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菲側眼,對上歐陽曜鷹隼般的銳利眼楮,他好像什麼都明了,明了得令她心慌意亂。
大步進屋,他再問一次。「你給他吃什麼?」
她睜眼說瞎話,翻掌覆掌,笑得自然大方。「你看錯了吧,什麼都沒有。」
冷眼看她,他很清楚自己這副表情會讓人心生畏懼,但她還是眉開眼笑,好像他有多溫和親切似的。
目光對峙,第一回合,歐陽曜落敗。
好,暫且當他眼花,當他沒看見她掌心滴下來的東西,那……眼花之余,他不會也耳背了吧。
「說說,什麼叫做為善不欲人知,什麼時候我托你贈銀?」
他從村外回來,踫見要離村的張大嬸,看見自己,她二話不說就跪下來,感激他的救命之恩、為善不欲人知……他這才曉得,在不知道的時候,自己成了張家的大恩人。
予菲歪著頭看他,然後長嘆一口氣道︰「我實在不想說你難搞,但你真的很難搞,憑白無故送上門的好處收著就是,何必追根究底?就讓張大嬸拿你當救命恩人,不好嗎?」
「不好。」
「不好?」她沖著他皺眉、搖搖頭,而後朝他伸手,「既然如此……十兩。」
「做什麼?」
「你給十兩,不就落實我的話,你確實為善不欲人知,確實是張家的救命恩人,張大嬸的感激可以收得理直氣壯、理所當然,不會有半點罪惡感,行了吧?」
這是哪門子說法,他幾時有罪惡感?幾時想要理所當然、理直氣壯?
「陸予菲。」他嚴肅面容。
「我在。」她嘻皮笑臉。
「不要替別人作主,尤其是作我的主。」
「行,歐陽公子說的算,今日本人犯的過錯,保證日後不會再犯。」說著她攤攤手退後幾步,退到門邊抱起木盆,轉身就想跑。
可他速度更快,她才跑過三五步,他就一把抓住她的後領,將她提起來。
要不是她手腳靈活,要不是她死命抱住木盆不放,這會兒她又得去河邊一次。
「君子動口不動手哦。」她警告他。
「我從沒說自己是君子。」
「有沒有人教過你,對于淑女應該體貼溫柔。」
「你什麼時候變成淑女?」
「就算我不是淑女,也請放開我。」
「憑什麼?」
她用力吐氣。「你這樣很不行欸,你知不知道,對女人動手的男人都是廢渣,知不知道有本事的男人靠智力征服人,沒本事的才靠武力征服人。」
原來他不但是個廢渣,還沒本事。
歐陽曜不想笑的,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想笑,她明明很生氣,明明咬牙切齒的表情一點都不美麗,可他竟覺得她很可愛,可愛到……心髒莫名其妙地怦怦怦連跳三下。
「怎麼辦?我就是喜歡以武力征服人。」
哼!欺負她沒有武力嗎?予菲手抱木盆,沒辦法動手,只能用腳踢,可她踢到的……是肉腿還是鐵柱子啊,他文風不動,她的腳卻隱隱作痛。
「歐陽曜,你放手!」
「不放。」他眉開眼笑,果然,以智取人遠遠不如以武服人來得爽快。
不放?他知不知道這種提小雞的動作很污辱人?前世她可是人人尊敬的大師,別說被人提領子,就是踫一根寒毛也不行,偏偏來到這個萬惡的古代,這個沒人權、不懂男女平等的時代……嗚,她想回家……
突然間就委屈了?歐陽曜下意識松手,沒想到她整個人就這樣摔在地上,這一摔不打緊,護上半天的木盆掉到地上,衣服全白洗了。
予菲氣極敗壞,決定代替月亮懲罰……壞人!
她手指掐訣、嘴巴念念有詞……
先說哦,這是不對的行為,身為學道者,不能以法力欺人,但她這、這是……自尊嚴重受損,需要彌補。
「……法法奉行,急急如律令,開!」予菲引陰煞上他的身,可……
Why?為什麼沒作用,她的法力呢?為什麼陰煞纏不了他的身?
不信邪,她再來一次,指掐訣、口念咒,往他身上一點……
絲、毫、無、用?
她的法術對他無用?活兩輩子她還沒踫過這樣的事,怎麼會?會不會是她的法力失蹤?
罷穿越而來,為保障自身安全,上面那位讓她保有短暫法術,現在、沒了?
如果真是這樣……完蛋,她啥都不會啊,不會做菜、不會醫藥、不會從商……她連這時代女子最基本的女紅都不懂,日子要怎麼混?
見予菲一動不動,歐陽曜懷疑,她被點穴了?
他彎腰與她平視,見她在怔忡中,他輕輕推她。「你怎麼了?」
她呆呆抬頭,呆呆搖頭,呆呆地撿起弄髒的衣服,呆呆往門外走,她很呆,呆得無法想像未來要靠什麼生活。
他跟在呆呆的她身後,再問一次。「你怎麼了?」
她無法回答,如果知道怎麼了,情況會容易些,可偏偏就是不知道呀。
垂眉、垮肩,無奈壓得她挺不直背,她低著頭緩步往前走。
他不放心,跟在她身後。
這時,一聲尖銳叫喊破空而來。「陸予菲!」
遠遠地,予菲看見一張發青變黑的臉,陳媄……才幾個晚上她就變成這個樣子?所以她的法術還在?
試試……吧?予菲悄悄念咒,手背在身後掐訣,飛快朝她一指,瞬間,纏在陳媄身上的煞氣消失,臉上的黑霧稍淡。
陳媄不再感到寒冷,陽光照在身上,出現陣陣暖意,她整個人突然變得輕松,連喘氣都覺得舒服,恍若重獲新生。
陳媄松口氣,予菲也跟著松口氣。
太好了!還在,她的法術還在!
再次確定,念咒掐訣,予菲引陰煞上陳媄的身,下一刻黑霧罩上,陳媄的臉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變黑,整個人又開始感覺陣陣陰寒加身。
沒丟,她的法術還在!予菲無比開心、無比激動、無比感激,謝謝祖師爺,謝謝上面那位,謝謝他們讓她保留最熟悉的技能。
所以她的法術只是無法在歐陽曜身上發生作用?還好……這個結論她能夠接受。
她笑了,彎彎的眉、彎彎的眼、彎彎的嘴角,臉上的彎彎讓歐陽曜心情跟著好起來。
不生氣了?不發呆了?他因為她的開心而開心。
相反地,予菲臉上的彎彎讓陳媄抓狂。
接連幾個晚上被鬼追殺,陳媄快瘋啦,她設想過無數可能,最後猜測肯定是予菲給她下毒,她本想低聲下氣哀求予菲收手,卻沒想到竟會看見歐陽曜緊緊跟在予菲身後,當即忘記原計劃中的「低聲下氣」、「軟聲哀求」,控制不住怒火中燒。
憑什麼!她才幾天沒出門,這賤蹄子就纏上歐陽公子?那是她先看上的男人啊!
陳媄沖上前,習慣性抬手就要甩人巴掌。
予菲沒料到她玩這麼大,來不及閃躲,見大掌落下,她直覺閉上眼楮,等待清脆聲響。
這時突然橫插進來一只手,拯救了予菲可憐的小臉頰。
陳媄發現手被歐陽曜「握」住,她黑得發紫的臉龐出現一絲緋紅。
愛情的力量啊!
「歐陽公子。」陳媄軟軟一聲撒嬌,喊得予菲雞皮疙瘩林立。
歐陽曜皺眉,放開她,另一手將予菲拉到自己身後,擺出保護姿態。
看到這動作,陳媄不依了,嚷嚷道︰「歐陽公子,你怎能護著她,你不知道這賤人對我做過什麼,她下毒,害我吃不下睡不著,害我作惡夢,害我嘔吐,害我……」
哇啦哇啦一大串,講到最後,連月事失調都跟她有關系。
歐陽曜揚眉,一臉興味地看向予菲。「這些都是你做的?」
「我要是有這麼厲害,早當仙女去了,干麼還當人呢?」
陳媄繼續嚷嚷,「就是你,是你親口說害我的。」
「陳媄,你看我的臉。我像白痴嗎?哪個殺人凶手不藏著躲著,還跑到人前嚷嚷‘沒錯沒錯,那個白痴是我殺的’?
「如果你懷疑我下毒,就去鎮上請大夫瞧瞧,別成天疑神疑鬼,老認為旁人在使壞,何況我這小腿小手臂的,哪敵得過你的肥膀子,不被壓著打已是祖先保佑,欺負你?說笑吧!」
「陸予菲,你說我胖?」
胖是陳媄的痛處,吃不飽已經夠可憐,成天餓肚子還發胖,那就是天地不仁了,予菲還拿這點攻擊,真的有失厚道。
「我沒說你胖,只說你膀子壯碩,那可是贊美吶,不信你問問歐陽曜,軍隊里是不是人人以壯碩膀子為傲?」
她又不是士兵,誰要一雙壯碩膀子?陳媄氣恨不已,不知陸予菲怎會變成這樣,以前她哪有膽子在人前同自己對峙,她只會默默掉著淚,任由自己打罵呀。
陳媄的心聲要是讓予菲听見,肯定要說︰「你傻的啊,無聲啜泣比當眾抗議更威更猛更厲害!」
「歐陽公子,你看她欺負我。」陳媄跺腳嬌嗔,惹得歐陽曜一股惡寒。
慘不忍睹吶,陳媄以為裝可憐是那麼好演的嗎?那可是需要美貌支持呀!
「唉呀,小心!你一跺,象腿就能踩死三千六百只螞蟻,那可是三千六百條生靈啊。」
「你罵我象腿!」
「不、我是羨慕,你手能打南山猛虎,腳能踢北海蛟龍,歐陽公子,你們軍隊里缺不缺一個花木蘭?」
予菲態度很痞,痞到令陳媄氣得暴跳如雷,因嘴上贏不了,她很想動手,偏偏予菲躲在歐陽曜身後,讓一堵厚實安全的城牆護著,她氣到不知如何是好,予菲卻覺得安全感爆棚。
「歐陽公子,你別听她的,她一直都在害我。」
「我害你?你記錯了吧,不是你推我下海的嗎?放心,那件事有人證,你賴不掉的。」
人證?陳媄倒抽口氣,不會吧……
這幾天她縮頭縮腦,不敢在繼父跟前出現,就怕陸予菲發難,確定風平浪靜後,她還以為陸予菲是害怕娘的手段,不敢輕易將此事說出口,沒想到……
誰是人證,歐陽公子嗎?所以他才處處護著她?歐陽公子認定自己是壞人?那麼……歐陽公子不喜歡她了!
突地一聲尖叫,陳媄轉身往陸家方向跑,腳程很快,快到讓人不解,這麼胖的身軀怎麼能那麼輕盈?
此地無銀三百兩,陳媄的表現宣告陸予菲所言非虛。
予菲看著陳媄的背影,像只得逞的小狐狸,笑成朵花兒般,無比可愛。
她抬眉,發現歐陽曜的眼珠子黏在自己身上,半天都轉不開,怎麼,突然發覺本小姐年輕貌美、很好啃?如果是的話,以前干麼去了?
起初她還能痞笑回望,可是他看她的時間太久,看到她心里微微發慌,咬唇亂扯。「公子也會看相?」
他笑道︰「看相是你的本事,不是我的。」他沒發覺,不愛笑的他,在陸予菲面前露出笑容的頻率太過頻繁。
「既然不會,干麼一直看我?」
「你說呢?」
他往前彎腰,她往後仰,這是在考驗她的柔軟度?
「要我說嗎?」予菲一雙大眼楮骨碌碌地轉動。「我說……你近日額頭正中的官祿宮和兩旁的天倉圓潤飽滿,應該會升官加薪,而且你的眼神明亮、眉毛顏色潤澤,說明你最近會有好運。」
「我依稀記得,你說的是我犯小人。」
「你奸門的傷口好了呀,小人害不了你,反倒自害。」話出口,她才發覺這人莫非是屬海星的,才幾天功夫,傷疤就淡得幾乎看不見,超強的復原力啊。
自害?她又說對了,散播謠言那人被罰半年俸祿與勞役。
「你真的會看相。」他早就相信了,說這話不過是再度確認。
「當然,不然你認為我只會唬人嗎?十天之內,我包你升官發財。」
「又幫我看一次相?這回我該給你多少銀兩?」
「這點小事,談錢傷感情。」開玩笑,把他巴結好了,以後還怕沒有金山銀山?前世她就是用這招廣結人脈……呃、不,是廣結善緣的。
「這可是堪破天機的大事,不是?」
「確實,不過……不佔便宜是教養,人情往來是修養,剛剛你從陳媄的虎口下把我救出來,這點小事就當回饋,你現在要做的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努力成為人上人。」她握緊拳頭,說得很用力,他得當人上人,她的討好才有意義啊。
「為什麼?」
「你如果成功了,放屁都有道理;你如果失敗了,再有道理都是放屁,所以你要立定志向,朝成功邁進。你辦得到的,我看好你!」
她信心滿滿地凝睇他,灼灼的目光像在看金山銀山那樣。
回看她的表情,讓他再也忍俊不住捧月復大笑。
陳媄越來越憔悴,眼眶黑得能拿來磨墨了。
李氏用暗杠的私房錢給她請大夫,可……那又不是病,大夫能怎麼說?講來講去,除多思多慮、肝氣郁結之外,再也說不出其他。
李氏私房錢有限,吃過三、五服藥也不見成效後,只能放任陳媄繼續在惡夢中被鬼追,放任她大白天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啥事也不干。
現在唯一能讓陳媄提起精神的,就是予菲到她面前晃晃,陰笑兩聲,然後她就會放聲大喊。「她要殺我!」
再然後,李氏會拿著掃把追殺予菲,搞得雞飛狗跳。
這種游戲很無聊,如果李氏不來挑釁,予菲自然不會閑到去惹陳媄。
到歐陽家曬衣服時,予菲在窗外看見予心、予念圍著歐陽羲學認字,懂得上進的小屁孩看起來沒那麼討厭。
歐陽羲身體已經痊癒,但歐陽夫人擔心,還管著他不讓他出門。
看見予菲,歐陽羲熱情招手,「予菲姊,快進來坐。」
「不要。」她拒絕得很直接。
歐陽羲沒因此退卻,反而熱情地走出房外,把桌上點心送到予菲跟前討好。「予菲姊,這是我娘做的,你嘗嘗。」
自從知道予菲幫他趕鬼之後,他對她的態度便有了天大的轉變,熱烈到讓人承受不住尤其那雙充滿崇拜的目光,讓予菲下意識想要逃。
反倒是予心、予念不敢隨便親近予菲。
同屋睡過幾天,她們發現姊姊整個人都變了,以前教她們的道理被全盤否認,每回眼淚還沒流到腮邊,姊姊就會冷言冷語。
「眼淚是流給心疼自己的人看的,這里有人心疼你嗎?」
被冷水潑過後,眼淚只能乖乖收回去。
予菲淡淡看向歐陽羲,面對這等級的點心,她沒有吃的慾望,不過她是視覺型動物,受不了小正太用一雙大眼楮直盯著自己,眨巴眨巴地閃著,嘆氣,拿起一塊放進嘴里。
「姊姊,予心、予念好聰明,每天都能認上十個字呢。」他表功。
眉一撇、眼一斜,她歪歪嘴角。「才十個字?」
然後滿心期盼贊美的兩姊妹蔫了,低下頭,酸酸的感覺在鼻腔泛濫,眼淚在眼眶中凝聚。
又來!予菲見不慣她們這副模樣,道︰「知道什麼叫奢侈品嗎?」
三個小孩同時搖頭。
「別人想要卻得不到,必須付出昂貴代價才能得到的東西叫奢侈品,而人家不要,還非要求著鬧著送到人家跟前的,叫做廉價品。陸予心、陸予念,不要讓你們的眼淚變成廉價品。」
予菲最受不了陸予菲把兩個妹妹培養成只會靠哭泣達成目的的人。
她口氣冷硬地對予心、予念說︰「與其用哭泣發泄情緒,不如想辦法爭氣,認十個字不夠,就認二十個、三十個,總要叫別人服氣才好。你現在多學一樣本事,將來就能少說一句求人的話,當然你也可以什麼都不做,但是,記住,當日後生活過得痛苦不順,就別埋怨老天爺不公平,因為老天爺根本不知道你是誰。」
她沒耐心教導小孩,只不過是在她們朝扭曲性格的方向前進的路上布點障礙,逼她們轉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