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宸離開鎮國公府那天,他在凌晨時分進了沈青的房間,發現她沒睡,她靠坐在床沿,手里拿著本書,怔怔地看著床邊的畫。
畫里是一對夫妻,他們的畫工都不怎樣,但兩人齊心合力,東一筆、西一筆,才把畫作完成。
畫完,還得在人物頭頂上標注沈青、殷宸,才曉得畫的是誰。
她說︰「重點不是結果,而是過程,畫畫時你開心、我快樂,這才重要。」
他同意,但看重過程的她,他卻給了一個不好的過程,所以她連結果都不想要了?
她的不要,讓他很擔心。
直到暖暖的掌心貼上手背,她才發現殷宸進來。
最近恍神得厲害,天曉得要把沉穩平靜演到徹底有多困難。
四目相對,他說︰「青青,我要走了。」
「是。」
「皇上那邊……你要幫我護著鎮國公府,也護好自己。」
「皇上那邊不會有問題,徐嬌娘已經順著他的意思嫁進鎮國公府。」
再加上他這些天「表現良好」,府里眼線肯定早就把三人的互動報進宮里,他對徐嬌娘的寵愛,會讓皇帝吃下一顆定心丸。
「你不必在乎她。」
「我不會讓自己在乎她。」
「等我回來,一切都會不同。」
她一頓,微哂,是啊,會大不相同,他將月兌胎換骨、意氣風發,對于此去之後的事,她連想象都不必,就認定他必定勝利,這是她對他的信心。
只是蛻變後的他,她沒有把握自己要得起。
「我們好久沒有說說話了。」沈青說。
「是我的錯。」
「不是你的錯,是我的,是我不給你機會開口。」沈青公平道。
「我也有錯。」他應該軟磨硬泡,不該為了不讓她在皇帝跟前扎眼選擇緘默,那回的牢獄之災讓他感到害怕,害怕皇帝針對她,屆時他不在,穆穎辛、陸學睿都不在,還有誰能幫她?
他甚至刻意待徐嬌娘萬般好,刻意讓她煎熬,好讓皇帝放下戒心。
無關理由,他對她,到底是殘忍了。
搖頭,沈青明白時間不多,不想在對錯這個話題上繞圈圈。
殷宸也清楚時間緊迫,道︰「我承認自己做錯很多事,但我發誓我一定會彌補,一定會教你心平,所以……給我時間,等等我好嗎?」
很多話不必出口,他們心意相通,他知道青青將要做什麼,她清楚殷宸在害怕什麼,但即使是這樣的默契,也無法阻止她向前的動力,她對他的信心已經蕩然無存。
今日他會為家仇放棄她,明日呢,也許會有更多更好的借口。
「你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喜歡嗎?」沈青問。
他沒應話。
「真正的喜歡,就是想要跟他在一塊兒,要舒服自然,要愉快愜意,要時時盼著想著,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過下去就好,不必相互消耗、不必相互虧欠,也不需要轟轟烈烈、撕心裂肺。阿宸,現在的生活我不舒服、不愜意,我不喜歡了。」
「你恨我。」
她的一大篇話,竟換到他這個結論?「我不怪你。」
「違心之論。」
「為父兄追查真相,你沒錯,忠君愛國,你沒錯,你沒做錯事,我連怪你的理由都找不到。」
「岳父為子嗣納妾也沒錯,你卻恨上他一輩子。」
「這就是重點了,所以錯的不是你們,是我。」
「知錯便改了吧,換一個角度、換一個方式想,你會發現情況截然不同。」
他的提議很實際,只是很抱歉,她無法接納。
微微笑著,她從櫃子里拿出一本書冊。「不知它對你有沒有幫助,你收著吧。」
里頭寫著所有她想得到的對敵詭計,一本新版的厚黑學、對敵八十策。
殷宸明白,她在轉移話題,她不願意知錯能改,不願意給出承諾,所以……她打算一意孤行。
沖動了,他抱她入懷,這次她沒有乖乖窩進去,她用力想推開他,卻無法敵過他的力氣。
「放開我。」
「我不放手!」
「你身上有別的女人味道,我受不了。」
對,有再多的理由,用再完美的理論作包裝,掩飾的不過是她的偏狹妒嫉,她就是無法忍受他身上的女人味。
他不放,他的力氣昭告了他的恐懼。
她心疼,卻無法勉強自己。
所以誰說的,誰說愛情很單純,不,愛情從來都不簡單,它脆弱,它禁不起風雨,晨起的陽光初升,它便消融得無影無蹤。
所以……很抱歉……淚水悄悄滑落……
離京一個月,首場版捷的戰爭傳進京城,龍心大悅,賞賜一件件送進七皇子府、靖王府、鎮國公府和徐府。
沈青正在花廳理事,玉華長公主為此從小佛堂里走出,她打開箱子,冷眼看著里頭的東西。
「青青,你喜歡嗎?」
她連看都沒看,回答,「拿這些東西,是要付出代價的。」
玉華長公主和靜嫻姑姑滿意地對視一眼。「是啊,以前殷家的賞賜更多,常常得增闢庫房,才能把賞賜擺進去,所有人都說鎮國公府富得流油,殊不知我寧願傾盡所有,換回人健在、一家和樂。」
沈青點頭。「沒有任何賞賜比人命更值錢。」
「你說的對,如果時間能夠倒轉,我不要夫婿成為英雄,我只想與他平安到老、相偕相守。青青……」玉華長公主語重心長地喊她,沈青抬頭,對上她慈藹的目光。「永遠不要做讓自己遺憾的事。」
婆媳相望,說不出口的話在眉目間傳遞。
這時,一個不識相的聲音傳來。
「婆婆可真偏心,與青妹妹感情這麼好,卻老是躲著我。」徐嬌娘一開口就是挑釁。看見她,玉華長公主輕聲道︰「靜嫻,扶我進去。」
「是。」靜嫻姑姑上前。
徐嬌娘不滿,揚聲道︰「婆婆就這麼不待見媳婦?」
玉華長公主連應聲都懶,起身就要往小佛堂走去。
徐嬌娘不懂得適可而止,搶身擋在前頭。「就算婆婆不喜歡媳婦,可今天皇上大賞徐家和鎮國公府,功勞是咱們兩家人立下的,怎麼也得辦一場宴席,讓所有人看看皇上的賞賜,也教京城百姓們明白,他們能夠安居樂業是托了誰的福。」
玉華長公主冷笑。「眼皮子淺的東西,不過是一場勝仗就值得大肆宣揚,果然,沒有底蘊的家族,只能養出這種女兒。」丟下話,她對沈青說︰「把東西造冊入庫後進佛堂來,幫娘抄一卷經文。」
「是。」沈青應聲。
玉華長公主伸手,沈青上前攙扶,與靜嫻姑姑一左一右將她扶進小佛堂。
徐嬌娘氣得咬牙切齒,眼看左右無人,以寬袖作為掩護,悄悄地往沈青的杯子里加入些許東西。
待沈青回來,看見徐嬌娘對著滿桌子賞賜東模模、西模模,她問道︰「這麼好的東西不用,擺在庫房里多可惜,我能帶幾樣回屋里嗎?」
「你想要哪幾樣,讓下人去跟靜嫻姑姑傳話,娘允了,我自會命人把東西送過去。」沈青不疾不徐回答。
「哼,小氣。」說著,徐嬌娘一扭頭走了。
看著她的背影,沈青失笑,徐家本是小門小戶,之後因為帶援軍阻戰,徐澈才得到重用,可即便如此,大穆也丟失兩座城池,割地賠款,面子盡失。
武官家庭長大的女孩,自然不會太重視規矩,更別說讀書習字,培養氣度,玉華長公主自然是看不上的,皇帝點這場亂點鴛鴦譜,委屈太多人。
拿起筆,沈青將對過的禮單一一謄抄後,命管事把東西收進庫房里,她端起茶水,正準備喝時,水月不知從哪里跳出來,手一抄將茶盞帶走。
「夫人,茶涼了,我去換上一盞熱的。」
沈青困惑,茶水……並不涼啊,何況水月不是待在院子里,怎麼突然出現了?
園丁將幾盆初綻的鮮花擺在窗下,不知名的花香氣襲人,沾滿甜香的空氣從窗口漫入,花朵又大又艷,能掐得出血似的。
沒多久,香味燻染了沈青一身,只是人在鮑魚之肆,久聞而不覺其良,沈厚聞久了便也沒注意。
「夫人,爺寫信回來。」水月拿著信往屋里跑。
這封信整整比皇帝的賞賜晚了大半個月,很厚的一迭,她打開信,細細讀過,讀著讀著便心跳加速。
信中寫到,他們一到邊關,二話不說便將徐澈一派人馬通通關押起來、奪走虎符,在穆穎辛盡展皇子威風後接管軍隊。
原以為會是困難的事,沒想到邊關將領早就對徐澈大為不滿,就算沒有齊磊帶兵壓境,也有人在暗中醞釀造反,好讓千里外的朝廷知道,他們受了多少不公待遇。
也是因為官兵有二心,才讓齊軍在短短幾天內攻破池州。
殷宸等人迅速重編軍隊,擬定戰術,在齊磊猝不及防間將池州奪回。
然為了不教皇帝心生懷疑,回報朝廷的捷報中他們仍然把徐澈的姓名加在當中。
徐澈的同伙張霖、趙進等人,蛇鼠一窩、尸位素餐,全是沒骨氣沒本事、只會巴結奉承之人,刑具一上,當年殷家軍被滅的真相很快便水落石出。
那年徐澈只是皇帝身邊的侍衛,他擅長察言觀色,小意巴結,頗受皇帝所喜,他窺得帝心,知皇上忌憚殷家,一句功高震主令皇帝心生不安。
機緣巧合之下徐澈結識齊磊,兩人暗中交換條件,以兩座城池交換殷家眾男兒的性命。
殷正堂身邊有一名副將名喚雷峻,他是徐澈姻親,兩個積極想往上爬的武官一拍即合,雷峻成了細作,將軍情透露給齊磊,助他奪下城池,而齊磊將蓋著齊國虎符的密信交予雷峻,由他呈到皇帝跟前。
看到密信,皇上心中不是沒有疑問,只是忌憚鎮國公在前、丟失兩座城池在後,便草率下令,讓徐澈帶領大軍駐扎杞縣,直到殷家全軍覆沒,證實殷正堂通敵實為空穴來風,才下令援軍進入池州。
在徐澈和齊磊的約定下,齊磊退兵,將池州還給大穆,這一筆功勞自然落在徐澈頭上,從此他取代鎮國公,駐守邊關。
徐澈接到派令後,第一件事就是殺雷峻,消滅證據。
事已至此,皇帝再蠢也曉得自己被人欺騙,他想抓雷峻審問,可徐澈上報雷峻戰死沙場。
死無對證,皇帝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無處說。
皇帝心虛,卻不願面對自己的錯誤,而徐澈送回來的戰報上,一句「鎮國公誤判軍情、行事魯莽」,解釋了所有的事,也解決皇帝的困擾,從此皇帝將徐澈當成心月復,對他深信不疑。
而朝堂臣官哪個不是歷練千年的狐狸?皇帝對徐澈的態度擺明已舍棄鎮國公府,從此朝堂再無人敢再提及殷正堂。
包有那擅長溜須拍馬的在朝堂上阿諛不斷,道︰「鎮國公誤斷軍情,致十萬大軍盡沒,皇上不但未追究還讓其子繼承爵位,實為仁慈寬厚。」
也有人在外散播此事,把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雄打成過街老鼠,只為隱藏皇帝的過錯。
殷宸輕易便將此事查清,倘若皇帝願意,陳年舊事要水落石出並不困難,但皇帝不但不動作,反而處處掩飾,甚至提防鎮國公府、疑心殷宸,這說明皇帝隱約猜出徐澈有問題。
明知道的事,卻因為驕傲固執、不肯認錯,因為想在青史上留下英名,打死不肯為殷家翻案,他確實對不起妹妹,對不起昔日好友!
信末,殷宸告訴沈青,他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們在齊國境內散播謠言,說齊磊與大穆合作,欲借由戰爭掌握兵權,待兵權到手便殺兄弟、奪皇位。
殷宸斬釘截鐵道︰「我欲取齊地,祭父兄在天之靈。」
他是個說話算話的男人,沈青相信齊國滅亡之日不遠。
沈青把信折好,這信必須給玉華長公主過目。
她起身往屋外走去,水月跟上,她道︰「我自己去就行。」
走下台階,沈青一心想著信中所言,沒有注意到樹叢里鑽出十幾條細長的紅色小蛇,它們像受到什麼吸引似的,在草地上迅速蜿蜒爬行,正朝她的方向前進。
這時候,數根銀針從高處往下射,將小紅蛇一一釘死在地上。
銀針閃過,光芒剌眼,她不明所以地抬頭四下張望……沒人?眉眼下垂,深吸氣,她聳聳肩繼續朝前走。
水月從屋里走出,一名男子在地上拔針收蛇,她上前,問︰「這是啥?」
他指指正屋窗下那幾盆花。「不知道,那花的香氣引來的,待會兒讓阿土看看。」也許他又要驚嘆是好東西了!
上回水月換下來的茶水,里頭有黃陵散,阿土說是好東西,曬干留用。
夫人新換的皂角,他說里頭有好東西,悄悄換掉,連夫人屋里的燈油也加入不少好東西……
最近徐嬌娘那里的「好東西」,一樣接著一樣往外送,不知道爺回來,會不會把這些好東西全用回去她身上。
「花是誰送來的?」水月問。
「園丁,過去從來不見異樣,這次……去查了。」
「爺的信送了沒?」
十天一信,爺要他們把夫人的一舉一動詳細錄下,他們寫得巨細靡遺,除了夫人到七皇子府拜訪時之外,那里不是自家門庭,很難做到爺要求的「讓夫人神不知、鬼不覺」。
「你再去屋里查查有沒有好東西。」水月點頭嘆氣。
她真是不懂了,徐家不過是個上不了台面的,怎就有這麼多「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