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主 第3章(1)

他許這個魂役出來做什麼?

凌虐他?

斐然不只一次在心中暗想,倘若,傳言中自魂紙所許出來的魂役皆是對應著魂主所求,那麼按照這說法,他之所以會將尚善許出來,就是因為他欠缺皮肉痛?

不知怎地,這種想法讓他感到無比的悲傷……

深谷里的楓林,滿枝椏的葉片都已深深陶醉在濃重的秋色里,谷底的風兒吹來也一日比一日清冷。

站在秋意颯颯的溪邊的斐然,一身原本華貴制作繁復的衣袍,已在日以繼夜的挨揍與田地求生的狀況下,變得東缺一截西破一洞,而在他身上,更是已積攢了大大小小卻都不致命的傷況。眼下的他,別說是虎落平陽,他覺得自個兒根本就是只被拔了毛的鳳凰,地位與待遇還遠遠不如谷底那唯一一只僅存著還沒被尚善下口,卻日日都接受尚善喂養的老母雞。

他居然連只母雞都不如……

「開飯了。」終于將小鹿給炖成一鍋香噴噴鹿肉的尚善,右手在抄起筷子大快朵頤之前,不忘左手扔給他一顆長相不良、賣相也不佳的白菜。

「……」斐然默默捧著白菜繼續他的發呆大業。

此時此刻,左耳傳來的,是唏哩呼嚕的豪邁進食聲,右耳邊傳來的,是谷底嗚嗚咽咽應和著他心聲的颯涼風聲,斐然平板呆滯地挪過眼,看著她那一點也不懂秀氣規矩,讓人看了就頭疼的饕餮級吃相,他發現,經歷過這陣子的打擊與教訓,他已然忘了不勝唏噓這四字怎生書寫。

難道他就這麼陪著這個人生除肉無大志的小妮子,一路在吃肉大道上墮落下去?

不行,他得奮起。

「善善……」哪怕會被她又打又罵連踢還帶揍,每每見著她這副小女圭女圭的樣子,他就是改不掉習慣地這樣喚她。

「唔?」進食起來總是狼吞虎咽的她,此刻嘴上正叼著一大塊鹿後腿肉。

「這樣吃不好看。」他嘆息連天地拿出帕子,扳過她的小臉邊擦邊苦口婆心,「女孩兒就要有女孩兒家的樣子。」

「你示範個給我看看?」她一口氣吞下肉片後,挑釁地朝他揚揚眉。

「……」算了,頑石若會點頭的話,他大概早就可以得道成仙了。

斐然繼續麻木地看著她那過于粗魯的吃相,並繼續在心底納悶,雖說他早知道她打小就生活在全是男人堆的道觀里,可道人們,不該是仙風道骨、風采逼人的嗎?他們是怎麼把孩子給教成這副令人不敢恭維的德行?

眼睜睜的看她捧起鍋子咕嚕嚕地灌光一鍋湯汁,打了個大大的飽嗝後,她便捧著鼓脹脹的小肚子往地上一躺,然後因吃得太飽而開始哼哼唉唉的。

「都說過不要吃撐了自己……」斐然忍不住又想開口說教,但只堅持了一會兒他就放棄,改而朝她招招手,「過來,我幫你揉揉肚子。」

正抱著肚子像只蟲子般蠕動的尚善頓了頓,轉過頭懷疑地盯著他瞧。

「只揉肚子不做什麼?」他這麼溫柔體貼?

斐然無奈地舉起兩掌示誠,「對你深感無比愧疚的魂主我,真的就只是想讓你舒服些而已。」

「好吧。」這些日子來,因他的乖覺與配合,尚善對他的戒心也漸漸放下了不少。

斐然在一吃飽就懶得動的她,像顆小球般地一路滾到他的身邊來時,先是一手按住差點就要滾過頭的她,再把小女圭女圭抱起站正,兩手飛快地拍去她一身的泥後,他盤腿坐在地上,將身子軟呼呼的她給攬進懷里,讓她半靠半坐在他的腿上。

他的大掌落在吃得飽飽而圓滾滾的小肚皮上,輕輕搓揉了一會兒,她便舒服得眯上了眼楮。斐然好笑地看著被他揉著揉著,就迷迷糊糊打起小盹的女圭女圭,每每差點要睡去,她就會掙扎地張開迷蒙的雙眼瞧瞧他,然後故意裝作她很清醒,一點也都不享受的樣子。

趁著她今兒個心情不錯,早就想找她談談的斐然忙把握住機會。

「谷底的動物就要被你吃光了。」除了溪里的魚兒她抓不完外,剩下的那只老母雞,大概也只夠她當明日的午飯而已。

「嗯……」她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愛困的眼眸中泛起帶著睡意的水光。

「待你心滿意足了,到時能順道帶我出谷嗎?」他要是再這般茹素下去,只怕出去後皇爺府的人都認不出他來了。

正在揉眼楮的尚善動作登時僵住了。

「你在意的就只是這個?」她就說呢,他會這麼關心她?還以為他不負責任的性子改了,原來他為的還是他自己。

「我當然也在乎你。」渾然不覺她已誤會,斐然還一本真心地對她坦言。

尚善對于他的甜言蜜語絲毫不領情,兩腳一伸一跳,就已離開了他的懷抱,她兩手環著胸站定在他的面前,正經八百地開口。

「我老早就想問你了。」

「問我什麼?」

她沉下了臉色,「就算我是個從沒合格過的魂役,但我好歹也知道,你並不是真心想把我給許出來的。」

斐然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件事,在他們和平相處了這麼一段日子後,他還以為她已不糾結他倆共有的難題,以及魂役這件他提都不想提的事了。

她輕聲問︰「為什麼?」這些年來,她曾想過無數種他們相遇後可能會發生的情形,也累積了一肚子的疑惑與憤怒想找他求解,可到頭來,她發現最想問的,其實就只有這三個字而已。

因她的問話,斐然的心思一瞬間被拉得很遠很遠,轉眼間就又回到了當年的冽親王府內。

當年在斐冽獲得了半本閱魂錄,並大肆以魂紙許願,企圖利用旗下的魂役讓原國易主,再藉著這股力量一統諸國。那些早已死去卻又重新復活的亡靈,在斐冽的指示下,不但在原國境內進行血腥濫殺,他們甚至將整座親王府給變成了血淋淋的人間煉獄。

頭一個死在魂役們手上的,是他的娘親。

接下來,是他同父異母的手足們。

除了斐冽認為尚有利用價值的,府中其余人,無論老幼男女與奴僕,皆日夜活在無盡的恐懼中,再一個個地被魂役們拖去玩弄虐殺……直至皇宮那一把大火燒盡了一切罪愆與野心,即使所有魂役皆已隨著斐冽的身亡而消失,可那遺留在人們心上的,卻是無論再過多久都無法抹去的痛。

「因我不要魂役。」他冷漠地說著,神色一片肅然。

「人人求之不得的魂役,你為何不要?」听師父說,就是因為魂役的珍貴性,所以不只是各國的君主不擇手段想要得到,就連普通的老百姓也為之心動不已。

斐然嗤之以鼻地道︰「我沒有什麼狼子野心,倘若我要什麼,我自會靠一己之力去追求,我不需假借任何手段來獲得它。」

哪怕尚善再怎麼不通曉世故,這下子,她也看出他那神情代表的是何含義了。

「你對魂役有偏見?」或者應該說,就只差沒恨之入骨。

他一點也不掩藏眼底蟄伏的恨意,「那種誘惑人心墮落的東西,既然死都已死了,就不該再重新回到人間。」

「魂役是哪兒得罪你了?」她覺得這根本就是非戰之罪,「就像我,我是魂役也是個人,哪怕我曾經死過,可如今我又活過來了,我會流血也會喘氣,我與哪個凡人有所不同?我什麼時候誘惑人心了?」

「人與魂役本就有所區分——」

「區分?怎麼區分?難道你的命是人命,我的命就不是?我是哪一點活得不夠光明正大不理直氣壯?我是欠天欠地還是欠了這世間什麼?」

「魂役向來就是無惡不作……」

在她愈來愈慷慨激昂,身形也不受控制地一再忽大忽小,本還沉湎在往日仇痛中的斐然,方想按住她的肩頭要她冷靜點,卻被她一把狠狠拍開。

尚善被他的以偏概全給氣得七竅生煙,「我死的時候不過是個七歲的女圭女圭而已,一個七歲的孩子,你倒是給我說說我是怎地無惡不作,我是怎麼沒有資格再活一遍!」

「善善……」斐然見她都氣紅了眼,握拳的雙手也不斷顫抖,忙後悔地想要補救。

「誰告訴你魂役生來就是有心為惡的?若是沒有魂主的驅使,魂役哪會犯下什麼惡行?你憑什麼用別人的野心來懲罰我?而他人造的孽,又憑什麼要由我來一肩扛下?」怪不得這十二年來,他對她從來就是不聞不問,因他不是沒有想起她,而是他根本就不要她。

說不清楚的失落感與打擊,猶如排山倒海而來的巨浪,一轉眼就將她淹沒,她別開了眼,不去看他那雙好似還想要解釋什麼的眸子,她傷心地蹲子,兩手抱著膝蓋,把整張小臉都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在這一刻,斐然發覺,他好像是真的做錯了什麼。

可他不知該怎麼挽回在方才的那一瞬間他所失去的,洶涌翻滾的思潮中,有著他多年來堅定不移的信念,卻也有著,在她出現在他的生命里後,因她而生的改變。

只是他不知該往何方,又是否該改變長久以來對魂役的頑固印象。他也知道,他是過分以偏概全了,可要他怎麼不去想那些往事、怎麼不計較那些徹底顛覆了他人生的痛苦?他不是聖人,他沒法那麼快就做到全然不計前嫌,並忘掉魂役曾經的種種所為,再將心結輕輕地放下……他做不到。

可他也沒辦法忽略眼前的景象。

漫天的星光下,他的小魂役,就這麼孤零零的蹲在地上,抽抽噎噎地抱著膝蓋掉淚。

他不忍地出聲,「善善……」

她沒理會他,兀自哭了好一會兒,接著她以袖抹干了眼淚站起身,一晃眼間就又變回了那個十九歲的尚善,音調平平地對他拋下一句話轉身就走。

「明日我就帶你出谷。」

「善——」他猶想挽留,卻見她拎著一張黃符往身上一拍,頃刻間,她的身子便已遁離了他老遠。

結果,待在谷底的最後一夜,斐然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在茅屋里焦急地等了尚善整整一夜,也沒見著那個首次徹夜不歸的小妮子。待到天明時,發絲上沾著露水的尚善已站在門前,見他出來,也不給他機會說些什麼,她便轉身疾走,一路來到高聳的懸崖底下。

她不吭一聲地在身上連連拍了四張符,再撕下兩張貼至他的背後,然後拎著他的腰帶,像只輕盈的鳥兒在崖壁上左右疾跳,就這麼跳跳跳的,一路帶著他跳回了山崖頂上。

山崖上終年彌漫的白霧,在清晨的第一束陽光照耀至大地時即煙消雲散,崖頂上呼嘯而來的勁風隨即而至,吹得讓人幾乎就要站不住腳。一回到崖頂上,斐然就發覺失去的內力已再度回到他的丹田里,他閉眼運功調息了一會兒,在渾身的武力也恢復如初後,就見她漠然背過了身子大步離開這處山崖。

「往後咱倆相忘于江湖,從此不見。」

重新回歸人間正軌的小小喜悅,似朵融化的雪花般消逝在斐然的胸臆間,或許是因為早已習慣了與她的相處,當她再次以陌生人的態度這般待他時,他……很不習慣,心底也有點兒難受,更糟糕的是,愈是看她離去的背影,他就愈有種自個兒是個負心漢的錯覺。

難道就真這樣放任她離開,然後從此天涯各一方再也不見?

那怎麼行?

以往不知道她的存在,他是可以刻意遺忘許過願這回事,可打從他的生命與她有所交集起,他倆之間魂主與魂役的關系,就已不是說扯就能扯得清的了,再加上,對她這個倒楣透頂的魂役而言……

他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天字第一號渾帳。

滿心苦惱的斐然一手伸進濃密的發中抓扒著,在尚善的身影就要走遠得看不見時,他深深吁了一口氣,而後提起內力,拔腿大步狂追。

春色與夏姿已在秋風中凋零,層層疊疊落葉,在林間鳴咽成一地的沙啞,早晨的陽光藉著光禿的枝椏,在地上化成一雙雙老人的枯手。

此時在林間小路上,鋪滿落葉的小道,左右據了一男一女,其中一個埋頭走路悶不吭聲,另一人則是邊走邊期期艾艾地打量著對方。

沉默始終曖昧地穿梭在他倆之間,直至一個時辰過後,他倆都已經走下山,就快要來到鄰近小鎮的路口時,耐性不如某人好的尚善再也受不住這奇怪的氛圍,扭頭瞪向跟個牛皮糖沒兩樣,還跟蹤跟得光明正大的某人。

「跟著我干嘛?」她都已經將他自谷底救出了不是?既然都已滿足他的心願,也都說好日後橋歸橋,路歸路了,那現下他這又是做什麼?

「我……」斐然支支吾吾了半晌,就是不知該怎麼拉下臉來對她道歉示好。

「再跟著我就揍你。」她將狠話一撂後,轉頭就離開了通往小鎮的官道,改走向通往另一處山林的小道。

斐然站在原地沒形象地抓耳撓腮了一會兒,眼見又要留不住她,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對她祭出終極絕招。

他扯開嗓門在她身後大喊,「我請你吃肉!」

還沒走遠的尚善當下腳步大大一頓,緊接著她的身形一晃,轉眼間又變回了小善善的模樣。

她瞪圓了水汪汪的大眼,「吃肉?」

斐然趕緊來到她的面前,扮出一副鄰家好哥哥的樣子拐騙起小孩。

「嗯,有紅燒蹄膀、醬肘子、梅香魚酥……」

本還離了他幾步遠的尚善,光听那一串菜名就听得兩眼放光,不知不覺間,她已抵不住誘惑地慢慢走向他。

斐然備受鼓舞地再接再厲,「人蔘烏雞、烤牛羊腿排、爆炒羊肉、鮮蝦粉絲煲……」

「都請我吃?」她眼眸閃亮亮的,兩手拉著他的衣袖,口水流滿地的問。

「都請。」他彎子拿出帕巾擦著小餓狼的臉蛋,「到時你只管敞開了肚皮用力吃。」就知道吃肉這一招對她絕對管用。

「那你還等什麼?」迫不及待的尚善,當下什麼前仇舊怨都忘得精光,滿心滿眼的就只有即將到口的久違美食。

得逞的斐然彎身將她抱起,然後抱著饞得口水都止不住的她,運起輕功,一路往小鎮的方向趕去。

約莫過了幾盞茶的工夫後,一大一小來到熱熱鬧鬧的小鎮,直奔小鎮上最大的一間酒樓,按著尚善的期待,斐然闊氣地點了一堆菜單上受歡迎的葷菜,待到大大小小的盤子鋪滿了整張飯桌時,坐在他身旁的尚善已是口水泛濫成災。

「這些……都是我的?」猶不敢置信的她,歡喜得連聲音都在顫抖。

「都你的。」他好笑地看著她美夢成真的模樣。

「你不會跟我搶著吃?」

「絕對不搶。」

當斐然把筷子塞到她的手里,正想鼓勵她大快朵頤時,送完菜猶未走的店小二卻在此時出聲。

「客倌,小店得先會帳。」掌櫃的說過了,這一大一小,一個外表落魄狼狽,一個是才丁點大的小道姑,為保他們不是專程上門來吃霸王餐的,銀兩還是先收到口袋里頭妥當點。

斐然習慣性地往腰間的方向一模,卻沒模著平常就系在那兒的銀袋,他當子一僵,趕緊抬手按住尚善手中的筷子。

她不解地看著他,「干嘛?」

「沒帶銀兩。」斐然靠在她耳邊,小小聲地說著。

「啊?」

片刻過後,酒樓的店門前,呆呆站著被小二轟出來的某兩人,大的一臉尷尬,小的則是滿臉的幽怨。

斐然搔著發,「抱歉,我是真的忘了。」他忘了他的銀袋早在落至谷底的時候就已掉了。

「沒誠意的人……」與美食近距離的擦身而過,尚善明媚的眼眸里,都淌滿了憂傷的淚水。

「這次是我不好,待我拿到銀錢後,再請你吃一整桌的雞鴨牛羊好不好?」他低聲下氣地邊幫她擦眼淚邊向她賠不是。

她失望無比地抽抽鼻子,「我都冒著風險跟你進城了,你居然還唬我……」

忽然間,一聲劃破天際的尖叫自對街傳來,轉移了尚善的注意力之余,也讓她更是恨起身邊的某人。

「你做什麼?」斐然在她就要走去對街管閑事時,反對地按住她的肩頭。

「我還能做什麼?不就是你那狗屁心願害的嗎?」她哀怨地瞥他一眼,而後不受控制地跑向對街那個口口聲聲呼喊救命的女子。

尚善邊跑邊將大力金剛符往身上貼,然後沖過去一拳打倒那名正不要臉打女人的大漢,在他猶想爬起來時,再一拳補敲在他的腦袋上,徹底擺平他。

自虎口逃生的女子,看似弱不禁風地委頓在地,風情裊裊地拿著手絹不斷拭淚。

「多謝恩公,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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