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陽今日硬著頭皮來訪定遠侯府,原以為會被拒在門外,但沒有,他與兩名隨從很快被請進正廳。
接著他以為定遠侯夫人肯定要端著,許要將他晾在正廳等上一段時候才會出現相見,但依舊沒有,對方頗快現身。
只是她的婢子上茶上果子,僅往她面前送,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茶幾上吃的喝的什麼都沒有,卻擺著一個大托盤,托盤中隨意擱著十個巴掌大的棺材雕飾,材質各異,每件各有其精巧之處,蕭陽便又以為,這十個小小弊材應是被主人家拿出來把玩,暫時擱在一旁罷了。
但,他錯得離譜。
在他氣到不管不顧抓起東西就往那女人的頭臉和身上擲去,要再擲第二次時,心下忽覺怪異——站在那囂張的商家女左右兩側的一雙婢子似想沖上前阻擋,腳步又硬生生頓住。
正在氣頭上,他根本沒辦法再想,高揚的一臂卻猛地被抓住。
回首,那個早該死在外面、早該從他人生中消失的定遠侯蕭陌離自己太近啊太近,那雙冷厲深沉的長目如鷹隼盯住獵物一般,牢牢鎖住他。
蕭陌奉召回京,他未想過與對方再次會面會這樣突如其來,嚇得他幾要肝膽俱裂,但他蕭陽再怎麼說都是蕭侯府的世子爺,是景春蕭氏長房唯一嫡子,比起蕭陌這個從賤婢肚子里爬出來的庶子身分高貴太多。
這麼想,他心頭定了些,硬撐著與之對視,抬高下巴才要命令蕭陌放手,卻听對方慢幽幽道︰「世子爺砸出去的東西有個名堂,叫‘升官發財、十全十美’。」略頓了頓。「十件小弊材皆為聖上御賜之物,你還當真敢砸。」
「御……御賜之物……」他腦子一凜,表情發僵,手指忽地發軟,扣在掌中的幾件小弊材遂全數掉落地面,不管是瑪瑙、象牙、潤玉,抑或山石、玉晶、金絲楠木的小小弊材,全被毀了個徹底。
中計了!
蕭陽倏地瞥向幾步之遙的那個女人,發現定遠侯夫人正一手揉著適才被他砸中的額心,嘴角欲笑不笑,眸底閃著彷佛幸災樂禍的光芒。
蕭陌甩開他的手臂,越過他走向那女人,並且擋在她面前。
「世子爺侵門踏戶逼迫本侯夫人,一怒之下更以皇上御賜之寶為凶器欲傷本侯夫人……」
「侯爺,不是‘欲傷’,世子爺已弄傷妾身了,哪,您瞧。」喬倚嫣有「大樹」能靠,楚楚可憐的表情演得無比到位,螓首探到自家侯爺跟前,抬高額頭略紅腫的臉蛋。
蕭陌氣不打一處來,惱她惱得很,但還不是對她發火的時候。
他再次將她擋回身後,對臉色慘白的蕭陽沉聲道——
「世子爺拿御賜之寶當兒器傷了本侯夫人,且將皇上所賜之物盡數毀壞,這一狀本侯非告到皇上面前不可,你且等著。羅叔,送客!」
候在門邊的老羅總管立時應聲,兩下清脆的拍掌,八名府內護衛馬上沖進正廳,將蕭陽與兩名隨從團團包圍。
「你、你……你們聯手陰我……是你們……毒婦……毒婦……不是我的錯……」不甘心!他不甘心啊!但……確實是他砸掉御賜之物,也確實是他砸傷定遠侯夫人,是他出的手啊!
他中計了,這事要是捅到皇上面前,甚至傳開,有誰會信他是遭設計陷害?
最後定遠侯府的護衛們沒費多大力氣就把人請走,因為蕭侯府的世子爺突然腿軟暈厥,不知是被氣昏還是被嚇昏,也可能又氣又受驚嚇、兩下交攻失了魂,總之是直著走進來、橫著被抬出去,直接抬上他蕭侯府的馬車。
而「同仇敵愾」將蕭陽掃出定遠侯府後,正廳里的氛圍遂跟著一變。
素心與丹魄已快手快腳將滿地小小弊材的「殘尸」拾起,全數放回大托盤上,以待將來一狀告到皇上那兒,可拿來作為「呈堂證供」。
此際,喬倚嫣放下揚著額心的手,雙眸平視蕭陌襟口,輕聲問——
「郡王爺一早派人過來請侯爺前去兵部一趟,說有要事相議,這會兒還不到午時,侯爺怎麼這麼早回府?」
「夫人以為呢?」蕭陌瞪著她紅腫的額,隨即瞥了素心和丹魄一眼,兩個武婢完全感受
到那股威壓,低首不敢言語。
喬倚嫣內心嘆了口氣,她猜,定是老羅總管見蕭陽上門,才趕緊遣人去把蕭陌請回。
她亦知道,他必然是看出她挖了陷阱給蕭陽跳,有點拿自個兒當餌了,惹得他不痛苦。
他想對她的貼身武婢發出責難,但也知兩婢子皆听她命令行事,罵也無用,只好擺臉給她看,沖她生氣。
從春日賞花宴那天,她與他一言不合後,好像他就一直在生氣。
那一晚開始,他就沒回兩人的寢居,而是睡在院子另一頭的書房。
這幾日她動不動就想著那天與他究竟都說了什麼,想著自己的脾氣當真暴躁,好像都是她在說,說個不停,是她揪著何綺的事同他鬧,也沒給他好好說明的機會。
……侯爺豈能如此輕易被拐?
就是這麼輕易,畢竟事關乎你。
她該要更信任他才是。
不管他與何綺之間有過什麼,都是年少時候的一抹風景、一絲心意罷了。
如今他既已是她喬倚嫣的人,那就且行且珍惜。
她終于揚睫對上他的眼,淺淺笑開,有些靦腆。「侯爺既然回府,那等會兒就一道用午膳吧?今早喬家大管事送來總目帳本,亦讓京城的貨棧送來不少好食材,妾身這就趕緊吩咐灶房那兒多弄幾道菜。」
他說過,她可以玩,大玩特玩,想怎麼玩就怎麼玩,但玩到令她自己受傷,他不能接受。蕭陌本想好好管管她,但她突然對他笑,很真很綿軟可愛的表情,而非掛著一張面具……他就忘記要發火了。
他怔然地看著她轉身跑開,她的兩個婢子亦跟著跑。
他張張嘴想叫住她,雖然也不知叫住了她想說什麼,然「嫣兒」二字尚未喚出,她忽地頓住步伐,又跑回來他面前。
「侯爺明日可有空?妾身明兒個打算回去一趟。自進帝京,事趕著事,好不容易才安頓妥貼了,是該出城去探望我家老祖宗。」她眸光微斂,用一種打商量的口吻。「幫家里人準備的禮品,妾身皆已備妥,侯爺什麼也不用做的,若然有空……侯爺可以跟妾身一塊兒回去,如若有要事,那也不打緊,我自個兒先回……」
「我跟你走。」蕭陌很快回應。
喬倚嫣臉上的歡喜沒有藏住,她跟他鬧不愉快,都有些擔心他會不肯跟她歸家一趟。
「嗯,好。」她笑著點點頭。「那咱們明兒個一早就出發。」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她再次旋身跑開,這一次頭也沒回地往後院灶房去了。
蕭陌立在原地,想著她額頭那一小塊紅腫,想到她剛剛驚喜乍現的神情,他重重地吐出一口灼氣,胸臆仍堵得發痛。
喬家用來過冬的玉湖別業離帝京約莫小半日的馬車車程。
抵達之時恰值正午,蕭陌從座騎上翻身下馬,走去車廂邊直接用雙掌握住妻子蠻腰,安穩且俐落地將她舉著抱下馬車,根本用不著馬夫或婢子搬來墊腳用的木箱或小凳。
喬倚嫣要回門之前已先遣人過來報知,雖是自家姑女乃女乃帶著姑爺回娘家,到底姑爺是北境的大將軍、天朝的一品侯爵,連自家姑女乃女乃都封了一品誥命、領著一份朝俸,喬家老祖宗老早領著一群人在別業外相迎。
喬倚嫣根本不在乎那些虛禮,才被蕭陌穩穩放落地面,已撩起裙角奔向老人。
「祖母!祖母!嫣兒回來看您了,是嫣兒回來了!祖母……怎麼見了?我、我……嗚嗚 啊啊——」號啕大哭抱住身形明明頗富態的喬家老祖宗。
「哎喲喲,咱家寶貝兒都是一品誥命夫人了,怎麼還跟孩子似的說哭就哭?」老人一下
下輕拍她的背心,帶笑眼神瞄向一臉嚴峻、長目卻似驚呆的定遠侯爺,邊哄著懷里哭得亂七八糟的人兒。「瞧瞧,這模樣要被姑爺看笑話的,總不能頭一遭回門就讓姑爺驚著啊,欸,這可怎麼辦才好?」
老祖宗是拐彎抹角在問他嗎?
蕭陌一直記得喬家老祖宗是不想把孫女兒許給他的,當初是喬倚嫣死求活求,求老人家出而請皇上賜婚,他才有這一段姻緣。
許是這般,所以下意識甚想獲得老人家的青眼垂憐,未多想便生硬答話——
「沒有驚著。絕對不會驚著。本侯……我是說……孫婿拜見祖母大人,孫婿很好,並未受到任何驚嚇。」雙手抱拳,恭敬一揖。
他此話一出,直起上身站挺,發現喬家的人全張圓眸子怔怔看他,連他家夫人也放開老祖宗回望他,好似他這樣鄭重答話是一件非常怪的怪事。
不曉得是否搞砸了什麼事,他面無表情,垂在身側的兩手微握了握。
「噗——呵呵呵……」先是老祖宗忍俊不住笑出聲,接著喬倚嫣望著他也笑了,嬌顏還掛著淚呢,卻笑得猶若朝陽初升,暖而不燥、燦而不驕,然後……眾人就都恣情恣意地笑了。
喬倚嫣是太久沒見到家里老祖宗,一時之間太過激切,此刻終是穩下,深知這場子她不出面的話,笑到最後怕是要尷尬了。
她遂退回蕭陌身側,夫妻二人並肩而立,重新拜見喬家長輩。
蕭陌這才正式與喬家老祖宗見禮,然後又被妻子引著與一名清臞俊美的中年書生見禮,
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原來對方竟是他的泰山大人。
靶覺岳家是個好脾性的,這是好听的說法,說穿了,就是性情軟和過了頭。
蕭陌記起妻子曾說過,她的爹不是不愛她阿娘,而是天生多情,見一個愛一個,每一位令其動情的女子皆是真心所愛。
他發現自己很難討厭這一位溫文對著他笑的岳父大人,那感情流動是真的,真心喜歡他這個只曉得冷著一張臉的女婿。
他也察覺到,岳父大人像有些害怕嫣兒……不!不能說是害怕,是十分听嫣兒的話,彷佛覺得有所虧欠,所以會本能地想看嫣兒的臉色行事,想讓她開心快活。
蕭陌隱隱有些頓悟,瞬時間與岳丈大人拉近距離,因他近來對那般的心態頗有些體會。
他花了些時候弄明白相迎的這一群人,喬家老祖宗、岳丈大人、岳丈大人的三房侍妾、
侍妾所生的五名子女,亦是妻子同父異母的手足們,年歲最大不過十二、三歲,最小的還是個女乃女圭女圭,然後是一干大小避事、老僕、小廝、僕婦以及婢子們……住在喬家玉湖別業過冬的人著實不少啊。
就在蕭陌以為已將眼前這些人大致認了個遍,驀然間一道不陰不陽的嗓聲高揚,似還挾帶哭音,從遠至近暴響傳來——
「嫣兒——嫣兒啊——嫣兒……嗚嗚嗚,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你終于舍得回來,嗚嗚嗚……」
蕭陌蹙眉的同時,就見陪在他身畔的妻子驟然間驚喜轉身,抓著裙擺往前小跑了好幾步,他不及眨眼、不及問話,已見她與一名從人群中沖出的少男團團抱在一塊兒!
來者何人?
蕭陌兩道眉不僅糾結,額角又突突鼓跳了。
「侯爺別管他們倆,讓他們鬧著去,來來,晌午了,里邊備著席面呢,該開席用膳了,侯爺請。」老祖宗笑咪咪拉著他的前臂。
蕭陌沒能把妻子抓回身邊,也沒機會問話,因為老祖宗一下令開席,眾人便族擁著他往里邊去。
定遠侯隨妻子回門,當夜留宿岳家。
這玉湖別業是個十分舒適的窩,蕭陌才踏進來不過幾個時辰,已感領到所謂豪商巨賈在細節處的種種講究。
他也輕易察覺到,回到親人身邊的喬倚嫣笑得特別開懷,即便父女間相處的狀況不太一般,多是她板著臉「管教」,強勢地把人按在椅子里望聞問切一番,而他家岳丈大人只是一徑地笑,在他看來,那溫文清俊的笑容擺月兌不掉一股子傻味兒,竟令他……有些羨慕,也想有這樣的一個閨女兒來管管自己。
至于岳丈大人的那三房侍妾,妻子與她們的相處方式全依禮而為,不熱絡亦不疏離,但與自己同父異母的弟弟妹妹們說話時,她倒是笑得很真,長姊的氣勢令小蘿卜頭們滿臉崇拜,只差沒匍匐在她腳邊。
而到了家里老祖宗面前,欸,她就徹底變成了嬌氣小泵娘家,直往老人家懷里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