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透亮,十數名太監、宮女捧著聖旨與孝服進入冷宮。
小紋被吵醒,她揉揉惺忪睡眼,隨意用冷水抹把臉、綰了頭發,匆匆走出屋外,方走幾步便看見太監們站在李萱門外。
一行人的動靜鬧得很大,幾個嬪妃走出自己的房間,圍在李萱屋子外頭,向里面張望。
小紋湊上去,看見那麼多人,滿月復疑惑。
怎麼回事,這種事不曾在冷宮里發生的呀。
她扯了扯夾在人群中的敏容,低聲問︰「姊姊,是怎麼回事,公主要被放出去了嗎?」
「皇後娘娘駕崩,要懷玉公主至靈前盡孝。」
敏容望著筆直站在門口的太監,心想,提早離開冷宮,是皇後娘娘給公主的最後恩惠吧。
「公主不會回來了,是嗎?」
小紋低聲問。
敏容點頭,一時間,兩人陷入沉默。
不多久,李萱身著一身白色喪服走出房門,慘白的臉色在素衣映襯下更顯出幾分憔悴。
敏容望一眼李萱,冷宮歲月磨練出她的沉穩氣息,一雙本就清亮的眼楮更加澄澈、充滿智慧,她的五官精致細膩,彷佛是天上飄然而下的仙子,曾經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今,歲月磨去了她的驕傲,只余下淡淡的清高。
一頭長發披在身後,像飛瀑似的,風微微揚起帶起一陣發瀑,臉上的疤痕並沒有削減她的美麗,只是過度沉靜的臉龐,讓人看不清她的喜怒哀樂。
看見敏容,李萱停下腳步,朝著她略略點頭,干淨的雙眸里透出堅定,敏容猜想,她是讓自己別忘記兩人的約定。
李萱沒等到敏容做出反應便低下頭,隨著宮人移往皇後的慈禧宮。
跨出冷宮那刻,她胸口一陣翻騰,李萱回首,望一眼這住餅三年的地方。
冷宮不大,幾步便能走到盡頭,狹隘的空間困著一群沒有明日的女子,不過一扇門之隔,熟悉的霉味消失,蒼涼的破敗景象不見,充斥在冷宮里的沉重哀傷淡去……她緩緩吐氣,手指頭微微顫抖。
她沒想過自己能提早離開冷宮,更沒想過出宮的理由竟是皇後娘娘的薨逝。
想起皇後的歡笑、她的蹙眉、她的忍耐,那三年的公主生涯再度在李萱腦中盤旋,像是誰把手伸進她心窩似的,一陣狠戾地揉搓、擠壓擰扭,令她疼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怎麼會呢?她以為她們可以各自平安生存,以為她們已從後宮的髒水中月兌身,以為她們都是不重視榮利之人,可以安然度過荒涼歲月……李萱輕咬下唇,干淨的雙瞳泛出濃濃的心痛,她的指甲緊緊掐住掌心,抿得發白的雙唇微微顫抖。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皇後娘娘還那樣年輕啊,她不是該千歲千歲千千歲的嗎?
李萱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覺得這一路漫漫迢迢、永無盡頭,那些過往的曾經隨著周遭景物,一幕幕在她腦海里再度明亮鮮活。
在宮里幾次偶遇時,她瞧見周旭鏞的冷漠;通往慈禧宮的道上,她與周月屏大動干戈;御花園里,她看見五皇子蕭瑟的背影……片片段段的畫面飛快自心中掠過,好快……三年、六年似一層層的關卡,她蒙著頭就這樣闖過,酸的甜的苦的澀的彷佛尚未來得及品味,便已經成了過往雲煙。
慈禧宮到了,李萱抬頭,看見那塊龍飛鳳舞的牌匾,回想起那年,回想起皇後娘娘端莊秀麗的容顏,想她的慈藹、想她的親切,想她的溫婉,如今……再不得見……一陣酸意襲擊雙眼,她仰起頭強忍住淚水,她知道皇後娘娘期待看見她的笑顏。
爆里宮外,嬪妃、皇子皇女跪滿堂,不管真心或假意,人人都哭得盡心盡力,像在集體合演一場大悲劇似的。
這麼大的陣仗,是皇上下的令嗎?以一國之母的名義發喪,而非以犯錯臣妃的名頭,只不過,娘娘在天上看見這些會因此而快意?李萱從中間走道穿入,緩行進屋,一路上不時有人偷望她,她雖目不斜視,卻也明白那些眼光里有鄙視、有冷諷、也有嫉妒。
但她不會因此退縮,娘娘肯定想再看看她驕傲的小鳳凰,而不是被冷宮生活熬得只余卑微性情的李萱。
頭抬得高高的,她將頭發順在耳後,不介意將臉上的傷疤示人。
李萱深吸氣,所謂的鳳凰便是在燦爛中死去,在灰燼中重生——如今她重生了,她不怕旁人的眼光或批評。
皇後的壽棺停在大廳正前方,案上燃著香燭,鮮花散放著淡淡的芳香,那是皇後最愛的含笑花。
含笑花必須在清晨第一道陽光照射時摘下,那時花瓣微開,香氣沁人心脾。
皇帝坐在棺柩旁,腳邊跪著德妃、淑妃以及周敬鏞、周旭鏞,後方有其他皇子、公主依順序跪著。
李萱向周旭鏞投去一眼,他如她記憶中的豐神俊朗,身形更加挺拔,濃眉斜飛入鬢,一雙深邃眼眸散發出勾魂魅力。
歲月很公平地對待每個人,它磨礪了他也砥礪了自己,抬起清澈目光,她堅定地看向德妃與淑妃,沒有半分畏怯。
廳里一片肅穆,皇上臉龐刻劃著濃濃的疲憊與哀愁。
她想起娘娘以前曾說,皇上與她情深義重,他們相扶相攜走過無數風雨,即使房里有幾個妾室,可皇上仍敬她、重她、愛她,當她是那個能與自己一路並肩走到最後的女子。
那時的娘娘眼底散放著光彩,彷佛回到少年十五、十六時,她曾經羨慕過那樣的娘娘。
之後,娘娘總會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說︰「旭鏞是從我肚子里爬出來的,他的性子我再明白不過,他何嘗不喜歡萱兒,他只是痛恨被勉強,等過個幾年,他長大了、明白了,便會了解他拒絕的不是你,而是自己心中無聊的驕傲,到時候你們會幸福的。」
三年前的自己會相信這篇安慰言語,三年後的她,更相信事實——事實是,三年來他從未到冷宮見她一面;事實是,他與王馨昀鶼鰈情深不願另娶他人;事實是,他拒絕的不是驕傲,而是李萱。
周旭鏞抬頭向她望去,李萱在他視線對上之前,先一步別開眼。
她不願看,看了又如何?人生若只如初見……驀然回首,早已換了人間,再傷再痛,也沒有人會為她難受,她的心不是磐石,禁不起從冬磨到夏、從春磨到秋。
就這樣了,她認清事實,認清尊卑了,未來的路她再不依賴任何人。
李萱在靈前跪下,重重三叩首,從禮官手中接過一炷清香,閉眼默禱。
她跪直身子,頰邊的舊疤讓垂下的長發掩去,但額頭上的紅印在如漆黑發及蒼白臉龐上更加明顯。
周旭鏞的視線在李萱身上凝結,心頭激動,她不一樣了,她變得更美麗更教人動容,黑白分明的大眼里也透露著淡淡的哀愁。
餅去幾年,他無數次想起她,想她的聰穎可愛,想她的可愛嬌憨,想她振振有詞的訓誡旁人,想她滿口的大道理。
他經常想她,想得失神,然後在回神時茫然不已……「李萱,可知道是誰讓你出冷宮?」
皇帝突然開口,悲慟的臉上閃過哀憐。
她是李廷興的女兒,沒有李廷興,或許自己當不了皇帝,她也是皇後真心疼惜的孩子,為了頂罪,不得不成為棄妃,皇後說得對,終究是皇家對不住她,但是……這場戲他想演得演、不想演也得演。
「奴婢明白,是皇後娘娘的恩典。」
她垂下眉睫,隱去眼底的寒意,那是苦寒深潭般的冰霜,是千年冰山般的冷冽。
「你明白就好,皇後臨終前口口聲聲要我替你的終身考量,今日朕便當著皇後的面問你一句,你還想嫁給旭鏞嗎?」
他目光炯炯地望向李萱,如古井般平靜無波的臉龐透露不出半分情緒。
李萱凝眉回望皇帝,目光直勾勾的,頃刻間慈禧宮里一片靜默,人人都在等著她的答案。
她細細思量,在這種時候問這個問題?是為了安慰皇後在天之靈,還是為了安定淑妃的心情?淑妃肯定很擔心自己恃寵而驕,決意嫁進靖親王府吧?李萱低頭失笑,視線定點處,她看見了久違的周月屏,她心里在想什麼?肯定是想——李萱真是好運道啊,皇後便是死了也沒忘記替她謀劃,有人這樣看顧著,李萱這個公主肯定還能穩穩當當做下去。
因此,周月屏定然是滿肚子火氣、滿心不平,認為她們之間的千年仇恨還得繼續結下去。
李萱尚未說出答案,但所有人都認定她會點頭,誰知,當所有人都這樣相信的同時,李萱卻淡然笑開。
襄王有夢,神女無心,這種事她已經不屑再做。
斑舉雙手、長揖在地,再度抬起頭時,她漆黑的眸子對向皇帝,緩緩開口,「啟稟皇上,奴婢不配也不願。」
她的答案讓滿堂的人們震驚不已,不配也不願?周旭鏞氣息一窒,眼神在瞬間變得波濤洶涌。
周敬鏞回首看她,這是什麼意思,她再不想同旭鏞糾葛?!她心里再無他,她已經把過去拋在腦後?「這是你的真心話?」
皇帝有說不出的驚訝。
當年先皇看重次子旭鏞,但多年觀察,他覺得長子敬鏞更適合當皇帝,因為敬鏞不看重男女私情,他把國家擺在自己的慾求前頭,再加上他善謀略、懂得經營人心,百姓需要這樣的帝君。
而旭鏞有才有能、有智有謀,雖然善兵事,但他對感情太過偏執,光是多年無出仍然不肯再娶側妃這點,他就不是個合格的君主。
所以他早已默許此事,期待李萱能為旭鏞留下一兒半女,卻沒想到李萱會給他這樣的回答。
「是的。」
「你確定?朕記得,當年你同旭鏞兩小無猜,感情好得很。」
「當時年幼無知,奴婢知道錯了。」
她垂下長睫,苦苦一笑。
年幼無知的心、年幼無知的自信,年幼無知的她認定了二皇子,便以為人家非娶她不可。
真是蠢,娶她有什麼好,無權無勢,有的不過是個空殼封號,性子驕傲、脾氣拗,了不起贏在一張過人的容貌,可那又如何,這張臉不也已經毀了?倘若再無自知之明,連她也要鄙視自己。
她沉浸在自嘲與自傷中,沒發現周旭鏞深邃目光中翻騰不已的情緒。
「所以你有什麼打算?」
皇帝看向周旭鏞,兒子眼底的掙扎他懂,也為他微微心疼。
「奴婢希望能夠出宮,萬望皇上成全。」
再次伏地長揖,她的話于眾人心波中投下巨石。
有人想,她這是想以退為進,企圖謀求更多吧。
有人想,冷宮真能讓這般驕傲的女子天翻地覆大改變?有人忖度,三年過去,她的心機更深沉,不知她背後有什麼目的?李萱簡短兩句話,成就了他人心中的千思萬念。
皇帝不著痕跡地向淑妃掃去一眼,見她拳頭緊攥,面帶憤懣,他想起皇後臨終所托,心底暗道︰朕定要保她一世安泰。
「君無戲言,朕向皇後允諾過你的終身,自然不會耽誤你,你先到永平宮待著吧。」
永平宮?五皇子周煜鏞的永平宮?!皇帝話一出,許多人心中發出一聲冷笑。
皇帝居然想把李萱和五皇子湊成對兒?五皇子的母妃分位低卑,又死得早,而五皇子五歲那年從馬上落下摔斷一條腿、成了瘸子,如今發話讓李萱到永平宮,皇帝待李萱是什麼心意已是昭然若揭。
別人心里想的,李萱也想到了,若非事關己身,她也想跟著冷笑幾聲。
皇帝話雖沒說死,可明眼人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皇帝是打算把她配給周煜鏞,只待三年孝期一過便「成其好事」吧。
李萱蹙眉,她能說不嗎?君無戲言,一句話便是兩人的一生。
她緊咬下唇,所以那個梅花村去不了了嗎?她只能從一個冷宮移到另一處冷宮?失望在胸口堆疊,眼底閃過茫然,她無言以對。
眾人眼神紛紛投向跪在後頭的周煜鏞,只見他咬牙切齒,額間青筋暴露,眼底射出戾氣。
他憤懣、他怨懟、他不平!憑什麼,憑什麼周旭鏞不要的女人他得接手?!一個被奪去封號的假公主,一個剛從冷宮放出來的惡毒女子,父皇竟用這種方式來羞辱他。
恨恨地,一雙冷絕目光射向李萱縴弱的背脊,好啊!案皇不教他好過,他也不會令她從容。
大喪期間,李萱以公主身分守在皇後靈堂前,她謹守分際、做好該做的每件事情。
李萱不多言,盡避皇帝恢復她的身分,她還是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奴婢,因為再沒人比她更清楚那個「公主」是個多麼空洞的詞匯。
千載勳名身外影,百歲榮辱鏡中花,過往不過虛夢一場,夢醒,她心底清楚分明。
德妃在大喪之後仍禁足于慈禧宮,得皇帝恩典,能與李萱深夜敘舊。
她們談過往、談分別的三年,也談未來,德妃沒有旁徨恐懼,她避重就輕地說︰「這三年我想得透徹了,我和皇後都不是有野心的女子,而後宮容不下我們這種人,因此越居高位越危險,能夠待在安靜的地方遠離風口浪尖,是我一心所求。」
「既然如此,為什麼皇後娘娘會死得那樣早?不是因為傷心絕望,不是因為對皇上……」接下來的話李萱沒說出口,因為隔牆有耳,更因為一出口便是大逆不道的罪惡。
德妃看一眼周遭,許多事不能說破,許多事不說比說了強,眼前仍然不是好時機,因此有些事實……再等等吧。
「明白是一樁,做到又是一樁,皇後掛念著當年夫妻情義,掛念大皇子、二皇子,甚至是掛念待在冷宮里的你,她與我不同,我孑然一身,對于從來都沒有過的事物,我沒有可以掛心的。」
德妃緩緩嘆息,心疼地撫上她臉龐的舊疤,柔聲問︰「還痛嗎?」
「不痛,很早就不痛了。」
李萱的手疊上德妃的,微溫的暖意貼在臉頰,她貪婪地感受這份溫暖。
「是淑妃動的手對吧?她恨你破壞她的計劃,那個冷宮原該是我和皇後娘娘待的地方……」藉著摟抱動作,她低聲在李萱耳畔問。
「沒事的,過去的事就別提了。」
「好孩子,我沒猜錯,你會好好活下去的,你外表縴柔,心卻堅韌無比,你能從失去父母的哀慟中站起來,區區冷宮能耐你何?」
李萱笑了,這聲母妃不是喊假的,三年的母女情分,她果然知她、懂她、理解她。
「所以,想明白了?」
她的笑容讓德妃松下心情,她很高興萱兒沒有變成滿懷怨懟的女子。
「嗯,想明白了。」
她點頭,順勢倚進德妃懷中。
「出宮是真心真意,不是虛與委蛇?」
「對。」
「可惜,皇上不可能放你出去的,他……有他的為難。」
她隱晦道。
「我明白,我會另外找到法子的。」
「你打算怎麼做?」
「也許,從五皇子身上下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五皇子對于皇上將她送進永平宮這件事有多反感,倘若她能夠取得他的信任,也許可以假裝染疾而亡,也許他願意助自己一臂之力放她出宮,也許……李萱不願意悲觀,她想為未來盡心盡力,她不肯當第二個皇後娘娘,不要在哀傷中逝去。
柄喪結束,李萱依旨搬往永平宮。
周煜鏞與李萱齊齡,可至今尚未到宮外建府,也許再過幾年也不會,因為他身有殘疾。
李萱隨著太監宮女前行,蓮步輕移,即使臉上有道疤痕,她仍然美得驚人,所到之處常常引得人們回頭,只是在看清她臉上的傷疤後,仍忍不住嘆一聲可惜。
李萱並不在乎,可惜也罷、丑陋也好,再無人能影響她,她挺起背脊緩步而行,知道前頭還有一場硬仗等著自己。
吸一口空氣里傳來的淡淡花香,是她喜歡的茉莉,冷宮里沒有花香、沒有人語,只有一片汪洋般的死寂。
那種孤獨會讓人發瘋發狂,不願意瘋狂的人只能不停思考、不停想像,不斷地重復著手邊可以做的事情。
所以那三年她經常打理屋子,打一盆水擦桌椅、擦地板、擦窗子,擦拭所有能夠擦干淨的東西,她把一雙手擦洗得粗糙、通紅,結上厚厚的繭子,偶爾她也會懷疑自己想擦拭的是桌椅環境還是殘留在心底的感情。
她很常分析過去,一歲一歲想、一年一年想,分析出來的結論很傷人心,但經歷過幾百次想像之後,心被磨得皮粗肉厚,疼痛再也無法輕易傷人。
再然後……一個契機、一個莫名其妙的通透,她放下思慮、放下不平、放下無解的難題,不再惦記過往的那顆心,于是,豁然開朗。
因此她知道自己可以的,可以應付眼前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