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亮,樂不染梳洗過後,踩著有些冷冽的斑駁磚地,也沒讓日暖跟著,自己去了楊氏的院子。
九月過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牆邊的大葉楊葉子早就落光了,堆在地上,一腳踩上去,軟綿綿的,一絲聲音也無。
樂不染望著安靜的院子,不管怎樣,楊氏都是她的母親,情理上她都得來請安,至于老太太那邊,她恐怕不會想見她,她也就不費那個勁去討臉色看了。
楊氏坐在梳妝台前,丫頭正給她梳頭,未曾上妝的臉還是顯得蠟黃蒼白,一見樂不染來,隨意攏了攏頭發,簪上發篦後,揮退侍候的丫頭。「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她伸手想給樂不染斟茶,樂不染看著她那細瘦如枯枝的指頭,拿過茶壺,一模,茶是冷的,顯然是從昨夜擱到今早。
「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已經喝過早茶,這里就不喝了。」她也不是來喝茶的。
楊氏也發現茶壺是冷的,夏天喝點涼茶倒沒什麼,可轉眼就要深秋,冷東西是不能沾的。
「我讓丫頭去沏壺熱茶過來。」楊氏揚高了些聲音,「白蘭!白蘭!」
連叫好幾聲,外頭卻像是沒有人一般,好一會兒才有道聲音匆匆的推門進來,「太太,白蘭不知道哪去了,有事您吩咐奴婢吧。」
「這丫頭怎麼又眨眼不見人了?」楊氏表情無奈,顯然這叫白蘭的丫頭不是第一次撇邊的事偷懶去了。
「茶水就不必了,侍花姊姊,勞你跑一趟小廚房,泡盅枸杞紅棗加參茶來給太太吧。」樂不染出聲。
樂家幾房各有各的小廚房,小廚房管著每一房的三頓飯,沒有老太太召喚的時候,便自己開伙,按理說樂家幾房還未分家,就算自己開伙,一應用度也應該由公中出,可管著家中用度的程氏卻等到月底要支錢的時候,每每找藉口搪塞過去。
一次兩次楊氏也明白了,這是存心拿他們三房的錢貼補其他幾房,讓他們吃啞巴虧。
這啞巴虧依照楊氏軟綿綿的性子,憋屈的哭完了只能自我安慰,左右老爺甚少回家吃飯,她一個婦人吃不了多少東西,一向脾胃也不開,只要省著點,管曇哥兒吃得飽也就過得去了。
真不行,拿她的私房銀子貼補就是了。
可貼補來貼補去,她又有多少私房可以貼?
因為銀錢左支右細,使不開來,連丫頭婆子們也開始有了異心,不怎麼听使喚了。
這個白蘭明顯就是那個心不在三房的人。
侍花听吩咐去了。
屋里陷入了相對兩無語的靜謐。
楊氏看了看女兒的臉色,瞧著沒什麼波瀾,打這女兒昨日進門後就是這副不咸不淡,寵辱不驚的神情,楊氏看得明白,這個女兒和以前不一樣了。
到底,還是楊氏先開了口,「娘知道你心里還怨我,怨我讓你祖母作主將你嫁給高員外那個年紀一把都能當你爺爺的人。」
明白女兒對自己的疏離,楊氏一說完便掩著唇,輕咳了起來。
「都過去的事了。」她見木制屏風上掛著一件楊氏的家常褙子,過去拿下披在她肩上。「幸好女兒離開了那里,否則恐怕連這一面我們都見不著了。」
楊氏一噎,女兒有說錯嗎?沒有,高員外那棺材都進了一腳的年紀,仗著有錢,家里鶯鶯燕燕一堆,女兒嫁過去,卻被糟蹋成只剩下一口氣,奄奄一息的回來,說來說去,都是大房造的孽。
楊氏搖頭嘆息。
「您身子不好,可請大夫來看過?大夫都說了些什麼?」她岔開話題。
年紀分明不大,眼角卻已經有了皺紋的楊氏苦笑,「也就是老毛病,連我都會說了,體虛氣弱,一年一年的也習慣了。」
「生病怎麼會習慣,身子不舒服就得請大夫。」有病就要治,一拖小病也拖成大病了。
她這麼一說,楊氏卻顯而易見的著急起來。「孩子,你可別為了這事又和老太太杠上,老太太不讓請的。」
「不讓請?」她豎起了眉。
「你祖母說我這毛病是慣出來的,只讓我養著。」怎麼養,一天三頓也就那些吃食,餓不死人罷了,夫君十天半個月不進她的房,女兒不知去向了,病慵懨的身子就這樣撐著,拖過了一天算一天。
這是不給錢,不讓看大夫了?她那爹到底都干什麼去了?「爹怎麼說?」
「他連我的房都不願意進了,怕我把病氣過給了他。」一時月兌口而出的話忽然就覺得不妥了,夫妻間的事怎好在兒女前面說呢。「這些天,你盡量避著老太太,她正為了你的婚事不高興,若為了這點小事再去觸怒她,娘怕你的婚事要黃了。」
婆媳做久了,婆婆的個性有多專橫霸道,不近人情,她怎會不知,加上她又是幾房媳婦里最不待見的,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吧。
樂不染不置可否,老太太真要找她麻煩,可不是她想避就能避開,至于親事,樂不染覺
得照連彼岸那家世,就算是老太太,非到萬不得已,除非腦殘,也不會選擇與其硬踫硬的。
她不過就一個三房的女兒,說難听,還是被利用過了,對那位眼里只有大房,恨不得想把所有的好處者堆至大房跟前的老太太來說,她現在唯一的價值,不是她這個人,是她名下的產業。
侍花很快回來,茶是泡來了,盅子的杯蓋一掀開,樂不染看就幾根參腳充數,枸杞和紅棗也不是好品相,一看就是放置經年的老棗和枸杞。
她心里有了數,什麼都沒說,借口說還有事,便出了楊氏的院子,侍花送她出來,她這才知道三房捉襟見肘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自從三老爺的布莊出了事,說是貨商扣押了布莊三萬匹的絲綢,一下便有些周轉不過來,听見,消息的下游零售也怕損失,一個兩個一到結帳日便來催著要錢,這一來二去的,雪球越滾越大,雪加霜,無論上下游的合作對象都開始緊縮銀根,使得樂啟釗想借貸也無從周轉,他最後向老太太求助,不想被老太太劈頭蓋臉斥責了一頓,既然做不好,有的是想上位的人。
還有,他也別想拍拍走人,若是布莊的掌櫃換人,他得把虧空的銀錢拿出來填上。
老太太完全不想樂家的布莊掛的是她的名,真正損失的是她這東家,可不是掌櫃的樂啟釗。
三老爺愁得天天借酒澆愁,家也不回了。
如今布莊由二老爺掌著,三老爺算是被架空了。
侍花還說,要不是她們這些丫頭婆子的月錢是由公中那邊給的,照三房如今的窘境,恐怕下人全都跑光了。
樂不染倒不意外,像白蘭那樣身在楚營心在漢的人應該不會少,牆倒眾人推,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她看著侍花那氣憤填膺的臉蛋,她的記憶中,侍花的娘是楊氏的陪房,可惜去得早,只留下侍花和一個不甚聰明的弟弟,自從她有記憶起,侍花就在她娘身邊侍候,比起那些還不知深淺的下人,她應該是可以信任的。
就算她看錯人,花點小錢能看清人性的深淺,買個教訓,也沒什麼不行。
樂不染打定主意也不唆,「侍花姊,角門的婆子你可熟悉?這二兩銀子,你拿著去打點,別舍不得,往後咱們要進進出出的圖個方便。再去請個好大夫來給太太瞧瞧,大夫說咱們該怎麼治就怎麼治,銀子不必省,要不夠了,我再讓日暖送過來。」
侍花沒說什麼,很坦然的接過樂不染手里的一錠十兩的兩個小元寶,還有一個二兩銀鏈子。
昨兒個正房的事早就傳開了,彷佛變了個人似的四小姐將老太太駁得差點翻白眼暈過去,小姐變得不一樣了……
三房終于有個主兒敢站出來說話,她只希望太太和小姐的堅持不是曇花一現,畢竟主子是她們的主心骨,而三房沉寂太久了。
「另外,拿五兩銀子給廚房的采買,該買什麼,不必手軟,多給太太做些營養的食品,告訴她一個月要花多少菜錢,讓廚娘把菜單列出來,報上來就是。」吃得好、吃得營養,人才會有精神元氣和活力,自從她手頭寬裕了,不管對自己還是旁人,都不會吝嗇一點吃食。
還未回到自己院子,便瞧見日暖站在門口直往外瞅,見到她進門就快步過來說齊壯和她哥已經等在外頭。
之前,溫棠隨著她回樂府,她暫且把他安置在外院,這是看齊壯來了,想幫把手。
「讓他們進來。」
日暖應了聲,步履輕快的出去。
那些角門婆子剛得了樂不染的好處,片刻,就讓日暖把人領進了小院。
商賈之家沒有勛貴、世族那麼多規矩,僕役、小廝是可以進出內院的,但是只能待在一定的範圍內,不能到處亂跑,辦完事更得早早離去。
兩人給樂不染見過禮,樂不染便說把他們叫來是為了那幾大麻袋的種子,要他們盡快送到莊子去給莊頭,讓他種上。
幾種種子該如何種,樂不染細細給說了一遍,包括要把曬干的玉米粒剝下來,挖溝造畦,土壤排水好,陽光充足,肥料足夠,玉米自然會長得又高又漂亮,地里的田隴一個洞該丟上幾顆玉米粒,又出芽的馬鈴薯塊該怎麼切,怎麼阡插,還有葵花籽……最後讓齊壯口述一遍,沒有出錯,才點了頭。
「要是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我把法子寫在單子上,讓莊頭照著上頭的法子做就是了。」她一點都不擔心她沒能親自示範監工,莊頭會把事辦差了。
她看莊叔就是個老道的,只要關于糧食的事情他們隨便一個懂得都比她多,所以,她還真不擔心。
「小姐,您說這些個什麼玉米、馬什麼的都是吃食?」齊壯是泥地出身的,他只認得麻黍稷麥菽五谷,眼前的這些東西他壓根沒見過。
「要是地里能把這些東西種出來,將來辛苦耕作的農人再也不用擔心家里的口糧青黃不接,小孩挨餓,就算年頭不好,這東西放在地窖一個冬天都沒事,你瞧是不是好東西?」
齊壯一听眼楮就亮了,可他雖然滿心興奮,可樂不染仍看得出來他還有一肚子的疑問。
樂不染笑了笑,一排潔白的編貝閃了閃。「日暖,鍋子里的馬鈴薯炖肉應該好了,你把剩下來的薯條一塊端出來讓齊叔和你哥嘗嘗吧,別說我吹牛糊弄他們。」
「哎呀,小姐還要分齊叔他們吃啊?馬鈴薯炖肉我連一口都沒吃到。」日暖一臉促狹。「那麼好吃的薯條咱們自個吃都不夠呢。」
「你啊,以後那些可有你吃厭的時候。」她輕睨了日暖一眼,點了點她的鼻子。
日暖吐吐舌,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