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農夫人 第四章 好好的,少哭,多笑(2)

「田婆子。」里正的聲音傳來,「你怎麼樣了?」

苞在里正後面的還有牛婆子、牛大、田大郎、倪氏,以及走在最後的蘇子珪。

牛婆子一臉氣憤,「還能怎樣,被這兩個不孝子媳氣得都病了,里正,你快點抓這兩人去坐牢。」

倪氏強裝鎮定,「我們哪有做什麼,只不過來盡孝道,婆婆身體不好,怎能怪在我們身上。」

田大郎總算還有幾分良心,「娘,您身子還好嗎?」

田婆子蒼老的臉,失望又無奈,但怎麼說也是自己懷胎十月、養了十幾年的孩子,往日歷歷在目,小娃怎麼學吃飯、怎麼學走路、怎麼撲到自己懷中撒嬌,以前真的是很可愛的,要不是倪氏慫恿……唉,不想了。

就算是自己被氣病了,也還是不忍心對他做什麼,女兒跟丈夫早死,她只剩下這兒子跟外孫女了。

田婆子開口道︰「我不行了……請里正給我做個見證,我走後,喪事讓兒子媳婦辦理,得哭我七天七夜,若能做得到,這房子就歸他,若做不到,我這房子就送給里正。」

里正眼楮一亮,倪氏卻連忙往前一撲,「當然做得到,婆婆,這簡單,我絕對給您辦得十分隆重。」

向清越忍耐不住,伸手就打,「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外婆要長命百歲的。」

倪氏白挨了一下,但想到老婆子當這麼多人的面說要把房子給自己,那麼就算向清越想奪也奪不走,心里樂著呢,便不計較被打的事情。

「我屋子里共有十五兩的存銀,這些都給我的越丫頭。」

倪氏睜大眼楮,十五兩,心里想要于是連忙說︰「婆婆,越丫頭呢,我會趁著熱孝給她說一門親事,十五兩可不是小數目,還是留給我跟大郎吧,我們的大兒子今年也十四歲,過兩年就要娶老婆了,老二、老三也都跟著,這十五兩,給他們三兄弟辦親事剛剛好。您就別想太多了,當然,我不會虧待越丫頭的,我以前沒用的嫁妝都給她。」

牛婆子呸了一聲,「不要臉!」

「婆婆,您就把那十五兩給我們吧。」倪氏還在不屈不撓。

田婆子卻是不看她了,「我養的雞全部給牛婆子。牛婆子,晚點你就讓牛大媳婦來把雞抓過去,這麼多年老姊妹,多謝你啦。」

牛婆子眼楮一紅,「老姊妹,你怎麼這樣糊涂,房子給了這兩畜生,雞給了我,越丫頭怎麼辦?十五兩銀子可吃不上一輩子啊。」

田婆子笑笑,「蘇、蘇少爺。」

眾人意外的看著田婆子,奇怪她怎麼會喊這個暫住的人,但此刻又不好發問,只能看著蘇子珪走到床前。

蘇子珪跟田婆子相處幾個月,感情也有了,此刻看到老人家一下子精氣神全無,心里難過,「田婆婆若有什麼我能做的,盡避說。」

田婆子臉上露出喜悅神色,「求你帶越丫頭回京,給她一個名分,對她好,讓她可以

在你身邊安身立命……越丫頭的爹是個秀才,也教過她讀書寫字,說起來也算書香之後,當個姨娘不會辱沒你的,我、我求求你。」

蘇子珪點頭,「好。」

田婆子露出放心的笑容,又對向清越招招手,讓她過來,「蘇少爺人很好,以後會好好的,你跟著他,下午就啟程。」

「外婆,我不要,我要照顧您。」

「不用,你把衣服,還有你爹娘的牌位拿著,就跟著蘇少爺上路……里正、牛婆子、牛大,你們給我做個見證,是我把孫女許給人家做妾,讓她現在就走,她……不是她不孝,也不記她不知道羞恥,給我、給我做個見證。」

牛婆子心里難過,「知道了,越丫頭是我從小看到大的,以後若是有人說她不對,我第一個不同意。」

「謝謝你啦,老姊妹。」轉頭又跟向清越道︰「快去收拾。」

向清越只是哭,不願意。

罷開始只是嗚咽,後來哭出聲音,跪在床邊哀哀淒淒。

蘇子珪拉了她起來,「快中午了,去廚房煮點東西給田婆婆吃。」

倪氏道︰「這位什麼少爺,我婆婆剛剛說了,讓你帶著越丫頭馬上走,你都沒听見老人家說話嗎?」

「我又不姓田,何必听她的話?」

倪氏噎住。

「我姓蘇,剛剛田婆婆已經把清越許配給我,所以她是我的人,我現在命令她去煮東西給田婆婆吃,並且命令她住在這里照顧她自己的親外婆——田婆婆老了、病了,人糊涂,說話不算數,我祖父是大行台尚書令,官拜二品,父親是國子司馬,官拜從四品,真正的官宦世家,我是前年舉子第四十八名,也並非白身。現在我要問問,在這個屋子,是我大,還是你們誰大?」

眾人都暈了。

倒是里正,他是秀才出身,知道這個蘇公子說的都沒錯,想想他氣勢驚人,而且路才一修好,馬上就往外去縣府要聯絡家人,說不定真是那個大行台尚書令的孫子,自己不過一個小小里正,哪得罪得起。

于是陪笑,「當然您大。」

「房子什麼的我都不會要,我就跟清越在這里照顧田婆婆,只要她身體轉好,由我一並回京城,也不佔你們便宜。」最後一句話是對著田大郎跟倪氏說的。

田大郎听不出這是諷刺,倪氏更是喜孜孜,「這可是你說的,那婆婆,您可得快點好起來。」

田婆子昏迷了。

蘇子珪身上還有六十多兩,加上田婆子的存銀十五兩,由牛大幫忙陶腿,花大錢去縣城請了高明的大夫。

那大夫據說還跟個御醫學過,但一看就說田婆子不行了,就這幾天的事。

向清越眼淚沒停過,短短幾日,整個人小了一圈。

蘇子珪心疼,但也知道這種事情勸不來,他自己都這樣難過了,他不敢想像向清越有多難受,唯一的至親哪……

田婆子熬了幾日,在一個下午走了。

回光返照似的清醒,模了模向清越的臉,「乖孩子,可得好好的活著,不要去跟你舅舅跟舅母計較,我當欠了他們,這輩子還干淨,來世就互不虧欠。你也是,這些都是不高興的事情,忘了。」

向清越含著眼淚點頭。

「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記得,外婆看著你呢,得好好的,少哭,多笑,嗯?」

「我知道。」

田婆子說完這幾句話,就咽了氣。

向清越嚎啕大哭,正在廚房熬藥的蘇子珪听到聲音連忙跑過來,只見她淚痕滿臉,哭得停不下來。

「外婆、外婆走了。」

他抱住向清越,「我在呢。」

「外婆,我的外婆……」

「外婆肯定不要你這樣哭的。」

「啊……我的外婆,我……外婆……」

蘇子珪緊緊抱著她,向清越哭了好久、好久,到後來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眼淚就是一直、也中空空的,血肉剝離般的痛。

原來死別是這般滋味。

原來失去一個人,心里會像掏空一樣難過。

她記得爹剛過世時,向家幾個大人來家里,你推給我,我推給你,大家都不願意收留她這個多出來的重病孩子,後來大伯說有戶人家在找童養媳,不如就把她給了那戶人家吧。

向清越害怕極了,她知道童養媳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她求大伯父把她帶回家吧,大伯父說家里都是兒子,不方便;三叔父說自己窮,實在沒辦法多養一個人;四叔父說沒辦法,家里沒多余的地方。

明明都是過得還不錯的人,面對兄弟遺孤的苦苦哀求,突然每個人都有萬般不得已,後來拍板,就是童養媳,至于給哪戶人家,看看對方願意出多少銀子,一般來說,童養媳大概可以賣到三兩銀子,到時候三兄弟一人一兩。

三叔父說嘿,這樣不錯,听說縣城的天香樓有一兩的席面,他想去吃吃看。

這些,就是他們向家的親戚,不但不同情她喪母喪父,還想從她身上榨出銀兩,好去縣城吃酒席。

後來是外婆听到消息匆匆趕來,說如果向家不養,她田家養,向家各種刁難,直到外婆拿出三兩銀子這才說一切好商量,她就這樣被帶回小瓦房。

案親過世後就沒人管過她,已經十幾天沒洗澡,也沒什麼吃飯,外婆去挑水、燒水,把她洗個干淨,又煮了香噴噴的白米飯,雖然配的只有一點臘肉跟咸菜,但她還是吃得很香,外婆和藹的換著她的頭說「慢慢吃,廚房還有」,她吃得直打嗝,外婆模著她圓滾滾的肚子,說她是小青蛙。

晚一點,大夫來了,給她開藥,說這個病要慢慢養才能養好。

那天晚上她睡不好,夢魘得厲害,外婆抱著她一下一下拍她的背、給她唱著小曲,那懷抱是那樣溫暖,她一下子就沉睡。

往事歷歷在目,那些好像是昨天的事情而已,她還想著要怎麼孝順她老人家,可她老人家就這樣走了。

不是老死的、不是病死的,是活生生被自己的兒子媳婦給氣死的。

可是偏偏外婆說,讓她忘了,別氣。

不行,總有一天,她要這田大郎跟倪氏都下大牢,因為他們,她沒了外婆,什麼都賠不起她的外婆。

田婆子的喪事辦好了。

向清越一分一秒都不想留在這里——田大郎跟倪氏喜色藏不住的嘴臉,她怕自己會沖上去打死他們,然後賠上自己的人生。

這不是外婆想要的。

于是在田婆子安葬後的隔天,她在屋子內收拾起來,爹娘的牌位,還有換洗的衣服兩套、母親給她縫的小荷包、爹給她做的草蚱蜢、外婆給她做的串珠,還有外婆的手帕。

東西看起來不多,也收了一個箱籠。

走出房間,向清越對等在那邊的蘇子珪道︰「我收好了,走吧。」

蘇子珪點了兩枝香,供桌上是田家祖宗牌位,當然,田婆子的魂魄也由法師引到這牌位上了。

向清越想,以後只怕沒機會給外婆上香了,于是拿過來,念念有詞,「外婆,我走啦,我會好好的,您也不用掛念我,跟著菩薩去吧。」

蘇子珪舉香,「外婆,我帶清越回京了,您放心,我會好好對她,代替您在這個世界上疼她、照顧她,您在天之靈,也常常來夢中跟清越見面,她會很高興的。」

向清越眼眶一熱,「是的,外婆,您若還沒跟菩薩走,來夢里見見我,若是時間到了,您就去投胎,下輩子,我還要當您的孫女。」

兩人又虔誠拜了拜,把香插上。

蘇子珪背著包袱,向清越背著箱籠,兩人並肩朝村外走去。

走出村口時,向清越擦了擦淚,「這是最後一次,我以後不哭了。」

蘇子珪溫言安慰,「哭也不要緊。」

「我哭成這樣,外婆會難過,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替外婆做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好好過日子,只要我過得好,外婆在那個世界也會高興。」

「你能這樣想就好了,我真怕你眼楮要哭壞。」

「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堅持要留下來照顧外婆,如果我真的听話那樣走了,我會後悔一輩子的,現在這樣很好,至少我知道外婆走得很安詳,沒有痛苦,外婆最後還給我留了一段話,那是我這輩子的寶物。」

「得好好的,少哭,多笑。」

她要听話,再把自己哭成那個樣子,才是對不起外婆。

模著手上那個串珠,那是外婆用曬干的蔭樹子串給她的,對她來說,這串蔭樹子價值連城,以後看到串珠就會想起外婆。

因為有外婆的疼愛,她什麼都不用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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