夫正在驗,很快就會有結果。廚房的人已經綁起來,封了門,不讓下人進出。」
「可是有人失蹤,對不?」
「你怎麼知道?」
沈青轉頭,沉沉目光對上父親。
迎上女兒的視線,沈節心髒一跳,竟覺得手足無措,盡避如此,他還是深吸氣,朝女兒走近。「有話想對爹說?」
點點頭,她回答,「當年,娘一模一樣。」
「什麼意思?」
「娘喝下燕窩,不過數息便吐血暈倒,之後身子每況愈下,娘的貼身婢女如玉延遲大半天才請來大夫,隔日她告假,之後再沒有回來。」
她沒指控誰,卻字字句句都是疑點,若沒有驚人的相似狀況,她這輩子都不會懷疑母親的死有問題。
表情瞬間冷冽,沈節凝聲道︰「我會查明真相。」他快步離開。
直到再看不見父親背影,沈青方垂下眼睫。
「信任他。」殷宸道。
「我沒有不信任他。」她其實都明白的,明白爹沒舍棄娘,明白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不該由他承擔所有責任……只是明白的事那麼多,心仍無法放下。
「那就試著允許自己待他好一點。」殷宸道。
「人類是種很糟糕的動物。」她嘆道。
「怎麼個糟糕法?」
「對越在乎的人,要求越高。」
「意思是,若同樣情況落在旁人身上,你便可以原諒?」
「是,因為不在乎所以不會受傷,不相千的人傷不了我。」可偏偏那人是她最愛的親爹。
「你真固執。」
「沒錯,所以娶我不見得是正確選擇,想想清楚,你還有機會退出。」
他認真看她,讓他退出,是因為她在乎他、所以要求更高,因為他能傷到她,他若犯錯,她將不會輕易原諒?她在防範未然、拒絕受傷。
「來不及了。」殷宸道。
「因為聖旨不能違逆?」
「不,因為我們已經無法成為不相干的人。」
「我會是個麻煩妻子。」
「我是不害怕麻煩的男人。」
兩人對望半晌,同時笑開,他親親她的額頭,很小Case的動作,卻讓她心動心悸,圈住他的腰,第一次,她正面響應父親的事。「我會努力,讓事情過去。」
他很高興,她願意為過去的傷痕而努力。
小米粥送上來,她喝得一滴不剩,當水月帶著托盤轉身,他嘴角微揚,曉得不久之後,岳父將會知道,青青沒有拒絕他的關心。
扶她躺下,他跟著躺在她身旁,以手為枕,讓她靠著。
殷宸說︰「娘喜歡你送的書,誰寫的?」
外頭的話,她肯定听了一耳朵,听說他與母親不和,這不,未成親就先忙著討好。
未來的婆婆喜歡?她賭對了!
「我。」她指指自己。
正起神色,他再問︰「哪套?《儒俠晏青》、《大漠落日》還是《南丐歷公》?」
「都是。」她挑眉,面露驕傲。
「你?」殷宸意外了,他知道她擅文,科考難不倒她,但江南風光、大漠落日、鹽田鹽工、南蠻風俗……閨閣女子怎有此般見識?何況她才十四歲。
「不信?我那里還有一套快完成的,在櫃子里,你去翻翻。」
「不必了,我相信。」
「說說,你娘最喜歡哪套?」
「《大漠落日》。」
娘曾陪同父親在邊關住餅幾年,在皇上尚未懷疑殷家的忠心之前。
娘是長公主,從小到大什麼都不缺,獨獨缺少自由,她向往策馬狂奔的大漠風光,崇拜枕戈待旦的馬上英雄,所以當年皇太後挑的兩個駙馬,她選擇父親。
本以為將會得到一世自由,殊不知得到的是一世落寞……不過不會了,此生他再不會讓娘帶著遺憾走入九泉。
「書付梓了嗎?」殷宸問。有這等本事,該讓所有人知道。
沈青搖頭。「外婆不喜歡我盛名在外。」
考取寶名,外婆一則以喜,一則以憂,雖心中深感榮耀,卻時時擔憂。
「知不知道鎮國公府有一家書肆?」
「知道,所以我送上的不是書,是一筆大財富,對吧?」
斜眼,看她那副得意樣兒,他彈指敲上她額頭。「我想,娘會更喜歡了。」
兩人相視而笑,他知道她為了自己極力討好娘親,她對每個上心的人,都很上心。
「說!為什麼這樣做?」沈老夫人恨鐵不成鋼,一杖重重落在柳氏身上。
她是自己的親外甥女,明知她愚昧無知,明知她眼皮子淺、性情刻薄,這樣的女子比起邵蕙娘輸太多,根本不可能得兒子所喜,但她還是想盡辦法讓柳氏進沈家大門,當中不無為妹妹撐腰的意思。
妹妹體弱,婆母薄待,為顧全姊妹情誼,她才讓柳氏進門,多年來她盡心約束,深怕柳氏行差踏錯,沒想到她還是鬧出大事。
柳氏看著跪在地上的王二嫂,全身顫栗不已,她怎麼會被抓到的?她不是已經逃得遠遠的?是……殷宸?
克服恐懼,她使盡力氣才有辦法抬起頭,然而只是一個眼神接觸,殷宸冷酷的目光像快刀,嘶地直射她胸口。
冷不防地、莫名而來的剌痛痛得她癱倒在地。
殷宸在袖子底下握住沈青的手,這是最後一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下傷害青青。
「我、我……我全是為了沈家著想啊!」柳氏很清楚這屋子里只有婆婆會同情她,跪爬到婆婆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哭號不止。
「殺人是為沈家著想,那下次你再想替誰著想,是不是要放火?」沈青冷笑。
听見沈青的聲音,柳氏猛地轉身,大怒。「都是你!你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要害沈家被抄家滅族?」
「我姓沈,不該回沈家,倒是你這個姓柳的該待在沈家?至于抄家滅族?放心,我可沒有泯滅人性,犯下殺人罪刑。」沈青一個字一個字緩聲道。
「你可知道你要嫁的是什麼男人?你可知道皇帝忌憚他,恨不得將殷家滅了,結這個親,不是高攀,而是害沈家下地獄!你不潔身自愛,到處招惹男人,定會害得沈家覆滅,這種子孫憑什麼姓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