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小子,你不覺得該對我解釋一番?」
主屋邊上的抱廈里,忽明忽暗的燈火映照出尹賢冷肅懾人的面容,和他手上閃動青光的長劍。
晁樞引腆著臉,輕咳了聲,道︰「晚輩已經跟那夫人稟報過,待晚輩辦妥手上的差事就會立即提親,回京成親。」
其實他原本就打定主意要跟尹老將軍稟報兩人的婚事,誰知道竟在如此不堪的狀況里道出。
「因為你要提親,所以就認為你可以對阿摯胡作非為了?」那嗓音冷沉得像是冰凍過,一道電光閃過,讓他手上微動的長劍更顯陰森危險。
「晚輩知錯了。」垂著臉,晁樞引在尹賢面前完全抬不起頭來,因為他壓根沒想過自己會做出這種事,而且還被她的家人當場逮住。
「一句知錯就算了?你把我的孫女當成什麼?」
「晚輩任憑老將軍處置,絕無怨言。」
「真無怨言??」
「是。」
「那好,把地上的劍撿起來,與我對上幾招。」
晁樞引看著地上的劍,無聲嘆了口氣,腳尖一點,握住了彈跳而起的劍,躬身施禮。
「請賜教。」
話才說完,一道青光已經竄到面前,晁樞引抿緊了唇,往後閃避的同時以劍格開對方攻勢,可下盤隨即被踹了一下,身形一斜,長劍隨即朝他面門而來,他悶哼了聲,持劍再格開攻擊。
長劍劈砍的鏗鏘聲響在雨夜里被掩沒,晁樞引只守不攻,一再化解尹賢纏人而毫不留情的攻勢,幾招下來,他已經被逼出抱廈之外,最終被尹賢一腳踹倒在地,狼狽不已。
然,還未抬眼,就見尹賢踏出抱廈外,他翻身躍起,朝尹賢飛奔而去。
尹賢以為他終于打算反守為攻時,卻見他躬身道——
「進了抱廈之後,再請老將軍賜教。」
尹賢攢緊濃眉,惱火地把劍一丟,回身走過抱廈,直接進了屋子。
晁樞引一身泥濘站在屋外,直到里頭傳來尹賢的喝聲——
「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進來。」
「是。」晁樞引進了屋子,而尹賢已經讓下人拿了套衣衫。
「去換下,順便梳洗一番。」
晁樞引只能應聲,趕緊去次間梳洗換衣,再回到屋里,就見尹賢也換上一襲衣袍,坐在首位上喝茶。
「老將軍。」
「你說,等你辦完了手上的事就會上門提親,可你手頭上的事什麼時候才能辦妥?要是你一輩子都辦不妥,豈不是要擔誤我孫女?」他說著,以眼示意他坐下。
晁樞引听出意思,試探性地問︰「老將軍知曉晚輩正在查辦之事?」
「你是皇上跟前重用之人,自然是指派你去處置皇上的肉中刺。」他侍奉過三任君王,自然明白朝廷盛衰的由來,更清楚皇上當初會揭竿起義也是因為被逼得無路可走。
主導這一切的正是簡昊衍,前朝皇帝昏庸無能,卻極為寵信簡吳衍,讓他得以只手遮天,在朝中翻雲覆雨、殘害忠良,而晁樞引之父就是死在簡昊衍之手。
禍國佞臣簡昊衍自然是當今皇上想除之而後快的人,然而他得到寧王庇護,如今更帶著寧王世子躲在暗處伺機而動,這一藏都已經十一年了。
「晚輩必定不負聖望。」
「這事不是拿來說嘴而已,得要有確切的謀劃,而不是處于下風處,只能被人壓著打。」
晁樞引的嘴微動了下,還沒開口,尹賢已經搶白,道︰「這些年,皇上留著一些人不處理,就等著簡昊衍和那些人聯系,然而簡昊衍的人脈不只埋在京中,而是盤根錯結地埋在地方,尤其是江南,因為他出身江南。」
「晚輩知道。」
「你要是真知道怎會後知後覺地才趕到揚州?就算逮著鎮江衛指使又如何,被逮著的人就是死棋,而有機會被逮著的人,你以為他又能知曉多少內情?」尹賢恨鐵不成鋼地斥道。
晁樞引這下總算明白,哪怕已經致仕,尹賢還是有些耳目在,要不怎會知道這些隱密之事。
「不,晚輩是刻意為之。」
「……什麼意思?」
「簡昊衍奸猾狡詐,是個心思極為細膩之人,只要有些風吹草動便會立刻撤退,或是制造另一個假象,以致于每每被他耍得團團轉,所以這一回下江南,晚輩想好了,與其打草驚蛇,倒不如順著他的想法,讓他以為晚輩已掉入他的圈套,才有利于晚輩順藤模瓜。」
尹賢援著下巴,沉吟了會才道︰「寧偽作不知不為,不偽作假知妄為,靜不露機,雲雷屯也。」
「正是如此。」
「可我所識得的簡昊衍是個擅于連環計的人,你就不怕一個不小心,反被卷入他的計謀里?」簡昊衍之所以能夠在朝堂上排除異己,不純粹是靠前朝皇帝的寵信,而是他太擅于借刀殺人,一環接一環,殺人于無形。
晁樞引沉吟著。「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敵在暗處,形勢難以掌握,只能大膽用計了,再者舉凡用計,總有法子可破,但要是一直按兵不動,只會讓自己處于劣勢。」
尹賢打量他許久,莫怪皇上看重他,確實是個腦袋很清楚的孩子,看得清敵我的局勢,想從看似僵化的局面里找出突破點,這要是在他麾下,他必定好生磨練他,讓他成為國之棟梁。
不過……
「你以為你獻出計策,我就會放心地把阿摯交給你?」
「晚輩為了郡主,必定會盡快辦妥此事。」
「急躁乃兵家大忌,我不要你求快,而是求穩……我尹家有太多寡婦,不願連出嫁女都成了寡婦。」
「是,晚輩必定不負老將軍教誨。」晁樞引垂著臉道。
「還有,在你離開衢州之前,不準你踏出這院子一步。」
晁樞引猛地抬眼,不解他的用意,又听他道——
「阿摯也一樣,在這段期間里,絕不許見你一面,否則我不會答應你們的親事。」
「可是,晚輩手上有些線索,派了暗衛尋訪,要是有消息回稟……」他大略將一路上來的事跟尹賢說了一遍。
「你外頭不是還有兩個千戶?交給他們。」
晁樞引皺起眉。這麼做也不是不行,可是刻意將他隔絕,只是為了將他和尹摯暫時分開,他怎麼也不行,可尹老將軍的強勢態度逼得他不得不低頭,姑且就瞧瞧他萌蘆里賣什麼藥好了。
「你說晁樞引被我祖父給軟禁了?」
晁樞引引被她祖父帶走之後,她被人押回院落,便趕緊要龐定去打探消息,沒想到祖父竟氣到把他關押起來了。
她沒想到祖父會氣成這樣,不管她怎麼撒嬌,仍硬把他帶走。
「不只如此,小的被擋在院門外,可是隱隱約約听見了兵器交擊的聲響。」龐定壓低聲音道。
尹摯不由慘白了臉,祖父盡避身有宿疾,但不等于他身體虛弱,要是真跟晁樞引打起來,盛怒之中是極有可能誤傷晁樞引的。
而且晁樞引頭部的傷雖然痊癒,卻不代表他就能和祖父對打,要是一個不小心,腦袋里的瘀血亂竄……
她心急如焚,忍不住來回走著,一會對著多靜道︰「多靜,把我在杭州時就做好的兩套袍子取出。」
多靜應聲後便從箱籠里找了出來。
「走。」
尹摯拿了袍子就走,多靜和龐定幾名護衛都緊跟在後,就連左旭和杜獲亦趕緊跟上,彷佛就怕腳步一慢,再也見不到晁樞引。
然而來到了尹賢的院子外,總管就把她擋了下來。
「顏伯,我拿東西給我祖父,這也不成?你好歹也替我通傳一聲吧。」尹摯自然清楚祖父這當頭恐怕是不願見她的,但不管怎樣,她總是得試試。
「郡主就別為難老奴了,時候不早,老太爺已歇下了,郡主還是回去吧,而且——」顏伯堆滿和氣生財的笑,接著道︰「老太爺下令,要郡主即刻回院子去,每日抄寫《女誡》十遍。」
「咦?」《女誡》?那是什麼玩意兒!
「要是郡主背不得《女誡》……」顏伯從身後的嬤嬤手中取了一本書,慎重交到尹摯手中。「這《女誡》是老太爺要老奴特地找出來的,郡主照抄就成。」
尹摯徹底傻眼,只因她跟在祖父身邊,祖父從不曾要她看什麼《女誡》……祖父這是拐著彎斥責她敗德失貞嗎?
可她這事不打緊,橫豎祖父再怎麼氣,她還是親孫女,晁樞引就不一樣了,祖父對他可是半點顧忌都沒有。
「伯,煩請您在祖父面前替晁大人說上幾句好話,好歹晁大人是帶著皇令辦差,祖父再惱火也得給晁大人留點顏面。」其實她想說的是給晁樞引留下小命,別真的把事情鬧大,讓她不知道該怎麼收拾。
「老奴知道,來人,送郡主回房,沒有老太爺的命令,不準隨意踏出院子。」顏伯還是端著和藹的笑容,下達尹賢的命令。
尹摯只能無奈地拖著牛步回院子,一整個晚上輾轉難眠。
天色朱亮,尹摯便讓多靜到大廚房拿些食材,特地熬了碗鮮魚粥捧到尹賢的院子前。
守在院子前的不是伯,尹摯便仗勢欺人,硬是闖進院子里,規規矩矩地站在屋外候著。
「郡主,老太爺讓您進去。」伯踏出屋外說著。
尹摯笑眯眼,趕緊端著鮮魚粥入內。
「祖父,今天廚房里有條大白魚,所以我就讓人殺了給您熬粥,您嘗嘗。」她說著,將鮮魚粥放在桌上,隨即恭敬地站到他身旁。
尹賢睨了她一眼。「獻殷勤也沒用。」
「孫女孝敬祖父,怎會是獻殷勤?這是天經地義。」
「得了,你是為誰來的,當我不知道?」念歸念,尹賢還是嘗了一口粥,味道還是如記憶般鮮甜。
他這個孫女,從小就是頭野馬,要她乖乖坐下做女紅學廚藝,她最是坐不住,可那時她爹剛去世時,他病了一場,這小丫頭就跟在她母親身邊學廚藝,就為了給他熬煮鮮魚粥。
平常要得她煮一頓飯菜,或是得她一件衣袍,都要看她心情,哪像今日,有袍子還有鮮魚粥,實在是收買得太明顯。
「祖父怎能這麼說?晁大人是朝廷命官,奉皇命下江南,要是在祖父這里出了什麼岔子,皇上那兒可不好交代。」
「了得,沒在朝為官,倒也學得滿口官腔了。」尹賢神色不快地將調羹放下。
尹摯可憐兮兮的抿起嘴,輕扯著他的袖角。「祖父,做錯事的人是我,您又何必如此?盡避罰我便是,何必為難他?他手上還有許多事要辦,杭州有段堤防在修築,我還得幫他調米糧,咱們不能在這里擔擱太久。」
「咱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和一個男人在一塊說咱們?」尹賢本是抱著幾分逗弄她的心思,可他現在是真的動了肝火。
「祖父!您明知道當初我跟他已經論及婚嫁,只不過因為他沒了記憶才擱下,要不是如此,我和他早就成親了。」
「不管怎樣,你倆就是還沒成親,可你卻與他……」尹賢突地頓住,實在是沒臉再往下說。
尹摯小臉微微發燙,可她都花了這麼多功夫做了這麼多事,哪能沒拿到一點甜頭就走?
「祖父,要不您讓我見他一面就好,讓我瞧瞧他。」按捺著羞怯,她硬是扭著他的袖子撒嬌著。
「瞧什麼瞧?他待在我這兒會少了胳臂斷了腿嗎?」
很難說呀……可這話她不敢說出口,走到他後頭開始捶著他的肩。「祖父,我听說昨晚他和您對招了,可他那什麼身手,跟您怎麼比呢!他定是傷著了,所以我就想,瞧一眼也好。」
「放心,待你們要離開衢州時,保證他完整無缺。」尹賢哼了聲。
這丫頭,為了晁樞引真的是十八般武藝全都出籠,以往要她按個兩下就說手沒勁,如今倒是敲得很帶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