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賀氏在團圓閣里擺膳,和尹摯香香地吃了一頓飯,再要尹摯到房里歇一會,待尹摯睡醒時,她帶來的箱籠都已經放妥。
「郡主,夫人說了,你要是醒了可以先到後頭的園子里走走,等開宴時再差人說一聲。」多靜手上的活兒也沒停下,將箱籠里常用的物品取出,忙碌地在房里走來走去。
尹摯懶懶躺回床上,雖然已經不困了,卻懶得動,她想應該是一路舟車勞頓才會這麼累。
打從晁大人上回出言傷了郡主後,郡主整個人都懨懨的,多靜也不催促,自顧自地道︰「郡主,約兩刻鐘前,那家二房的姑娘想拜見你,奴婢以郡主尚在午歇為由讓她們走了。」
尹摯在床上翻了兩翻,一副懶骨頭似地坐起身。「想討好我也犯不著這麼急。」
看來那家二房的姑娘腦袋不怎麼精明,恐怕連其母也是蠢字輩的,要不怎會在她舟車勞頓趕到時就急著想拜見?
有點腦袋的都該知道,她肯定累了,歇個一兩日再見面也不遲,再者那叔都說晚上開宴給她洗塵,屆時肯定會見面,犯得著在這當頭撞上來?
哪來的呆子?娘在書信上怎麼不跟她說說,讓她笑一笑,解解悶多好。
「可不是,看來二房的女眷並不省心。」多靜壓根沒客氣地道。
「無妨,一個商家女,娘沒看在眼里,再者還有那叔在呢。」她听娘提過,那叔和其二弟感情甚篤,直到現在也沒分家,家里頭真有個齟齬,想必那叔他們會先行處置,根本就不用娘親費心。
「就是。」多靜將所有物品都歸置好了,走到床前服侍尹摯洗漱,突地想起什麼,月兌口道︰「對了,咱們的人說晁大人派了人在暗處盯著咱們。」
「派了幾個?」她眉眼不抬地問。
「兩個。」
「丟回去。」
多靜笑眯了眼,道︰「奴婢僭越,已經讓龐定去處理了。」
尹摯緩緩抬眼,笑得很壞。「你這個壞丫頭,明知道晁樞引是龐定以往的頂頭上司,還讓他處置,不是要讓晁樞引難看?」
龐定以往在府軍前衛當差,後來皇上特地從里頭挑了幾個拔尖的充當她的護衛,龐定就是其中一個,听說跟晁樞引的交情還挺好的。
「難看嗎?奴婢怎麼覺得……剛好而已?」氣哭她家郡主,她都還沒親自動手出氣呢,算是客氣了。
「壞丫頭。」尹摯嘴上罵著,笑得可樂了。
「謝郡主夸贊。」通常只有她辦對事時,郡主才會這樣罵她的,她一律視作夸贊,收得一點都不心虛。
主僕兩人又笑鬧了一會,見時候未到,尹摯干脆先倚在引枕上,想著晁樞引說他前來是皇上的旨意,可明明她準備下江南訪親時,皇上什麼都沒跟她說,那就代表並非真有大事,八成是皇上知曉他將她氣得不輕,故意要他對自己低頭罷了。
哼,他低頭,她就得憐憫他?
別傻了,她向來就不是吃素的,他要是有本事把頭垂到地上,她會順腳踩他兩下解氣。
只是……當初皇上派他下江南,說要處理衛所糧庫被燒一事,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是讓府軍前衛的指揮使親自處理這事,就是透著一股不尋常的味道。
這些事該是由江南的中軍都督府處置的,皇上卻派他來,怕是有其他密令在身吧……忖著,她不禁呿了聲。關她什麼事啊,她想得這麼入迷做啥?
她才不管他呢,再也不管。
掌燈前,主屋那頭就派人引尹摯主僕兩人到花廳里。待尹摯到時,瞧見那家兩房人都已入席。說來,那家子嗣也頗單薄,一張圓桌,兩房人竟然坐不滿。
尹摯來到桌邊,照理說她是皇上賜封的郡主,那家的人都該起身行禮,但她基于她母親改嫁那家,也算是一家人,所以不怎麼在乎那些虛禮,在那韋守的指引下,理所當然地坐在她母親旁邊。
一張圓桌,男女未分席,就是男的坐一頭,女的坐一頭,她另一側坐的是那家二房的姑娘,母親在席上給她認親,女眷不過就是那家二房太太莊氏和女兒那心梅,男方則是那家二爺那韋就和嫡子那啟豐……
唉,真是人丁單薄,當初那叔是怎麼撐著傳宗接代的壓力硬是不娶妻的?
想著,她對那叔更加欣賞,認為母親與他定能和和美美地過完下半輩子。
「妹妹。」
認完親後大伙開始用膳,尹摯才剛拿起筷子,身旁的那心梅冷不防地喚了她一聲,她愣了下,懶懶地橫眼望去——那心梅一臉親近的笑容,看在她眼里是滿滿的諂媚,看來真的是個腦袋不靈光的。
尹摯想著,便道︰「那姑娘,本郡主姓尹,那姑娘以姊妹相稱,恐是于禮不合。」
她在京城里也有兩個志同道合的姊妹淘,可再怎麼要好也不會直接稱呼彼此為姊妹,好歹前頭也要冠著姓喊。畢竟身分擺在那兒,也沒有沾了半點血親,如此親密的喚法,純粹是想攀關系罷了。
那心梅聞言,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卻還是嘴硬地道︰「妹妹,就算你不是大伯所出,可你還是大伯母的女兒,咱們姊妹相稱,哪來的于禮不合?」
尹摯听完,微微眯起眼,與生俱來的威儀教那心梅瑟縮了起來。
這話听起來似乎挑不出錯,可再仔細一听,不就是藉著她的存在,挑撥她娘親和那叔的感情?這話一出可是打了三個人的臉,她還能裝無辜與她沾親帶故……到底是誰給她的膽子?
眼角余光瞥見那韋守似乎有意打圓場,尹摯硬是搶在他之前開口,「那姑娘,本郡主是皇上親封的南寧郡主,往後還是喚一聲郡主較好。」
說實在的,她並不怎麼介意眼前的蠢姑娘搞砸這場所謂的家宴,但好歹她初來乍到,不能讓娘覺得不痛快,只望這蠢丫頭見好就收,否則往後多的是法子收拾她。
「可是……」
「老二媳婦,我看還是先將心梅帶下去,省得酒沒喝就胡言亂語。」濃眉大眼的那韋守沉著臉截斷她的話,恨不得將那心梅直接押下去。
「大哥,心梅說得也沒錯,大伙都是一家人。」莊氏自以為在打圓場,可看向尹摯的眼光就像瞧見上等料理,恨不得分一杯羹,哪能讓她把關系撇得一干二淨?她的一雙子女還得沾她的光,謀求好姻緣呢。
那韋守不說話了,一旁的那韋就已經起身向尹摯道歉,隨即差了兩個婆子硬是把莊氏母女帶下去。
「郡主,讓你看笑話了。」那啟豐笑得滿臉苦澀,端杯自罰。「還請郡主大人不記小人過,別往心里去。」
「那大少言重了,沒那麼嚴重。」尹摯舉杯敬他,覺得耳根子清淨了,整個人舒爽多了,說起話來也沒那麼多顧忌。
一頓飯吃得頗愉快,聊起商道,四人皆有自個兒的見解,可論膽量和氣魄,在場三個男人莫不甘拜下風。任誰也想不到一個姑娘竟然有獨到的看法和盤算,就連利潤都能在轉眼間算妥。
在旁作陪的賀氏不禁搖著頭,心想回頭她得跟女兒說一聲才好,畢竟她那算起利潤的嘴臉實在是……太財迷了。
回團圓閣的路上,尹摯那雙天生帶媚的水眸樂得幾乎眯成一直線。
「……阿摯。」賀氏瞧她那臉財迷樣,硬生生折損了幾分麗色,不由嘆口氣。
「娘,怎了?是不是二房姑娘惹你不開心了?」尹摯回過神,腦袋里翻飛出數種折騰人的手法,打算依她娘親的不悅程度再決定下手輕重。
「是你。」
「我?」尹摯一臉疑惑。「我怎麼了?」
她堂堂一個郡主,難道態度還不夠恭謙?她已經給足那叔面子,畢竟娘要在這里待一輩子,要不是怕娘為難,她是會任人欺的嗎?去問問京城那些貴女,有幾個敢在她面前哼唧?
「你呀,就這樣跟三個男人談海運,還談得眉飛色舞,甚至當場開出幾分讓利,你……一個還沒出閣的姑娘家,好歹收斂點。」賀氏有那麼丁點後悔,當初不該教她看帳本的。
尹摯恍然大悟,親熱地挽著賀氏的手。「娘,海運的事是皇上要我訪親時順便辦的差事,我這是談妥差事,開心嘛。」
「你敢說你沒插一手?」她都敢跟皇上作買賣了,這海運的事沒她的手筆,她才不信。
尹摯呵呵干笑,心想她充當牙人牽線,皇上當然得讓利給她,至于那叔,因為有她把關,可以左右放行的船只數,還能派海師護送,那叔當然該將獲利一成給她,她再把利潤直接丟進海運里,讓那叔利滾利的幫她攢銀兩,有什麼不對?
這種無本生意,也只有她談得起。
瞧她又笑成一臉財迷樣,賀氏徹底無言了。
「你呀,伴君如伴虎,皇上如今倚重你,可往後呢?依我看,還是趕緊嫁人,將這差事給卸下才是正道。」不想催她的親事,可一想起皇上對她的倚重,賀氏就是不放心,就怕哪天她辦砸了差事,不知會是什麼下場。
一個姑娘家家,合該是天真爛漫時,她怎能一身銅臭地算計?
「娘呀,我會看著辦的。」說到嫁人,尹摯臉上的笑意僵住了。
有個混蛋說,等他辦妥了皇上差事,回來就向皇上請旨賜婚,結果呢?哼,他變成了失憶的混蛋。
賀氏瞧她沒了笑意,心知她又想起了晁樞引,不想惹她不開心,轉了話題,道︰「就算親事不急,一個姑娘家成天在錢里頭打滾,沾得滿身銅臭,像什麼樣子。」她可是出身名門的堂堂郡主,卻比一般的商賈更像商賈,要她怎能不擔心。
尹摯鮮女敕的唇一勾,唇下隱隱浮現梨渦,笑道︰「娘,您可說錯了,我經手的非金即銀,哪來的銅臭味?」她身上只有金銀香,香得很。
賀氏結結實實地往她的額頭一戳。「伶牙俐齒。」
「像娘嘛。」
「油嘴滑舌。」
「……像誰呢?」她的祖父和爹都是剛正木訥的人呢,忍不住的,她怯怯抬臉,輕聲問︰「娘,那叔不會是我的親爹吧。」
雖然她不願壞娘的清白,可與那叔愈是交談,她就愈覺得他倆很像啊!
賀氏瞪大一雙水眸,毫不客氣地往她腰間一掐。「你這壞丫頭,竟敢對你親爹不敬,竟敢壞我清白!」
「唉唉,說笑的,說笑的!」尹摯飛也似地逃了,離了幾步遠,不禁又回頭道︰「娘,怎麼你嫁來這麼久,肚子一點消息都沒有,是不是那叔不行啊?」
那家人丁真的很單薄,往後就只剩一個那啟豐撐場子,她也看得出那叔有意栽培他,他的性子也不錯,但只靠一個人還是不成呀,畢竟那家的產業之豐厚,只丟給一個人,可是會活活累死他的,而且她也想要個弟弟或妹妹。
賀氏俏臉驀地漲紅,撩起裙子追上去。「你這丫頭說話沒個分寸,看我今天怎麼收拾你!」
尹摯放聲笑著,跑得也不快,保持著快她娘親一個腳步的距離。
母女倆追逐得歡快,壓根沒發覺二門外男人的身影,更沒有察覺被認為不行的男人,今晚決定一雪恥辱。
棒日,尹摯美美睡了一覺,直到日上三竿都沒人喚醒她,還是她自個兒睡飽了,才伸了懶腰,將多靜給喚進房里。
「我娘那兒可有差人過來?」
「夫人讓喜梅姊姊過來,說是待郡主醒了再一道用膳。」多靜替邊她挽著發邊說,她手腳俐落,如行雲流水。
「沒別的事了?」
「听說那姑娘和那二太太被禁足了。」
尹摯半垂著眼,嘴角勾起,那叔可真是雷厲風行,就算是自個兒的弟妹和親佷女也壓根不留情面。
這點倒是很好,討好了她,也代表他是真的把娘擱在心上。
「還有呢?」
多靜想了下,輕呀了聲,再道︰「瞧奴婢這腦袋真是記不住事,一早就收到向野的信,說是約莫兩日後就會到杭州了。」
尹摯微揚起眉,向野是她培養的大掌櫃,一直都替她在江南一帶布局,先前她要前往江南時就跟向野提到,如今他前來方可理一理帳冊,順便查探江南一帶近來有無澇旱之災。
只是……尹摯看著鏡里的多靜,似笑非笑地問︰「再沒其他事?」
「不敢瞞著郡主,晁大人一早就來了,那爺不敢放他入內,所以只讓他待在大廳,就端看郡主願不願意見他。」多靜嘿嘿干笑著。
「你這壞丫頭,我要是不問,你是不是不打算說了?」還裝呢,瞧她多能裝。
「怎會?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奴婢自然是記不得的。」
「你還真敢說。」尹摯笑罵著。一個御前的大紅人,她敢說無足輕重?她還真不敢听。
「對奴婢來說,他確實是這麼一個人。」皇上有多看重他,關她什麼事?她又不是在朝堂里謀生的,難不成還得看他臉色?只是郡主這般特意問起,該不會是——「郡主想見他?」
「誰?」
「晁大人啊。」郡主忘性這麼大?
「一個對我家丫鬟都顯得無足輕重的混蛋,我為什麼會想見他?」她掀唇嗤笑了聲,鄙夷到了極點。
況且那叔處理得極好,請他入內再著人看著,既不失禮又不會讓他闖入內院,果真愈是相處,她愈覺得那叔有幾分爹親的味道,也許哪日她會開口喊聲爹,讓他開心開心。
「可不是,郡主這話說得真好。」
「你這丫頭,要是哪天我福至心靈想去搶漕運,你八成還會替我開路。」她不得不說,她這性子愈養愈好,有一半都是多靜造成的。
「那是當然,奴婢自然要替郡主開路的,就連後路都要替郡主先想妥。」說著,她摩挲著下巴,煞有其事地思索起來。
「別鬧了,去找我娘吧。」尹摯好笑又好氣地朝她腰間一擰。
多靜身形如風地避開了,隨即恭敬地退上一步。
尹摯笑睨她一眼,拉著她一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