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一輛烏木大馬車停在門口,看著樸實無華,可拉車的馬匹是不摻一絲雜毛的駿馬,車夫也不是一般尋常的車夫。
要樂不染說,他活月兌月兌就是個門閥貴族的範兒,身上的衣服看著很不普通,發頂束著玉冠,袖口、領口、褲腳都是精致的繡樣,甚至靴子上還繡著雲紋,這樣的人一看就是皇城根下實打實的公子爺,怎麼跑來當車夫了?
里頭難道是更了不起的人?
他的出現,不知為什麼讓樂不染想起那個一眼就能把人凍成冰渣的連彼岸,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人,她卻在這個胖墩的身上看到和連彼岸一樣的貴族氣息。
元嬰笑眯眯的朝著樂不染拱手,故作不知的笑問︰「敢問這里可是柳巷柴家?」
他難然在遠處見過樂不染,但是人家可沒見過他,總得裝腔作勢一下,演戲嘛,總得把戲份做足了。
「你是誰?」
元嬰還沒回答,車簾就被人掀開,跳下來的人正是她心里嘀咕著的人,連彼岸深深瞅了樂不染一眼後,回頭抱出一個小男孩,就那樣一手抱著孩子,兩個大人走了進來。
「不負所托。」連彼岸的聲音不大,剛剛好樂不染能听見。
也不知是因為這句話還是他那一瞥,樂不染竟然覺得心序有些亂跳,一顆跳了十幾年的心有那麼一瞬間不是為自己而跳,是為了一個男人而跳得亂七八糟。
越過樂不染進了屋,連彼岸放下孩子但沒放開孩子的手,好像那是他的孩子似的,瘦小身影穿著填滿補丁的麻布衣裳,頭發枯黃,腳上的骯髒布鞋露出了腳趾頭見人,巴巴的,一陣風都能吹走。
樂不染看到了孩子滿臉的不安和驚恐,拿出才買回來用碟子裝著的窩絲糖,對他笑著道︰「你是廷哥兒對吧?這是窩絲糖,是姨姨一早上街買的,松軟酥脆,還不膩口,廷哥兒要吃嗎?」
本來慌張的小臉和呆滯的眼神一見到冒著甜絲絲香甜的糖,先是把手指放進了嘴里,口水沿著嘴角漫了出來,想點頭又不敢點頭,猶豫極了。
那幾滴口沬就那樣弄濕了連彼岸的手臂衣料,他卻什麼都沒有表示。
想不到這麼冷硬的一個人對陌生的孩子卻有著無比包容的耐心,這男人,心里應該有一塊她無從見過,柔軟的地方。
「來,姨姨陪你這邊吃糖,好不好?」她拿了塊繭狀的糖遞給他。
廷哥兒抽出沾滿口水的手指接過糖餅就往嘴里塞,一副生怕吃不到的樣子,樂不染示意連彼岸把人給她,慢慢牽著他的小手,下了地。「慢慢吃,家里還很多,往後廷哥兒想吃多少都有,不急喔。」
連彼岸瞧著比黑夜遺冷還黑的眼陣因著她的溫柔,慢慢泛出淬著春風般的淺笑。
元嬰驚然,飛快的揉著眼楮,這是一眼能把人凍成渣渣的連彼岸會有的神情嗎?幸好連彼岸不經常這麼笑,要是在京里也這麼著,他元嬰還跟人家混什麼?
廷哥兒乖順的在長凳上坐下,樂不染回過頭正要招呼連彼岸和元嬰,卻听見從廚房方向傳出短促又驚訝的聲響。
捂著嘴,紅著眼眶的是听見堂屋里的動靜跑出來看個究竟的勺娘。
她明亮的眼楮因為淚水模糊了,聲音干澀又帶著狂喜和不敢置信。「……廷哥兒,我的廷哥兒……娘的心肝寶貝……」
接著跌跌撞撞的小跑著過來,她想得心都快要碎了的孩子啊!
一把被抱住的廷哥兒驚駭得連手里的糖餅都掉了,僵硬的小身子被勺娘緊緊摟住,看得出來他不知要向誰求助,天真的眼楮一片混亂,但是,片刻過去,許是母子天性,許是感受到了久違母親溫暖充滿愛的懷抱,他怯怯地偎進了勺娘的懷抱,「……娘?你是我娘?」
這「娘」字一出口,拚了命壓抑情緒,哭得不能自已的勺娘反而三兩下抹干了眼淚,用紅通通的眼眸溫柔似水的瞅著廷哥兒。
她唯一的孩子啊,從生出就見過那麼一面,後來她總是瞞著家人,沒少往那戶人家看她的孩子,漫長的山道,不吃不喝也得走上大半天,匆匆一眼,又往回趕,只求看那一眼,知道孩子安好,她才能稍微放下那愧疚得缺了口的心。
哪里知道,起初他們也是真心把孩子當成己出的疼愛,可世事難料,人心易變,有了親生的孩子,別人家的孩子怎麼看就怎麼不順眼了。
當初的聲聲保證和允諾,敵不過現實。
看著瘦小的孩子她又哭了,哭得肝腸寸斷,哭自己命苦,哭喜獲孩兒,廷哥兒也被她影響哭了起來,屋里的兩個男人可尷尬了。
「別嚇著了孩子。」聞聲出來站著抹淚的柴王氏到底多長了年紀,「把孩子帶下去洗洗臉,換個衣裳,有什麼話,往後有的是時間,私下再說。」
勺娘頷首,掏出腰際的帕子抹干廷哥兒的淚,又替他整理頭發,轉過身,鄭重的按著他和自己跪了下去,匍匍到底。「兩位恩公的大恩大德,勺娘做牛做馬都無以回報!」
連彼岸側身閃開,倒是元嬰笑呵呵的受了禮,但嘴上卻撇淨關系,「小娘子不用多禮,你要謝的是樂姑娘,要不是她發話,我兄弟倆也不會去跑這趟腿。」
勺娘不敢置信的抬頭看向樂不染,她只能干笑。
「自家姊妹,就不說那些了。」肉麻話她不愛听。
眼看著勺娘跟孩子還跪在地上,樂不染直朝連彼岸使眼色。
然後,連彼岸又對著元嬰哼聲。
元嬰兩眼瞪大,險些吐血,清清喉嚨道︰「起來吧,地上涼。」
樂不染飛快的把勺娘扶了起來,勺娘也從善如流,對著連彼岸和元嬰屈膝行了大禮後,牽著兒子的小手進房去替他梳洗了。
「兩位貴客幫了我們家這麼大的忙,留下來用個飯吧,鄉下地方,粗茶淡飯的,莫要嫌棄。」柴王氏壓根不敢和連彼岸對眼,她倒是覺得另外一位和藹可親多了,因此這留他們下來吃飯也是沖著元嬰去的。
他是嫌棄啊。「吃飯就不必了,我們趕了老遠的山路,一身塵土,只想趕快回驛站洗洗刷刷,就不耽擱了。」鄉里百姓的菜肴元嬰還真看不上,他生潔又挑嘴,只想回驛站洗澡,再好好吃上一頓好的,才是真的。
連彼岸的眼珠在樂不染身上溜了一圈,從頭到尾一個字都沒吭,感覺他就是元嬰的影子似的。
只是那氣場,說他是隨從,十個人,有一百個人不會相信。
樂不染走上前,「謝謝你。」
連彼岸微微垂下的眼睫抬了起來,他那比黑夜還要冷的眼神,讓周圍的溫度忽然下降幾度,可那望不到盡頭的深邃在看見走上前來的是樂不染時,很自然的多了點炎熱和人氣。
「你欠我一回。」這是要討債的意思了。
「無論如何,我還是要謝謝你。」
「你已經說過。」
「沒受什麼刁難吧?」
「打趴,乖得像孫子似。」簡單扼要的話里透著無言的暴力。
這是沒給錢就把人搶回來嗎?樂不染腦袋飛過烏鴉鴉一片。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彼岸說道︰「三十兩,多了。」要是他,一兩也不給。
「可讓他們簽名蓋手印了?」她不想有什麼後患。
連彼岸掏出一張紙給她。
樂不染把契約飛快的看了一遍,上頭還有那村子村長的手印,不禁笑得像一塊的藕蜜糖糕,「你真厲害!」
連彼岸的眼陡亮了,亮得就像受到褒獎的孩子!
他從來沒被夸獎過,祖父不曾,爹娘更是不曾,可她,夸月兌他很厲害,所以,他真的很厲害嗎?
連彼癢的耳廓悄悄泛起了不為人知的紅暈。
不錯眼的看著兩人互動,元嬰猛拍著腦袋瓜子,這是遨功啊,這兩人你來我往的對話已經不稀奇了,可邀功,這便赤果果了,那個平日沉默寡言,屬于老黃牛一派的連彼岸現在卻像小女乃狗蹭著主人,希望模模頭給塊小零食的意思嗎?
這是那個小老頭子連入雲會干的事嗎?
他抵死不相信自己看了什麼!太壞形象了。
「趕了遠路,不會連飯都沒吃上吧?」兩人的臉上都帶著風塵僕僕,外頭的馬車應該是專程為了廷哥兒才備的,至于在她家用飯,公子哥擺明了不願意,那就帶在路上,墊墊肚子就是了。
連彼岸沒應。
「你等等,別站著,我去去就來。」她瞥了他一眼,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連彼岸從善如流的坐下。
元嬰當自己眼瞎了,人家姑娘說一是一,連入雲啊連入雲,你最好是有那麼招之即來,揮之即去,身為穿的老友的我壓根抵不上人家勾勾小指是吧。
友誼的小船搖搖欲墜啊。
樂不染用干淨的油紙鋪在桌上,挖松了飯,厚厚鋪了一層在上頭,挾了塊大大的獅子頭,酸菜、煎蛋、自制肉松和腌蘿卜條,鹵到已經入味的筍尖尾也挾了好幾條,怕他吃不了辣,只加上一小匙的自制辣椒醬。
可惜家里沒有油條,要是再加上油條,就滿分了。
而所謂的滿分,就是以她的喜好為喜好。
只是這一來,飯團因為她看到什麼就添加什麼,不斷增加的後果,就變得有點巨大了。
她也意思意思的給元嬰捏上一個,至于他吃不吃,那就不關她的事了。
竹筒水壺裝了煮上放涼的金銀花茶,用小竹籃裝著,帶去了堂屋。
「這是我捏的飯團,帶在路上吃。」用干浮紗布覆蓋的小竹籃隱隱飄散出食物的香氣。
「你做的飯菜?」他是沒少過吃喝,但是從來沒有誰專程為他準備吃的。
「我們家飯菜做得最好的是勺娘姊,今天的大 肉是女乃娘的拿手活兒……我,我就不獻丑了。」往自己臉上貼金這種事她做不來,燒飯做菜她不是不會,只是懶得踫那些油煙。
要認真,也能燒一手好菜的,尤其在後世那瓦斯天然氣一點就來的世界,心血來潮不想去外面吃飯,也會切切洗洗自己下廚,一個人的碗盤有洗碗機代勞,簡單得很,真要饞了,一趟公車的路程,回媽媽家贈飯去,再不濟,去外面大快朵頤一頓,南菜北館,小攤子也沒問題。可來到這里,一看到灶膛的火和完全要靠經驗才能把菜炒好的大鍋,她所有的好學向上的心就完全熄火了。
「下次見面,我要吃你煮的飯菜。」
「那你的腸胃可佳?」想起那四萬兩,拒絕嘛,就一頓飯,顯得自己小氣了,還有過河拆橋的嫌疑,不如嚇他一嚇。
反正他沒事應該不會再回平遙縣了,允就允了,沒什麼不行的,等他真的出現那也得她還在這里。
她買宅子的事,他可不知道。
「尚可。」
這是霸王要硬上鉤,也罷。「先說好,想吃我的飯菜不許嫌棄。」
「不嫌棄。」他今天心情很好,看著身旁的樂不染,面色輕松。
樂不染身上穿的還是那件他見過的細棉衫子,腰間系著一根簡單的寬帶子,簡單的裝扮掩飾不了她的天生麗質,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雖然嫻靜似嬌花照水,但說起話來卻處處透露著狡黠。
他中意這樣聰慧靈秀,又穩重堅韌的她。
樂不染想暈倒,人家都說不嫌棄了,她還能怎樣?
把人送到了屋外,沒想外頭居然半個看熱鬧的街坊都沒有,樂不染沒細想,以為這時間點,那些個老是坐在門口小杌子上嗑瓜子說東道西的婆婆媽媽,都回家做飯去了,甚至吃飯、午憩,沒什麼多余的時間打探外頭的動靜。
她哪里知道那一堆好事的左右鄰居早在看見這麼一輛大馬車停在柴家門時就騷動了,大馬車全身漆黑,高大霸氣,這樣的馬車,別說听過,見也沒見過,這人肯定來頭不小,可窮得褲襠干干淨淨的柴家什麼時候認識了這樣的人?
可惜別說靠近,那一撥又一撥的人全叫連彼岸身邊的人給打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