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里的氣氛一下沉入了窒息的死寂。
忽然有人遠遠的喊了一嗓子,對內揚聲道︰「老太太,有貴客。」
樂宅人丁不少,可整個宅子在雨中卻顯得幽靜,長長的回廊過去,穿過垂花門便是一個院子,院子階下種著幾株月季,此時葉如凝翠,粉白紅花苞點綴,頗有詩意。
領著元嬰和連彼岸往客房去休憩的樂啟開不敢多說什麼,他原來在縣衙陪鄉紳父老泡茶,卻被他娘不分青紅皂白的叫回來。
這一旁敲側擊,不得了了,來人可是逍遙侯府的世子爺,誰敢怠慢?
樂啟開卑躬屈膝,頻頻拿眼角去看這位世子爺,人家半個眼神也沒施舍給他,反倒全神貫注在另一個不知來路,模樣陰沉的年輕人身上,更令他想不透的是,那青年對世子爺卻是愛理不睬的。
到底是什麼來路?
可也因為元嬰全副精神都放在連彼岸身上,沒能注意到不遠處的偏僻角門,兩個粗壯婆子粗魯的拖拉著一個少女出了門。
連彼岸看見了那一抹的水紅裙角,眼色沉了沉。
可也僅僅這樣。
角門外,兩個婆子粗暴的把樂不染往外推搡,本來就失去氣力的樂不染因為被這麼一推,直接撞上窄巷的牆壁了。
「四姑女乃女乃也別怪婆子們心狠手辣,我們也是端人家飯碗的,得罪了!」說完麻利的關門上鎖,樂府從此再沒有這個姑娘了。
樂不染雙手貼著牆面,像灘爛泥的往下滑,面著斑駁牆面蹲坐了下來,垂著頭看見的是牆角邊獨自搖曳的一株小野花。
也管不了額頭的刺痛,她把頭抵在牆面上,冷卻一下自己亂哄哄的腦袋。
她這是被趕出來了,在連原主的親爹娘沒能見上一面的情況下,被獨斷獨行的老太婆丟出來了。
她應該要沮喪、憤恨、不甘,怨天尤人、怨天怨地嗎?
不行,這些太費力氣了。
她瞅著大雨乍歇,四處泥寧,被暮色籠罩了的彎曲小巷,還未散盡的烏雲成了絲條,很快天就要暗了,她能去哪里?與其傷心難過罵人,倒不如想想有哪里能去的?
以前不時有吵雜聲音的鄰居,如今卻安靜得不像話。
人心一直是這樣的,大家都不想找事,現在的她就是麻煩的代表。
可她總不能學現代街友找紙箱露宿街頭吧,這年頭可沒有回收紙箱可以御寒的。
那不是她玉卿卿的作風,不,她現在叫什麼?樂不染,不染就不染,只是她現在髒得不像樣,就跟泥水泡出來的一樣,哪里不染了?
「……姊,姊姊,呼……終于找到你了……你還好嗎……人有沒有怎樣?你的臉……怎麼會這樣的……呼呼呼呼呼。」面色泛紅的小少年一頭的汗,氣喘吁吁的從巷子口跑了過來,跑得太急了,來到樂不染跟前不忘叉著腰喘氣,沒等緩過來就想把樂不染扶起來。
他十歲的年紀,個子卻只有八、九歲孩童的身高。
樂家不窮,唯獨對三房橫挑鼻子、豎挑眼楮的,原主一個小泵娘,自顧都不暇了,哪來的心思照看弟弟,楊氏又心結難解的一年到頭臥床不起,小小少年有娘跟沒娘沒什麼兩樣。
「……曇哥兒?」盡避快要虛月兌了,樂不染還是打起精神支著地,瞄了兩眼才看清楚竭力想讓她站穩的人是誰。
這好像是原主的弟弟啊。
「是我。」
「哎呀,是哪來的小花貓跑來找姊姊了?」對于弟弟這種很萌的生物,樂不染是很感興趣的,穿越前的她是家里的獨生女,受盡寵愛,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兄弟姊妹,沒嘗過那種打打鬧鬧產生的緊密家人感。
樂淺曇害羞的抿嘴,露出左頰淺淺的小酒窩,要不是這麼蒼白瘦弱,讓他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好養著,將來會是個迷倒眾生的翩翩美男子。
「我听他們說祖母不讓姊姊回來,要趕你走,姊,你真的不能回家了嗎?娘說她去求也沒用,暈倒了好幾回……」他眼楮紅腫,臉頰上還有殘留的淚痕,一張小臉真的像沒洗臉的小花貓。
這是方才來尋她的時候狠狠哭過一陣了。
怯弱的娘親,忙碌到顧不上他們的父親,放任自生自滅的姊弟,組成了樂家三房依附著利字當頭的祖父母過活的縮影。
這並不稀奇,有多少家族不都是這麼過來的,有志氣的自己尋求活路去了,沒志氣的就一輩子活在旁人的陰影下逆來順受的苟活。
樂不染的父母沒想過人生可以改變,生活可以不一樣,也沒有想過為人子女可以做點什麼,凡事以無能為力就帶過去了。
「是啊,所以姊姊打算到外頭住一陣子。」用大拇指指月復輕柔的抹去小豆丁的涕淚,聲音帶著快意。
「等祖母氣消了再回來?」他有些小害羞的問道。
「她往後就算用八人大轎請我,我都不會回來。」那樣的家誰稀罕誰回去。
樂淺曇聞言,訝異的張大了嘴,這是他認識的那個,戰戰兢兢,和他常躲在暗處抱頭痛哭的姊姊嗎?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
「我不要,我不能沒有姊姊。」
樂不染替他把柔軟的碎發往耳後塞,天黑得快,這兒沒有光,等等暗下來,便會讓人分不清五指,樂不染瞅了眼天色,牽著樂淺曇的手往巷子口走,腳步遲慢,但一步一步。
「娘知道你出來嗎?她身子弱,你還是趕緊回去,姊答應你一找到了落腳處就讓你知道。」
被牽著手的小萌太很是听話。「對了,這個給姊姊。」
他從腰際解下一個半舊的荷包,又從袖子掏出一個小油紙包,放到樂不染的手里。
樂不染聞到了些微食物的香氣,是糖油餅,繡了株蘭花草的荷包有著些微的重量。「這是?」
「油紙包里是姊喜歡的糖油餅,」他看著有些變形了的紙包,有些歉疚,因為急著出門被他捏壞了。「荷包里的簪子是娘給的,還有我剛領到這月的零花和以前存下來的銀子,都給姊姊。」
身為樂家三房子孫,樂淺曇的零花就比她多那麼半兩銀子,是幾房後輩里最少的,一碗水端平這五個字在樂家是不存在的。
可他從小懂事,長輩年節賞下來的銀錢也好,禮物也好,都存了起來,從不亂花用。
樂不染顧不得好看不好看,拆了紙包,咬了口,油糖滿口,她的胃早就餓過頭,連胃酸都吐不出來,一口油糖進了肚子,才覺得好像又活了過來。
「好吃。」
至于荷包,她也沒打算跟弟弟客氣,身無分文的她不會矯情的把銀子還回去,推說不用,清高骨氣什麼的在這時候跟個屁一樣,不頂用。
蚊子不論多小都是肉,弟弟和娘親人在府里,至少上有片瓦可以遮頭,下有飯食可以填肚子,還不至于過不下去,她不一樣,沒听過一文錢逼死英雄漢嗎?沒了錢,她還真的一步路都走不了。
小萌太眼楮一亮。「姊姊要記得你答應了我,一找到落腳處就要通知我,我和娘都會擔心的。」
「嗯,趕緊回去。」
他疾行兩步,回過頭。「姊姊,你會好好的吧?」
「你好好的,姊姊也會好。」她把荷包放進胸口的暗袋。
小少年終于放心,這次沒有再回頭,走進了漸漸點起簇簇燈火的夜色里了。
她站在那,不急著往哪里去,嘈雜散去,鳥倦風息,空氣里彌漫著雨後的清涼,她把手上的糖油餅萬分珍貴的一口一口吃完,一塊餅雖然填不飽她幾乎可以吃得下一座小山的腸胃,但是起碼可以讓她支持著去找到今夜的落腳處。
餅了今夜,再去想明天。
不明白啊,穿越前她不過在趕上班的路上買個飲料,走出便利商店,彎腰低頭去撿掉在馬路上的一塊錢,就被急駛而過的林肯車撞了個正著。
老天爺是嫌她穿越前過得太順風順水,讓她一穿來就成了慘兮兮的苦主,可為了一塊錢丟小命,也真是夠了。
她覺得自己很冤,但是再冤也回不去了,如今只能想辦法在這陌生的朝代里活下去。
對于一個沒了夫家,沒了娘家,孑然一身的女子來說,活下去,變成她現在唯一的目標。
不過窮有窮的活法,富有富的活法,她拍拍手上的油漬,對于一個人將面對的未來,她並不害怕,她吸了一口氣,轉身往大街上走去。
暗處忽地有只手朝她攔了過來,是不穩卻帶醇厚的男聲,「小姐,是四小姐嗎?」
樂不染後退了一大步。
「小姐還記得我嗎?我是柴子,我娘找您找得都快瘋了。」
樂不染一凜,影影綽綽的光線里是張滿頭大汗,像水往下流淌的憨厚臉孔,「柴子哥?」
原主的記憶里有這麼一個人,是她女乃娘的兒子,一個虎頭虎腦,總是沖著她笑,要得了什麼東西就給她的男孩。
有錢人家自持身分,是不會親自給出生的嬰兒哺乳的,女乃娘就成了必備的人手之一,三房再不受樂林氏歡喜,面子上她還是給樂不染請了女乃娘。
可也就那麼幾年,沒等她滿六歲,便以四姑娘已經不需要女乃娘為理由,讓柴王氏回家了。
就算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也沒能改變祖母的心意。
楊氏體弱,照顧不來孩子,因此樂不染和母親並不親近,反倒一口兩口的喊著女乃娘,因為和柴王氏親近,也就和柴子玩得很好。
「娘,四姑娘在這——」柴子往大街上喊了一嗓子。
沒多久,一個看著矮小,卻健步如飛的婦人撩著裙子跑了過來,嘴里亂七八糟的喊著,「哎呦喂啊,我的好小姐,終于找到你了!」說時遲,那時快,便將樂不染抱了個結結實實。
樂不染感覺到婦人的手是抖著的,她不習慣陌生人這樣熱烈的擁抱,身子僵了僵,只是看著婦人半白的頭發和被歲月折磨的臉上溝渠,就靜靜的讓她抱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