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越來越熱,京城百姓最近茶余飯後談論最多的便是敗家的昆陽侯為了替興善寺的神佛重塑金身,又要一擲千金,最後弄得獨子將娘親留下的莊子、糧行變賣,全給興善寺添了香油錢。
周堂堯跪在佛前靜心的念經,直到兩個時辰過後才緩緩站起身,踏出寺外。
今日陽光燦爛,徐風吹過寺外青竹,消了絲暑意。
他的目光落在坐于寺外八角亭內的周伯延身上。
周伯延對上他的視線,站起身有禮的雙手一拱。
周堂堯轉動著手中的佛珠,緩緩走了過去。
在外人看來,這個佷子比他的親子對他還要孝順,每月初一、十五,不論風雨,必上興善寺與他一同念佛。
但今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他斂眉思忖,大約猜到周伯延所為何來。
「伯父。」若忽略眼中的隱隱怒意,周伯延的表現倒是一如過往,一副翩翩公子模樣,「祖母發話,請伯父回府一趟。」
「這些日子我身子不好。」周堂堯不疾不徐的開口,「怕過了病氣給老夫人,待過些日子再回吧!」
對周伯延,他始終未顯露出太多的喜惡,但他深知周伯延在京中名聲極好,他原以為周伯延會藉著此次恩科考取寶名,可惜主試者是周伯延未來的岳丈,只能錯失此次機會。
但周堂堯相信,若有真才實學,只要一心往正道,終會有自己的一片天,只是可惜……
他手上轉動著佛珠,移開了落在周伯延身上的視線,如今他是越來越看不清周伯延心中所想。
周伯延抿著唇,靜了一會兒,「我看伯父氣色挺好的,如今看來,伯父是存心置祖母與二房于不顧?」
周堂堯在心中嘆了口氣,終究得承認自己看走眼,這個孩子不是個好的……
「聖旨已下,無轉圜的余地。」周堂堯淡淡的說︰「以後你也無須再來。」
周伯延聞言只覺這些年的孝敬都成了笑話,他原以為周屹天小小年紀便被丟到莊子去,等同令伯父死了心,伯父為了周家名聲,終究會棄子不顧,將世子之位給他,卻沒料到——伯父確實沒將世子之位給周屹天,而是直接把侯爺之位讓出去。
如今侯爺成了周屹天,這要他如何甘心?
早在去年,祖母就曾上興善寺提及請旨立下世子,伯父未明確給答案,他未來的岳丈擔心事情有變,逼得他先下手為強。
他思前想後,決定刺殺周屹天,屆時周屹天已逝,伯父終究只能將侯爺之位交到他的手中。
誰知派出去的二十名刺客無人返京,他知曉事情有變,見周屹天平安返京,心中驚恐,卻不見他討要公道,他心存僥幸,想著周屹天應是至今都不知幕後下黑手的人是他。
除夕那日,周屹天雖針對二房,但對他並無一絲深惡痛絕的模樣,他著實松了口氣。
原本他還盤算著等周屹天入兵部,被魏將軍封為騎郎將,統領騎兵前往漠北,到時在戰場上對他下手,取他性命更為容易,誰知今天一道聖旨前來,亂了一切盤算。
如今周屹天是生或死都已不重要,因為他若生,身為昆陽侯,縱使不立下功勛,只要他上過戰場,回京後處尊居顯已可預見。
若死,周屹天無後,侯爺之位後繼無人,昆陽侯府就此斷送在周屹天之手。
這一步棋徹底斷了二房所有的念想,這對父子果然如祖母所言,可惡至極。
「果然終究是血緣難斷。」周伯延嘲弄的揚起嘴角,「伯父一心為大哥盤算,而大哥也為伯父不惜變賣亡母嫁妝,為興善寺的神佛塑金身,真是父子情深。」
周堂堯看向亭外,沒有費心去看周伯延此刻的神情,他從未提過要替興善寺的神佛塑金身,但確實從兒子的手中拿到一筆香油錢,從送錢過來的顧良口中得知,兒子要他用這筆銀錢給神佛塑金身。
他雖不知兒子所圖為何,卻也收下了銀錢,對外默認兒子為了他變賣娘親嫁妝的傳言,但他很清楚,兒子絕不可能做出此事。
「怎麼?本侯爺處置娘親嫁妝,還得經過你點頭不成?」
周伯延看到大步走過來的周屹天,臉色微變。
周堂堯的陣底閃過波動,萬萬沒料到三日後要出征的周屹天會來。
周伯延的身子一僵。
周屹天不言不語,只是冷冷的看他。
周伯延強迫自己露出一抹笑,稱了一聲,「侯爺。」
「今日聖旨才下,你便迫不及待的上興善寺,周伯延,你如此沉不住氣,令人失望。」
周伯延用盡力氣才將笑容留在自己的臉上,「我不懂侯爺所言何意,我是奉祖母之命來請伯父回府。」
周屹天一哼,對他跨去一大步。
周伯延一驚,跌在後頭的椅上。
「我竟差點敗在你這個小嘍羅手中……」周屹天垂下眸子,聲音近乎低喃,「真是天大的笑話。」
周伯延驚恐的抬起頭,「侯爺,我不懂——」
「若你不懂,只怕天下無人能懂。」周屹天一哼,心中涌現的恨意令他恨不得伸手扭斷周伯延的脖子,但他終究忍住了,不想因為這條賤命毀了將要出征的計畫,「不過是個虛位,我看不上眼,給你也罷,但你錯在太多算計,在你計謀未成時,你就該有覺悟——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周伯延的臉色慘白,想要辯駁,但卻發不出聲響。
「滾!」周屹天不客氣的踢了他一腳。
周伯延被踢出了亭子,痛得在地上打滾,直不起身。
一旁小廝的連忙上前攙扶,主僕慌亂的離去。
周屹天不在乎周堂堯對自己動粗有何想法,只道我已跟老夫人交代分家。
分家?周堂堯的目光閃過疑問。
「你不會以為我會留著二房在昆陽侯府惡心自己吧?」
周堂堯轉動著手中的佛珠,最後才道︰「老夫人不會點頭。」
「如今我才是正經的主子,她的思慮左右不了我。」所謂孝道、名聲,周屹天全不看在眼里。
周仲好賭,欠下大筆外債,被他派人廢了一雙手臂,而二房此刻被逐出昆陽侯府,一時之間也找不到去處,可惜他三日後要離京,看不到好戲。
「畢竟是一家人——」
「別跟我談一家人。」周屹天打斷了周堂堯的話,「因刺客上門,姥爺死了,你以為這天底下有誰會要我的命?」
周堂堯的雙唇緊抿,手中的佛珠轉動更快。
這輩子他最對不起的除了發妻外,便是顧喬成。
他原以為千金散盡,空有名號的侯爺之名不足以令人掛念,卻低估了人性貪婪。
「愚昧。」
周堂堯的臉色一白,卻無話反駁,他以為二房並無能耐,卻忘了如今周伯延將迎娶禮部尚書之女,若有禮部尚書相助,要派人對周屹天或顧喬成出手輕而易舉。
「我只在你身上學到一事——當個懦夫只會令自己變得可笑又可恨。」
周堂堯無力反駁,如今顧喬成已死,周屹天了無牽掛,就算自己出面也無法讓他放過二房諸人。
周堂堯不想追問周屹天的手段,他念佛多年,深知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回。
他靜了一會兒,久久才道︰「你出征在即,一路小心。」
周屹天看向周堂堯,眼底有著復雜與隱忍。
這是他的生父,對發妻被陷害而亡一事毫無做為,只能在佛前找平靜,十分懦弱,卻又知道教導他裝出不學無術的模樣,在他十歲時藉著犯事之由讓他離開侯府,暗自送給姥爺。
這麼多年,他掐著二房不放,將昆陽侯府家產幾乎散盡,讓二房難受,卻又莫可奈何。
他是個善人,也不是個善人。
周屹天看著寺外一片青竹,父親與姥爺都喜歡竹,只因為他的娘親也愛竹,他們都在回憶里找解月兌,卻不知這樣只會更痛。
案親以為遠離他便能護住他,卻不知有時逃避只會使事情更糟。
如今父子情淡,這一輩子到底值或不值,這個問題只怕父親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他不懂父親,也沒打算去弄懂,只是他從姥爺和小丫的身上,明白每個人都有守護另一人的方式,未必全然是對的,但至少一片真心。
他不知兩人的父子之情是否有修補的一日,但他終將學著放下——縱使現在無法,但或許有一日他會做。
「金身之事是我為了掩飾我將糧行給你兒媳婦開酒樓所散出去的藉口,在我還未回京前,我不想讓她因與我有關連而有一絲危難。」
兒媳婦?周堂堯是真的驚訝。
「一個村姑。」周屹天垂下眼,想到趙小丫,眼底微柔,「是我自個兒看上的。」
周堂堯沒有料到有一日可以在剛強的兒子身上看到一絲柔情,他一陣悸動,「我相信是個好的。」
「她確實很好。」周屹天向來喜歡听別人說趙小丫好,比听人說他自個兒好還要開心。
周堂堯看著已比他高大的周屹天,他確實錯過了陪伴兒子成長的光陰,那個曾經縮在亡妻靈前哭泣的孩子長大了,心中有了牽掛之人。
「去吧!」周堂堯收回自己的視線,看向遠方,「凡事小心,別忘了,有人等你平安歸來。」
周屹天沒有回答,只是最後看了父親一眼,這才頭也不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