債主 第4章(1)

打從那日被尚善拖著去待客的客房後,斐然就一直待在客房里養傷,接著昏天黑地的睡了兩日後,他才勉強找回了點力氣。

可他卻很少見到尚善。

早已習慣時時刻刻都和她在一塊兒的斐然,大感不習慣之余,更偷偷在心底埋怨起那個老是指使著尚善到處忙碌奔波的清罡。

今兒一早,在尚善喂了他這傷殘病號一碗白蔘粥後,就又跑得不見人影了,感覺傷勢好了大半的他,本想下床走動走動,順道看看尚善一天到晚到底是在忙些什麼,可這時,一名幾乎可說是從頭白到腳的老道士,卻像道清煙似地出現在他的房里。

「你就是善兒的魂主?」清遠真人一把將似剛撞鬼了的斐然給壓回了床榻上,並笑意盈然地合起他差點嚇掉的下巴。

被嚇個正著的斐然撫著猶亂亂跳的心房,定眼瞧著這個白發白須白眉還一身白衣的老道士。

「您是……」怎麼她家師字輩的人個個都很愛來神出鬼沒這一招?就沒有個正常點的嗎?

「善兒的師公清遠真人。」清遠自動自發地拉了張椅子在床前坐下,「老道我閑著沒事想同你聊聊,小伙子賞個面吧?」

「呃……不知道長您想聊些什麼?」

清遠一開口就開門見山,「老道我也不問你這些年怎都不來找善兒,今兒個我只是想來問問,對于善兒,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

說實話,關于這一點,他是真不知該有什麼打算。

一開始他是不想承認有許過願這回事的,事實上,他也一直把遺忘了尚善存在的這回事給埋藏在心底,既不去挖掘也不願去想起。

但在接觸了尚善之後,他知道犯下了什麼罪過,又如何虧欠于她。一想到她所有的苦難都是由他親手所給予的,他便不容許自己再逃避,總想著要在日後盡可能的去彌補她。

只是該怎麼彌補才好?又該怎麼安排他與她之間的關系?曾經因為他的涼薄所對她造成的傷害,又該如何去為她一一撫平?

靜靜看著斐然糾結的眉心,與寫滿了煩惱的眼眸,清遠耐心地坐在椅上等了又等,直到斐然醒過神時,才淡淡地問。

「你可知道,她為何會成為魂役?」

「不知。」

「是因為恐懼。」清遠拈了拈長長的美須,「簡單的說,就是她怕,她被嚇得魂飛魄散,所以才投不了胎。」

「怕?」斐然原本還以為所有的魂役都是心有仇怨或死不瞑目的,沒想到她卻非如此。

「她上輩子出身嬌貴,打小又都養在深閨里,哪見過什麼世面和血腥?她一個小娃兒,會害怕也是自然的。」即使過了十二年,清遠至今還一直記得,當年那個穿著一身綢緞的女娃,面上時常出現的那一副驚悸模樣。

「那您可知她為何會忽大忽小的變來變去?」既然她的出現與眾不同,那麼她會變身的問題,也一定有著特殊的緣故。

「是因為魂印的關系。」清遠好脾氣地對他細細解釋,「魂魄的印象停留在死前最無法遺忘的那一刻,就叫魂印。」

斐然想不通地皺著眉,「這與她的變身有什麼關聯?」

清遠狀似不經意地瞥他一眼,「當然有,誰讓她有個不負責任的魂主?許願時不但不真心還敷衍,害得她魂魄不穩定,所以死前的魂印才會時不時地冒出來。」

斐然就算是個傻子,也听得出他話里夾槍帶棒的埋怨了,只是他依舊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樣的恐懼,才會讓她怎麼也不能忘卻?

他遲疑地開口︰「她……是怎麼死的?」

「被她的親人掐死的。」

怎麼會……

耳際彷佛被一陣刺耳的嘯音穿過似的,斐然怔怔地瞠大雙眼,當下什麼都再听不見。

以往還在谷底時,每每看著夜里總是蜷縮成一團睡在干草堆里的尚善,他都忍不住偷偷伸出指,輕撫過她夜夜總糾結在一塊兒的眉心。

他從不知她夢到了什麼,又是否在夢里徘徊在過去的回憶里,只是,她好像一直都睡得很痛苦,有時她會將聲音含在嘴巴里嗚咽的低吟著,有時,她會突然掙扎扭動著四肢,就像是想要逃開種種對她的傷害。可他看不懂,也不知她發生過何事,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兩手緊抓著自個兒的頸間,不時發出尖銳駭人的喘氣聲,而後啞著嗓子,流著眼淚無聲地說著什麼……

他不知道她是那樣死的。

在得知她重生成為魂役,日子是過得有多麼艱難後,他從來都不認為,他有那資格和權利去過問她。

斐然不知清遠是在何時悄悄離開的,他呆怔地坐在床上,出神地看著窗外的夕日將群山間繚繞的雲霧染織成一襲霞裳,紅艷艷的山巒像是醉了,格外的綺麗勾引人的目光。在他看來,這份美麗,就像是尚善她得知有得吃肉時,笑得格外沒心沒肺時的模樣。

他情願她能永遠都那般開懷地笑著……

在金烏滑過群山的背脊,陷入在天際的那一端後,斐然走出客房,按著記憶中的印象,在找過幾座堂院和大殿後,終于在星子都漫步在黑夜的布幔上時,在離極悟堂不遠處的工務院里找著了尚善。

無聲站在門外看著在十來座燈下補衣的她,斐然本要踏進去的步子,久久也沒法離地半分。

一室明亮的燭火下,到了晚上卻還是沒變回大人樣的小女娃,正拿著一件與她身上所著十分相似的道服在縫縫補補,而在她身後,則還有一堆宛如小山的衣裳正待她去縫補。

這般看著看著,斐然不知怎地,喉際與鼻尖忽然有些酸澀,在反覆深呼吸了許久後,他二話不說地走進房里坐至她的身旁,取來擱在她腳邊的針線,再隨手自衣堆里拉來一件道服,然後他開始學著她,一針一針地縫補起衣裳。

對于他的莫名加入,尚善不可否認她很是意外,但堆積如山的工作正催促著忙不完的她,所以她也沒有多想,轉過頭就繼續著手中的大業。

但尚善到底是打小就做這事做到大的,她的針線功夫自是俐落非常,斐然卻不是,身為初學者,最多他也只會依樣畫葫蘆,然後就這麼畫呀畫的,他很快就被銀針給扎得一手的血。

尚善拿過被他鮮血染紅了一塊的衣裳,沒好氣地推著他的肩膀。

「不會就別礙事,一邊去。」就算他想分擔她的工作,那也得看他是不是那塊料。

斐然不死心的搶回來,「我幫你。」

「幫我染布料?」

「……」

手中的衣裳再次被她奪走,斐然縮著傷痕累累的手指頭,有些沮喪地垂下了腦袋。

「我……沒做過這等事。」許是近來被過多的挫折弄得他有些喪失自信,他總覺得,在她面前,他就是個沒用的魂主。

這不是廢話嗎?尚善也沒多打擊他什麼,同樣因身為過來人的她,自小就生長在富貴的環境里,食衣住行皆有人代勞,她以前又哪曾做過這種事?不會也是自然的。

「行了,我肯定你的心意,但不指望你的努力,你別愈幫愈忙。」看著那件被染紅一塊的衣裳,她有些煩惱明日她該怎麼去跟她的六十七號師祖交代。

斐然也知他造成了她的困擾,「我……」

「你的身子還沒大好,若是餓了就去廚房,我給你留了粥。若是不餓,那就回房去睡覺。」她沒空同他發脾氣生火,只是擺擺手趕他走。

「那你……」

尚善低下頭繼續拈起銀針,「這些年來你也從沒想過我,現下就更不需你來關心了。」

懷著滿心沉甸甸的愧疚,斐然垂頭喪氣地走出工務院,在他身後,燈火下的尚善依舊在跟如山的衣裳奮戰,他雖落得一身清閑,腳下卻沉重得有若萬斤……

次日當天還沒大亮時,習慣早起的尚善打著連天的呵欠來到廚房,定眼一瞧,原本昨日就已用光的泉水,已經打好裝滿在五個巨大的水缸里,角落邊存放食物的地方,放著一堆自菜園子里摘采來的新鮮食蔬,就連旁邊的磨房里,沉重的石磨前,也已放著兩桶剛剛磨好的豆汁。

這是怎麼回事?

她那九十八個貨真價實的神仙師祖,是良心發現還是終于想動動一身的老骨頭,所以才來她的廚房施仙法顯靈?還是她那位黑心又黑面的師父,總算肯听從她的懇求,自山下聘來個大娘減輕她的工作量?

「早。」斐然在她撫著下巴猜想著時,抱著一堆自柴房取來的柴火,在路過她時同她打了聲招呼。

尚善愕然地瞪著他勤快的模樣,然後走至廚房外頭,先是看看天,然後再看看地,接著走到斐然的面前模模他的額,確定一下這不是什麼天變地異的前兆。

「今兒個早膳煮蘿卜粥好不好?」斐然一手拿著菜刀,一手拿著根大白蘿卜,微笑地站在她的面前問。

她愣愣地點著頭,看他拿著蘿卜走到一邊蹲下,手法熟練地一根根削去皮……半晌,她想不通地歪著腦袋,默默地洗起白米準備熬粥。

忙碌了半天,當她熬好一大鍋加了香菇豆丁和蘿卜的米粥,斐然正愁著該怎麼將這鍋熱粥給搬至飯堂里時,尚善已在身上拍了一張大力金剛符和一張水火不侵符,舉起大鍋倒入一個個大盆中,然後兩手各扛起一只大盆。

她回頭瞥了看得滿面呆然的斐然一眼,「還愣著做什麼?幫忙搬去飯堂啊。」

「喔。」他迅即回神,運起身上的內力,有模有樣地學著她也扛起兩只裝粥的大盆。

在他們送完早膳,也各自在廚房里喝過幾碗粥後,一刻不得閑的尚善又自飯堂送回數量龐大的碗筷碟盤,接著她便蹲在廚房外頭的老井邊,打起井水洗刷起餐具。

一早打過井水的斐然知道,那井水是有多麼的刺骨凍人,這般看著尚善用著一雙凍紅的手洗著碗碟,斐然一手按著胸口,好似胸膛里的那顆心驟然遭人掐緊,令他心疼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記得听她說過……她生前好像是個相府的千金小姐,身為天之驕女的她,該是被人捧在掌心中疼愛呵護的,就像他的妹妹斐淨一樣。在斐淨未出嫁前,皇爺府合家上下,哪個人不是把她當珍寶放在心上疼寵?而他,又怎麼能讓尚善在變成魂役後,淪落到眼下這等景況?

一把搶過尚善手中洗碗用的抹布,斐然蹲子將她給擠到一邊去,以不熟練的動作洗刷起堆疊如山的碗盤。尚善呆站在一邊看著今日格外反常的斐然,並沒有阻止這位以往十指從不沾陽春水的然公子搶她的工作,她只是以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他許久。

「你打算留在道觀當長工?」

「……看情況。」斐然手邊的動作頓了一下,開始在心底思索,他究竟是該留在這兒替她分攤道觀的雜務,還是干脆就直接把她拐回家好生供著。

接下來的一整日,斐然處處搶起她的工作,但到底他只是個新手,一點也不習慣做那些雜務,時不時幫倒忙的他,即使被尚善嫌棄了一整日,他還是硬著頭皮意志堅定地繼續幫忙。待到吃過晚膳,尚善又再去跟成堆的衣裳奮戰時,沒有縫衣天分的他已經累癱趴平在客房的床榻上。

「小伙子。」消失了一整日的清遠,在他一動也不想動的這個時刻,又事前一聲招呼都不打地就出現在他的身邊。

斐然疲憊地掀開眼皮,側過臉看向那位一點也不像仙翁,反倒更像是跟幽靈結拜過的老道士。

「我錯了……」僅只一日,陪她一塊兒過著她早已熟悉的生活,他便深感無比懊悔……若是早知她以往所過的是這樣的日子,那他當年無論如何也不會拋下她。

「知錯就好。」清遠覺得,其實他這個魂主也不是那般無可救藥。

「往後能不能別讓她做那麼多的工作了?」斐然很有自知之明的,他知道他本身並沒有與這座極山道觀抗衡的力量,所以現下他滿腦子所想的,就是該怎麼讓她的日子好過一點。

「會讓她做那些,是因為她需要。她需要鍛身與鍛心,如此一來,她的魂印才會不那麼頻繁的顯現出來。」清遠邊說邊在他身上拍了張符,轉眼間就消去了他一身的疲乏。

「魂印出現有什麼不妥嗎?」

「自然不妥。」清遠搖搖頭,「魂印如此頻繁的出現,只會傷了她的壽數。」

「傷壽數?」斐然緊張地自床上坐起,「可她是我的魂役,按理說,她當與我同壽才是。」

「那前提得是她沒有失魂缺魄才行。」他伸出一指搖了搖,「她與其他的魂役不同處,就在于她缺了一魂一魄。」

斐然怔然地垂下兩肩,「怎麼會……」

「她不是個完整的魂役,因她不是被期待許出來的。少了你的真心以對,她不全,自然你的壽數也沒法完整給她。」

「她的魂魄可有法子補齊?」

清遠以高深莫測的目光看了他許久,在滿心焦急的他都快等不下去時,這才溫吞吞的啟口。

「有。」只是,他會願意幫她?

「您盡避開口。」一直都緊屏著呼吸的斐然總算松了口氣。

清遠隨即如他所願,毫不客氣地獅子大開口,「把你的一魂一魄給她。」

「什……什麼?」他愣在原地,沒想到要付出的竟是這樣的代價。

也不知是不是刻意的,清遠還在為他雪上加霜,「一日不補全她的魂魄,她就一日無法忘懷前世之仇,更不可能把它放下,她永遠都會活在死亡時的驚嚇陰影里,唯有補齊魂魄了,她才能新生。」

斐然沉默地垂下了眼簾,而清遠則是起身拍著他的肩頭。

「你仔細想想吧。」

夜色在斐然陷入兩難之時漸濃漸深了,當清冷的月光將大地灑滿銀輝時,斐然像抹飄蕩游魂似的離開了客房,再次來到工務院。本該在燭下縫補衣裳的尚善,不知在何時已累得睡著了,她兩手抱著一件衣裳,整個人窩在衣堆里又再蜷縮成一團地睡著,正作著夢的她,還邊睡邊咂著嘴巴。

「師父,我想吃肉……」

「……」就連作夢都不忘吃肉,怪不得她會躲著清罡跑到那座山谷里去大開葷戒。

「娘親……」

在斐然想幫她蓋上衣裳免得她著涼時,她的語調驀地一變,睡容也不再那麼安穩。

他伸手想要幫她撫平她又蹙在一塊兒的眉心,可下一刻自她嘴里所吐出的言語,卻讓他忘了該如何動作。

「娘親,您別殺我……」

斐然震驚地看著睡夢中的她,可憐兮兮地抽著鼻子,沒過多久,睡得一臉委屈的她,眼角滾出一顆令他覺得萬分刺目的晶淚……這更是令他心房的每一個跳動,滿溢著的都是心疼。

直到她的氣息漸漸平復,也不再囈語些什麼時,之前還滿腦子紛亂,不知該如何做的斐然,看著她的睡顏反倒是因此沉靜了下來。

他坐子躺在衣服堆上,再伸手輕巧巧地將睡熟的她擁至懷里,下頷就擱在她的額上,靜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燭火,心頭出乎意外地一派寧靜安詳。

以往他一直都想不通的,在今晚的此時此刻,就像被解了鎖似的,在他的心頭豁然開朗。

這般擁著渾身溫烘烘,讓他整個人都打心底暖和起來的她,他想,他大概知道他為什麼會把她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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