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送入洞房。」
「禮成。」
一聲「禮成」一落下,屏氣已久的于香檀終于松了一口氣,她走得有點急促,想快點到喜房,偏偏前頭的「老先生」像頭垂垂老矣的老牛,腳步緩慢,動作遲緩,還邊走邊喘氣,要人攙扶。
著實太壓抑了,她是成親,真不是參加喪禮嗎?
隱約間,她似乎听見有人捂著口鼻輕泣,好像過了今日沒明日,哀傷氣息彌漫,全場沒有一絲交談聲,安靜得恍若誰高聲就是不敬,讓新人更加神傷。
誰家死了人嗎?
還是準備掛白幡?
成親是喜悅的事,歡天喜地,是誰搞得這麼肅穆,連爆竹聲都免了,鴉雀無聲地看她跨火盆、摔瓦,在嚴肅的氣氛中走向廳堂中央,禮官吸了吸鼻子哽咽地喊行禮。
她當初的決定果然沒錯,她還是適合當寡婦,那今日的拜堂就是未亡人上香,為亡夫守節,多符合氣氛。
「柳……」
一進喜房,于香檀正想掀開蓋頭一喊,一只大手忽地捂住她的嘴,狀似體力不支的跌向她,差點將她撞倒,但是另一只手始終扶著她的腰,讓她踉蹌幾步卻沒摔倒。
「噓!別說話,外頭有人听壁腳。」
「听壁腳?」居然還有人干這種事。
「要不要做場好戲讓人看?」看似腳下虛浮的柳笑風俯在他的少城主夫人耳邊低語。
「你想讓人看戲?」秋水般眸子輕輕一閃,那道教人忽略的狡光一閃而過,快如流星。
「有何不可。」他那雙醺人欲醉的眼楮異常光亮,心里想著的是被翻紅浪的洞房花燭夜,全然沒听出她聲音中的異狀。
「好呀!我配合你。」想玩是吧!真把她當傻子看了,自食惡果可別怪她,她下手沒分寸的。
「香檀娘子,我們……」該就寢了。裝作極度虛弱的柳笑風正想伸手解開新娘子的盤扣,取下她重達十斤的鳳冠,誰知忽地天旋地轉,他被壓在喜床上,一道幽香傳入鼻息間,令人迷醉的玲瓏嬌軀伏在他身上。
多善解人意的新娘子,知道他「身子羸弱」,所以決定主動點,餓虎撲羊把他吃了。
好、很好,他太滿意了,有妻如此,他一定會好好待她。
想得太美好的柳笑風兩眼一閉,打算當個逆來順受的好夫君,讓他家娘子盡情蹂躪他,他絕無怨言。
但是……
「不好了、不好了,少城主暈過去了,暮夏、清秋快把雪參丸拿來,少城主快不行了!」
咦!他暈了?
這一招用得可真狠呀!
丙然是好計謀,既能坐實他命不長久的傳聞,又能避開被人窺視的新婚夜,一舉兩得。
他都不能不佩服她的急智,一眨眼之間一石二鳥,讓他也跟著懵了,差點忘了他的體弱設定。
躺尸的柳笑風又好笑又好氣,沒法將這只小狐狸騙上手,他兩眼一閉,裝得煞有其事,牙根咬得死緊。
「小姐,雪參丸。」暮夏取來一粒雪白藥丸,濃濃的參味撲鼻而來。
那的確是雪參丸,千年雪參提煉出的保命藥丸,年邁體衰或天生病弱一吃定有療效,能補元益氣,補血順肝,把只剩一口氣的半死人給救回來,多幾日生機好尋醫問藥。
它是救急藥丸,一服見效。
不過對氣血旺盛、身強體健的柳笑風而言,吃了不會如何,只是會心跳加快,滿臉通紅,全身充滿一股熱得要沖破任督二脈的氣勁,亢奮地想爬起來打兩套拳。
因為太補了,雪參丸的功效不下一大碗鹿血,但它是補元益氣的,藥性較為溫和,沒鹿血那般烈性,一顆下肚頂多丹田暖呼呼,氣沖胸口造成急癥發作的假象。
「快讓少城主服下,他快沒氣了……」于香檀語氣急迫,一副自己快當寡婦的驚慌樣子。
叫相公!躺著裝死人的柳笑風微睜一條眼縫,動動嘴皮子,無聲的蠕動。
懂唇語的于香檀面上一熱,狠狠的瞪他一眼,一手捂住他的嘴,又把他微睜的眼覆住,讓他裝得像一點。
撿起掉落在地的紅蓋頭,掩著唇的清秋笑得很壓抑,但她很識趣地收起笑意,裝出一副憂心的神情,有意無意的站在床頭邊,擋住床鋪內的小姐、姑爺,不讓人看清楚他們在做什麼。
「小姐,沒法喂藥,少城主的嘴閉得太緊,奴婢沒辦法將雪參丸讓他服下。」唉,姑爺太辛苦了,大喜日子還要裝死,真晦氣,甚至連累她家小姐陪著受罪。
大丫頭暮夏心里有點埋怨,城主府里的彎彎繞繞實在太多了,她家小姐最不耐煩應付這種明爭暗斗。
護主的丫頭十分忠心,只想著主子。
「找個東西把嘴撬開,藥不吃不成,會沒命的。」
于香檀往「死人」腰上一掐,然而柳笑風不吭氣就是不吭氣。
最毒婦人心,真想我死呀!雙眼緊閉的柳笑風偷模新娘一下,準確無誤的捉住她的手,指月復在她手心輕撩。
「放手。」她小聲的怒喝。
不放,誰叫你擺了我一道。
唇動,以口形示意。
他汗水淋灕、肢體交纏的一夜沒了,整個人泡在她的狠心里,他千算計、萬算計,算計得天衣無縫、完美無缺,誰知唯一的敗筆落在她身上,她聰慧得叫人……恨呀!
這女人的反應太快了,快到他只有傻眼的分,原本只想捉弄捉弄她,沒想到反而整到自己,自食惡果。
早知道他就不多事的提醒她門外有人听壁腳,不然此時他早就得手了,讓她插翅也難一飛,只能做他名符其實的妻子。
哭笑不得的柳笑風真想死了算了,他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自以為聰明的傻子,好好的新婚夜被自己搞砸了。
「是,小姐。」
暮夏正想著找什麼來撬嘴,清秋眼一眨遞來一根銀匙,她愕然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果然是好姊妹,不用開口便能心意相通。
兩丫頭也調皮,被自家小姐寵出來的開朗性子,打從小姐訂親前兩人就服侍在她身邊,因此對這小夫妻的吵吵鬧鬧知之甚詳,也曾為兩人的不和感到憂心忡忡。
自從姑爺賴在小姐屋子拔毒後,小倆口昔日的恩怨似乎化解了,小姐雖然被姑爺的無賴行徑惹得每每上火,幾度想在他的藥里下巴豆,可是看他解個毒那般痛苦,她一忍再忍,決定忍到毒清了再秋後算帳。
多听、多看、少說話是小姐的要求,她要絕對的安靜。
不過她們看多了、听多了,多多少少看出兩個人之間的一點小別扭,他倆鬧得再凶也不會要了彼此的命,反而一方有了危急必會迅速出手,先把事兒擺平了再論恩仇。
像這回姑爺一得知中毒,小姐二話不說的讓出自己的屋子,一邊打掩護,一邊為他尋來名貴藥材,即便氣得牙癢癢的,還是費盡心思打理一切,讓姑爺平安度過劫難。
暮夏、清秋是門兒清,雖然嘴上不說但兩眼看得明白,他們就是一對明明有情卻裝著糊涂的小冤家,多年來的互相攻奸產生依賴,又因依賴生了情分,只是兩人都太聰明了,不肯先向對方低頭,把萌生的情愫隱藏起來。
身在局中看不清,唯有身邊的局外人才看得最清楚,他們不就是自我掙扎,以為別人看不出其中的曲折。
「發生什麼事了,我們在前院招待賓客時就听見喜房出事,是不是大哥兒他……」死了。
急匆匆趕來的顧雲煙眼角帶著淚,一副心急如焚的慈母樣,唯恐繼子遭逢不幸,無力回天。
但若是細心人一瞧,仍能瞧見她眼底的興奮異彩,說是淚眼婆娑卻隱含笑意,彷佛等這一刻已許久,終于等到這個小賤種死了,以後她可以高枕無憂了。
當她踏進喜房的瞬間,正好看見新媳婦不知喂了繼子什麼,像是一粒白色藥丸,他喉間一動咽了下去。
剎那之間,她有種不好的預感,似乎她的願望又要落空了,微眯的眼中迸射出毒蛇般的冷芒。
「少城……相公他沒事,只要服下護心的雪參丸,他的呼吸便會順暢,恢復平穩。」
本想喊少城主的于香檀手心一疼,她惱意暗生的改口,趁人沒注意時反擰一下。
「沒事?」人都不醒人事了還能多留一口氣?
「雪參丸是千年雪參煉制而成,其中還包含七十多種珍貴藥材的精華濃縮在里面,因此只要不是斷了氣的都能救得回來。」她夸大其效,卻也有幾分噎人的意味。
「雪參丸?」顧雲煙目光深沉,指尖因無法消失的恨意而深入掌心,尖細的指甲刺入肉里。
「是的,相公在天水城忽地全身抽搐,口吐黑血,面色黑紫的倒地不起,幸逢有一神醫經過,便用銀針扎穴解一時之急,相公才緩緩醒來,深吐了一口氣。」演戲要演全,「神醫」遠走他鄉了,任這位城主夫人翻遍天水城也找不到人。
「真有這麼神?」該死!彼雲煙恨到差點咬碎銀牙。
「神醫的確頗有辦法,幾針下去相公就蘇醒了,不過要根治得費一番功夫,他得琢磨琢磨。」說得都像真的,連她自個也相信了,芷娘的醫術確是高明。
「可以根治?」她錯愕。不是說必死無疑嗎?神仙下凡也難救,十幾個太醫、大夫說出相同的話,她信以為真,一年一年的等下去,沒想過另下毒手,都注定是死人了,何必瞎折騰,白費心思。
沒想到等到的並非是紙錢紛飛、打幡送葬,而是打臉,她的一時掉以輕心反而給了他一條生路。
這得多諷刺呀!她有多少下手的機會都被她自個浪費了,要是她早早動手,不要妄想以慈母模樣換得丈夫的心,讓他不再繼續處處留情,他哪能長大成人,還順利娶得如花美眷?
她被騙了嗎?難道所有的太醫、大夫都被收買了,聯合起來欺瞞她一人,將她瞞得死死的,讓她以為小畜生活不了多久。
整座城主府掌控在她手中,里里外外都是她的人,不可能有人內神通外鬼,連她都瞞了去……
等等,不對,還有一人——平陽長公主,她的婆婆柳老夫人。
彼雲煙想到能瞞天過海、讓她毫無所覺之人,唯有在佛堂吃齋念佛的柳老夫人,只有她做得到。
因此她把柳老夫人也恨上了,認為是她從中作梗,以致于她功敗垂成,錯失良機。
「中毒而已,沒什麼不能治的,只是比較麻煩,需要很多世間罕見的藥材,要花很多銀子去買,幸好相公身為柳城少主,在銀錢方面不成問題。」要坑錢坑自己人,豈能讓城主夫人置身事外。
中毒而已,她說得可真輕巧,都過了二十年了,顧雲煙仍覺得恍若昨日。
傍她藥的人曾說此藥無解,服下後會日漸疲憊,一日比一日衰弱,面黃皮皺,人會越來越嗜睡,四肢無力,查無原由地在睡夢中去了,為時三個月,算是一種慢性毒,可不知為何她的姊姊卻活著生下孩子,拖過一段時日才死。
她不信顧雲霞母子運氣這麼好,如得神助,他們總是在她面前逃過一次又一次,讓她痛苦的扯發大吼。
不,不會了,她不會再重蹈覆轍,如果小畜生還死不了,她便助其一臂之力,讓他早登極樂。
殺心一起的顧氏走向躺在喜床上的柳笑風,雙手一張一握,似要將人活活掐死。
見她神色不對勁的于香檀連忙側身一擋,不著痕跡的佔了床頭位置,不讓「婆母」近身。
她不怕顧氏痛下殺手,以其能力還殺不了柳笑風,貓有九條命的話他至少十條,怎麼也死不了,繼婆婆還沒那個本事能將他殺了。
她最擔心的是形跡敗露,露出馬腳,把布好的局面打散,他們又得從長計議,另謀他法。
「我兒子中毒了?」
聲如洪鐘,一道壯碩的身影快步走了進來,慢人一步的柳向天也趕到兒子床前。
「夫君……」見到丈夫,顧雲煙喜笑顏開,歡快地迎上前。可是她剛一靠近便被大掌撥開,看也不看她一眼大步經過,顧雲煙頓時面色漲紅,羞憤難堪,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竟一點面子也不給她留,當著小輩的面讓她難堪。
她所謂的「小輩」指的是仍穿著嫁衣的于香檀,婆媳第一回見面便這麼難看,大失顏面,日後她如何在媳婦面前端起婆婆的架子,「教導」她為媳之道。
「好好的給我講清楚,為什麼會中毒,中了什麼毒,有沒有辦法解?需要什麼盡避去庫房拿,銀子我有,再多都不打緊……」他給得起,也不怕花更多的銀子,只要他兒子沒事。
這才是親爹,為了兒子什麼都肯付出。
「神醫說是胎里帶毒,相公尚未出生便已在胎中中毒,主因是母體有毒,當娘的透過自己的血傳給月復中胎兒,因此相公一落地便已自身帶毒,這才身體虛弱。」于香檀轉述好友說過的話。
聞言,柳向天臉色陰沉。「你是說霞光兒中毒了……」
「霞光兒?」那是誰?于香檀不禁問出口。
「笑風的娘,生下他不久就死了。」說起深愛入骨的女人,柳向天全身一顫,仍不願接受她離他而去的事實。
霞光兒是柳向天給顧雲霞取的小名,是夫妻間的昵稱。
「神醫診治過後,斷定相公體內的毒名為‘纏綿’,意思是纏綿病榻,終身難治,至死方休,是一種非常歹毒的害人毒藥,無色無味,中毒者毫無所覺,卻會慢慢死去。」
他一听,目露冷意。「有什麼法子能解?」
他的妻子、他的兒子深受其苦,他卻束手無策,無能為力,眼睜崢地看他們遭受毒害。他是無能的丈夫,不中用的父親,事隔多年才知妻小不是身子虛弱,而是遭人下毒,他竟一無所知。
「目前還無法解毒,只能壓制,神醫用了一根千年雪參,約我的手腕粗吧,制了近百粒的雪參丸,只要服下一粒便會舒緩許多,可暫時壓抑毒藥的發作。」她說得極其凶險,恍若沒有雪參丸吊命隨時會喪命。
「還有多少,上哪兒買?」先保住兒子的命再說。
她螓首一搖,「不多了,也買不到,這些時日相公一直在天水城養著,他命人四處找尋第二根千年雪參,可是除了神醫無意間得到的那根外,再無其他。」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喪妻之痛痛徹心腑,想到即將面臨的失子之殤,他不願再承受了,那跟要他的命沒兩樣。
「若要完全解毒,需要玉顏草、雪融花和赤焰蠍三種藥材為主藥,但神醫手中只有玉顏草,另外兩種打探不到,听說世上已絕跡,再也找不到一株。」這是她胡亂編的,真找得到才奇怪。
「找,去找,翻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到,我不會讓我的兒子死!」柳向天目光聲定,讓下屬立即張榜懸賞。
兒子、兒子,他眼中只有柳笑風,可有她的存在?妒意如泉涌的顧雲煙一雙眼楮快冒出火了,她一再告訴自己不要沖動,忍了這麼多年還有什麼不能忍的,她一定活得比小雜種長壽,他活不過她。
可是看到丈夫眼中的急切和不舍,她為自己的兒子感到不平,同樣是親生子,為什麼會有差別待遇,她的乘風一點也不比長子差,憑什麼他眼中只有那個女人的孩子。
她忍,忍得口中微帶血腥味,還得溫言小意的賣好,把她妒恨的面容收起來,假裝她的關心不假。
「夫君,別急,先問問婆婆那里有沒有,再看看宮里有無存貨,若兩處都沒有,那真是回天乏術了……」她低頭拭淚,情深意切得叫人無從挑剔。
「滾開,不用你在這虛情假意!」貓哭耗子假慈悲。
她眼中一抹怨慰一閃而過。「你怎麼這麼說,我也是大哥兒的娘,我對他的用心日月可鑒。」
「他娘在墳地里躺著,你要去陪她?」柳向天冷語如刃,對她沒有半絲溫情。
「你……」他想她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