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蒙蒙的西湖,猶如幾點水墨暈染,幾筆丹青勾勒,近處飛花點翠,遠處含煙籠霧,猶如人間仙境。
畫舫上,合該情人彼此依偎呢喃噥語,可是偏偏——
「雖說是由晁樞引處置,可是殿下人也在揚州,總不可能連幕後主使者都不知道吧?」
耳邊傳來尹摯稍嫌冷硬的嗓音,盛珩托著腮,無神看著船艙外的景致,心里無比哀戚。
畫舫游湖,踫巧今日下起蒙蒙細雨,這景致美得只應天上有,可他的女伴從頭到尾都沒在欣賞,反倒抓著他逼問揚州之事,教他開始後悔,沒事干麼要她做東帶他出游來著。
這不是逼死自己?還是回去算了。
「殿下,我深知皇上極為看重殿下,否則江南的要緊事不會指派你親自打理,可你人在江卻只思玩樂,不趕緊抓緊腳步查辦相關之事,讓百姓得以安身立命,難道不覺得有負皇上委以重任?」
盛珩干脆閉上眼裝死,他真覺得自己又多了太傅,而且是個女太傅,講話比太傅還要尖銳。
在宮里,太傅對他說話至少還給他幾分薄面,遣詞用字都頗斟酌,哪像她……唉,游什麼湖,回家吧。
「阿摯,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盛珩沒好氣地道。
尹摯頓了下,隔著矮幾正襟危坐。
「你想知道晁樞引下江南到底是為了什麼,你只管去問他,套我話做什麼呢?」她要是再念下去,他差不多就要變成不學無術的紈褲皇子了。
尹摯抿了抿唇。「我理睬他呢,我擔心的是百姓,就好比前幾日堤防無故塌了一段,可是河水根本沒有暴漲,那日雨勢也不大,根本不可能沖毀堤防。」這事她也問過那叔了,那叔認為是炸藥所致,那一整段堤防恐怕都要重蓋,否則等到汛期,很有可能會整段塌毀。
尤其損壞的堤防距離碼頭不到半里,來往的船只難以靠岸,河面常顯得凌亂而危險。
「這事是晁樞引辦的,你應該去問他。」盛珩沒好氣地道。
記住,他才剛到杭州,他跟晁樞引那家伙還沒能聊上幾句,他可不清楚杭州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
「難道不是殿下的職責?」尹摯冷聲問著。
得!啥事都推給他,非要他去問個水落石出就是!不游湖了,他馬上就去逮晁樞引那個混蛋,這樣總行了吧!
盛珩欲起身招來船夫調頭,突見前方也有艘畫舫駛來,巧的是,他要找的人就在船上,教他不由頓住。
尹摯瞧他眼神古怪,回頭望去,就見晁樞引站在畫舫上,身旁還站了個姑娘……呵,不就是那位鄭姑娘嗎?
他竟然會和姑娘家游湖了,想想也是,連調戲她兼逼婚這種出格下作的手段他都使得出來,現在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到的?
盛珩目光微移,瞧她臉上帶笑,卻笑得嘲諷譏刺,不由撓了撓臉,問︰「阿摯,你跟晁樞引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不懂殿下意思。」她垂眼,捧著茶忠淺呷了口。
盛珩看向對面的畫舫,瞧晁樞引也發現自己了,不由笑眯眼朝他揮了抓手,再喝了口茶,配著晁樞引那張黑到不能再黑的臉,只覺得這茶水真是香醇,先澀後甘,喉底回韻,百轉千回得很,真是一整個淋灕酣暢,痛快無比。
「他既然都移情別戀了,阿摯,不知道你……」
「他沒有移情別戀!」尹摯怒聲打斷他未竟之言,可話說得太快,顯得欲蓋彌彰,她頓了下,又道︰「我和他之間,從來就不是那回事。」
盛珩听著不禁嘆了口氣。誰讓她這話顯得這般多余,愈描愈黑。
放眼京城,知道他倆情事的人不多,可問題是他與他倆是最熟識的,更知道父皇有心要撮合兩人,怎會不知道他們早已兩情相悅,就等賜婚?要不是晁樞引遇襲沒了記憶,他倆也差不多要成親了。
然而婚事未成,小倆口又鬧僵了,他應該乘虛而入,可不管他怎麼看,都覺得沒機會見縫插針。
晁樞引不太對勁,對待阿摯的態度有微妙的變化,而她……明明傷心得緊,卻依然嘴硬得很。
唉,他才不想管晁樞引究竟如何,可阿摯難過,他就不會好過呀……
晌午的天空猶如潑了墨,暗如掌燈時分。
晁樞引進了衛所衙門,大步往後院房舍而去,一推開門,還未褪下微濕的大氅,就戒備地看向坐在案邊的盛珩。
「以往我識得的晁樞引是個相當認死理的人,一旦認定了,十匹馬都拉不回,所以我一直認為你是個確定了想法就會勇往直前的人,可今日的你卻讓我很失望。」盛珩似笑非笑地道,像是隱忍著怒氣。
他去揚州之前還特地提點過他,可瞧瞧他今天干了什麼,竟讓阿摯那般難過,這是存心跟他過不去。
晁樞引睨著他,褪下的大氅往架上一掛。
「雖然我不懂究竟是何處讓殿下失望,但今日的殿下也同樣讓我很失望。」他高大的身形倚在牆邊,居高臨下地瞅著他。
「本殿下到底是哪里讓你失望了?」盛珩被他氣笑。
「殿下不該和郡主私下獨處。」
「為何?」
「我不允。」
盛珩大笑出聲,拍桌站起。「你不允阿摯和我獨處,結果你和其他姑娘去游湖,這種鬼話你怎麼說得出口?」
「我有我的目的。」
「巧了,我也有我的目的,誰都知道我對阿摯傾心不已,我正等著她點頭,讓她當我的皇子妃。」
晁樞引微眯起眼,沒想到他會道出心底話。「她是皇上親封的郡主,視為義女,等同皇家人,殿下恐怕不能迎娶郡主,再者郡主也不適合過那種生活。」
「如果我橫下心要娶,憑父皇對我的喜愛,我還怕沒機會嗎?」他沒那麼做,是因為阿摯沒看上他,他不想讓阿摯難過!「阿摯想過什麼生活,我都會允了她,更何況你又憑什麼替她決定她適不適合?」
「憑我是郡主未來的夫婿,我和她已經共度一夜,除了我,她不能再嫁他人。」晁樞引淡聲道。
盛珩頓了下,怒火從胸口竄起,不及細想已經朝他揮出拳頭。
晁樞引動作飛快地退上一步,擒住他的手,三兩下就化解他接下來的一輪攻勢,將他壓制得死死的。
「晁樞引你這個混蛋,你無恥對阿摯出手之後,竟敢與其他姑娘游湖!」原來阿摯是因此難過……他非宰了他不可!
「就說了有我的目的。」
「到底是什麼目的,你今天給我說清楚,不給我一個交代,我保證,杭州就是你的長眠之地!」
晁樞引無奈地嘆了口氣,松開了他,才在屋里點起了燈火,在榻邊坐下。
「那日知府大人設宴,我赴宴時,杭州同知的千金很刻意地接近我,鄭姑娘簡直是我以往欣賞的姑娘典範,感覺像有人刻意訓練出來的,所以我任由她靠近,想藉此看看是否和簡昊衍有關,畢竟簡昊衍在江南頗有人脈,鎮江衛指揮使不就是他的爪牙之一?再加上近來杭州並不安定,想必他又謀劃了什麼,我配合親近鄭姑娘就能從中得到我想要的消息。」
盛珩听至此,大約能夠理解他想要順藤模瓜的心態,只是——
「想必你欣賞的姑娘類型肯定和阿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怎麼你就不能放過阿摯?」
「如果我沒失憶的話,說不準已經與她成親,我為何要放過她?」
「你恢復記憶了?」他詫道。
「沒有,是郡主喝醉了,酒後吐真言。」
盛珩緩緩地倚著背靠,不解地道︰「所以你只是因為阿摯道出以往的事,才改變心意想娶她?」
「不,是因為她……與眾不同。」他從沒想過姑娘家也能活得這般精彩又放肆不羈,而她那份心懷社稷百姓的心,教他臣服。
他喜歡的姑娘類型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溫柔嫻淑,在家相夫教子,哪怕寡居多年都能為孩子撐起一片天,她不也是如此嗎?她能為百姓撐開一片天,只是她的心思向來藏在那份不羈底下,若不與她時常相處是不會發覺的。
他想,當初會喜歡上她,肯定是因為發覺了這一點。
「什麼意思?」
晁樞引睨了他一眼,眸色深沉。「還請殿下往後別與郡主獨處。」
嘿,還吃起他的味了?盛珩覺得好笑,笑起來的瞬間又覺得苦澀。「你可管不著,除非阿摯不準我靠近,還有,你今天讓阿摯很傷心,找個時間去跟她解釋一下,別讓她難過。」
「她難過了?」
「哪個姑娘家瞧見自己的心上人與其他姑娘出游不會難過?」那些婚後允許甚至主動替夫婿納妾的賢妻都是假賢慧,要不就是沒真心。
晁樞引聞言,唇角不由微揚。
「喂,瞧你這得意模樣,該不會……你故意的?」盛珩瞪著他刺眼的笑臉。
晁樞引笑而不答,想了下才又道︰「揚州之事必定驚動了簡昊衍,也沒了線索,所以有些事,我會故意露出破綻誘他出手。」
「就算你沒露出破綻,他也一定會出手,只是這一回勢必要在他出手時查出他的行蹤,小心別偷擊著蝕把米。」
「放心,非逮著他不可。」晁樞引沉了眉眼。
盛珩挑了挑眉,他知道父皇為何特地派晁樞引追查簡昊衍的下落,因為簡昊衍是害死他爹的凶手,父皇是特地給他機會報殺父之仇的。
寢房里,尹摯剛寫好了封信,讓多靜差人趕緊送到向野那兒,便接著看起擱了幾天的帳本,細數要如何從各地平均取粟米。
真不是她自夸,這點銀錢米糧,在她眼里真不算個價,隨手掏出都不覺心疼,畢竟是能助人的,只是做到不擾民,還真要一再計算才成。
然而看了老半天,浮現在她眼前的竟是晁樞引站在那位姑娘身旁的記憶。
那混蛋特意打扮過,穿著玄黑繡銀邊如意的大氅,襯得他身形高大挺拔,束起的發還特地戴了玉冠,向來冷沉的眉眼像是浸在春水里,水洗般的黑眸蓄著難得的柔情……
「王八蛋……」她低聲罵著。
以往在她面前走動時,他都甚少刻意打扮自己,今天他竟然為了她以外的姑娘那樣打扮,刻意溫柔地勾引人……雖然是她自個兒說要與他斷絕往來,可是感情這東西要是能說丟就丟,她還有什麼好心疼的?
頹喪地趴在幾上,不想理睬隱隱作痛的胸口。
她厭惡自己的反覆掙扎,面對他時的無能為力,都讓她非常沮喪。他已經不是她識得的那個他,可是她心里又期盼著他能夠恢復記憶,能夠恢復成她最熟悉的那個他。
想了想,尹摯笑得澀然,因為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光是今天瞧見他和其他姑娘共處,就讓她徹底明白,屬于她的晁樞引永遠不會回來了。
也許,她應該再喝點酒,讓她自己暫時遺忘這些煩心事。
目光剛掃向幾上的酒壺,突听見開門聲,以為是多靜回來了,她趕忙坐起身,道︰「這麼快就回來了。」
「……算快嗎?」
她瞠圓眼,驀地回頭,就見晁樞堂而皇之踏進內室,而且還關上了門,理直氣壯地坐在榻上。
這人到底在搞什麼?她之前說的話,他全都忘了不成?
正要斥責他,他搶先開口——
「並不是我有意接近鄭姑娘,而是鄭姑娘身上可能有些線索,所以我不得不接近她。」
尹摯皺起眉,忖了下,問︰「什麼事的線索?」近來發生的事不少,他不講明一點,她會猜得很辛苦。
晁樞引垂下長睫,像是在思索能夠告訴她多少。「皇上派我到江南,為的不只是查糧庫,還有一些其他事。」
「跟近來發生的事有關?」
「是。」
面對他的坦白,尹摯有點不適應。「之前不是還三緘其口,怎麼現在倒願意吐實了?」
盡避他是沒將細節說清楚,可她知道對他而言,要他吐露這麼多已經很不容易,畢竟這是皇上旨意,本該隱密行事。
不過,她還是猜得出來,應該是為了追查簡昊衍而來。
「殿下說你難過了,所以我想有必要跟你解釋。」他神色淡淡,卻不住地打量她的眼,就怕她又喝了酒哭泣。
尹摯巴掌大的小臉瞬間漲紅,嘴硬地道︰「殿下的玩笑話,你倒是認真了。」
「所以你不難過?」
「我為什麼要難過?」她哈了一聲,像個颯爽的江湖兒女。
「你看起來很不開心。」
尹摯揚開一個大大的笑靨。「我開心得很。」長眼的都看得出來好嗎。
「開心什麼?」他噙著淡淡笑意問著。
「開心……我開心糧船有著落,我已經讓人送信給向野,屆時他會處理妥當,接下來我會去衢州一趟,到時候就能把所有粟米都湊齊,以後咱們就一點干系都沒有。」所以,她當然開心,是吧。
「可咱們之間的約定還沒有完成,尤其還欠郡主兩個人情。」他笑意不減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