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珪在金婆婆家一看到那兩孩子,這才知道跟自己有多像,小姊弟都跟他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他的斜眉、他的鳳眼、他的鼻梁、他的薄唇,全部一模一樣。
金娘子介紹,「這是姊姊,叫向珍,珍珠的珍。這是弟弟,叫向雲,雲霞的雲,兩人都是八月五日出生。」
案子天性,兩孩子並不躲他,只是笑眯眯的。
蘇子珪見姊弟倆穿的衣服雖然陳舊,但卻洗得很干淨,孩子的氣色也都好,臉頰有肉,足見照顧仔細。
蘇子珪對金婆婆一揖,「多謝金婆婆照顧。」
金婆婆已經知道他是官老爺,于是連忙搖手,「向姑娘有給我銀子,拉婆子也就是做該做的,蘇大人不用這樣客氣。」
金娘子拉過龍鳳胎,好聲好氣的哄,「雲兒、珍兒,你們娘有事情,過一陣子才會回來,現在先跟爹一起住,好嗎?」
向雲奇怪,「爹?」
向珍更直接,「金姨,我們沒有爹的。」
蘇子珪眼眶一紅,也不管了,直接就蹲下來跟兩小娃平視,「珍兒、雲兒,我就是爹啊,爹是不是跟姊姊,還有弟弟長得很像。」
向雲跟向珍不知道自己長什麼樣子,但對于對方的模樣卻是看熟的,一看,眼前這大人真的跟姊姊/弟弟長得很像。
鄰居的大寶也是跟他爹很像,還有愣子兄弟,也是跟他們爹很像。
向珍道︰「你真是爹啊?」
「我是。」
「那爹之前去哪了?」
童言童語惹得蘇子珪心中一酸,「爹之前在京城。」
想到自己在埋怨向清越無情無義的時候,她一人大著肚子,懷的還是最困難的龍鳳胎,身邊沒人,口袋也沒錢,這種情況下要生孩子,等生了孩子,又自己去大戶人家當丫頭養孩子,這麼辛苦卻是不曾跟他求援。
早點跟我求助就好了,我們可以快點團圓啊。
可是又想,擰著脾氣到底,這才是她,她從小在鄉下長大,習慣靠自己,求人不是她的習慣。
一個人費兩個孩子,他想都不敢想她需要多努力才辦得到——東瑞國對下堂婦不是太和善,能找到工作實在是萬幸。
看到孩子還在等他回答,于是道︰「爹不知道你們姊弟的存在,所以一直沒出現,但現在爹知道了,會一直跟你們在一起,以前只有娘疼,以後有爹一起疼,爹還會很多事情,都可以教你們。」
向珍沒被說服,「爹怎麼不知道我們的存在,我看大寶他娘懷弟弟時,肚子會大起來
的,你沒看到娘大肚子嗎?」
「爹跟娘有一點誤會,所以分開了,不過你們不用緊張,爹娘已經誤會解釋清楚,等
娘辦完事情,我們一起回京,好不好。」
向雲跳了起來,「好耶,回京。」
向珍歪著頭,「回京是什麼?」
蘇子珪覺得女兒可愛極了,「回京城,那是爹的家,有爺爺、女乃女乃,還有太爺爺,太女乃女乃,有很多堂兄弟姊妹,大家都可以一起玩。還有,爹爹的朋友的孩子,也都是你們的小玩伴,到了京城,不會寂寞的,京城可好玩了,有七巧節,可以上廟里求簽,每個月初一十五還有夜市可以逛,撈金魚、買花燈,還有小捏面人,看過沒有,厲害的師傅可以捏出跟你們一模一樣的女圭女圭。」
向雲跟向珍一听,頓時露出向往的表情。
金娘子見孩子接受,于是說︰「娘,您把孩子跟清越的東西都收一收,這位蘇大爺要一起帶走。」
金婆婆連忙點頭,不一會,收了兩個箱籠進屋。
蘇子珪一手牽一個,再度跟金婆婆慎重行禮,「金婆婆對我妻小有大恩,等我回京,一定會派人來報答。」
金婆婆道︰「蘇大人不用了,老婆子有銀子拿,還有個伴,也挺開心的。」說完依依不舍的模著兩個娃的頭,「你們兩個要乖乖的。」
向珍問道︰「金婆婆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婆婆不跟。」
向珍甩月兌蘇子珪的手,一下朝金婆婆撲去,「珍兒要跟金婆婆在一起。」
向雲見狀也學。
靖娘子大急,「哎呀,你倆怎麼這樣不懂事,這可是你們爹。」
蘇子珪擺擺手,「不要緊,他們從小由金婆婆帶,而我卻是今天才出現,如果就這樣跟我走,反而奇怪。金婆婆,你到我這邊來做事,跟我回趙家、跟我回京,我給你加倍例銀,這樣可好?」
金婆婆一方面舍不得這對可愛的孩子,一方面也是寂寞,自己一個人住實在太寂寞了,不如跟去照顧孩子,至少有人說說話,「既、既然這樣,那老婆子就厚著臉皮一起去了。」
蘇子珪帶著向雲跟向珍回到趙家,為了不想引起風波,幾個大人把孩子圍在中間,不讓人看到兩姊弟的臉,直到進了客院這才稍有放松。
見差不多申時,金婆婆帶孩子去洗澡,蘇子珪則是找護院的領頭過來。
護院的領頭叫做沈武,他稍早也在,雖然听不懂蘇大人跟半夏的話,但看得出來蘇大人在乎半夏——不然憑著趙封的意思,半夏早死了。
蘇子珪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問︰「人到哪了?」
「稟蘇大人,馬車出了城郊,往西柳山上去了。」
「西柳山,那是什麼樣的地方?」
沈武恭恭敬敬的回話,「一座打獵山頭,主要是堂老爺在那邊有個避暑莊,屬下想堂少爺應該把半夏帶去自己家中的莊子。」
蘇子珪敲著桌面,「那莊子有些什麼人知道嗎?有沒有大夫?」
「有大夫,因為是狩獵山頭,有時候會受傷,所以那附近不遠住蚌一個外科大夫,要是有外傷,都會去找他救治。」
蘇子珪點點頭,去固定的地方,可比到處亂竄好。
向清越身上有傷,希望那個該死的趙熙給她找人醫治,要是向清越真的歿了,趙熙那房上上下下的人都別想安好。
蘇子珪眼中精光一閃,很快又收斂下來,恢復如常,「從這里到西柳山的山莊,大約需要多久?」
「正常的話,一天半就可以到,可堂少爺走走停停,不好說,蘇大人外出時兄弟來報,堂少爺在茶亭待了一個多時辰,因為四周是一片荒涼,沒有遮蔽之物,他們不敢跟進,差點丟了。」
「繼續跟著,每個時辰回報一次,就算我在睡,也是一樣要回報,我知道你是趙家護院,不過銀子可不分姓氏,這頓辛苦,你們不會白挨的。」
沈武听他言下之意,是會另外給賞賜,知道京官最是大方,心里大喜,但表面上不敢顯露出來,只供手道︰「屬下一定小心跟著,堂少爺不是習武之人,不會發現的。」
「好,下去吧。」
沈武走了。
其實,蘇子珪今天下午也想跟著那群護院一起,可是做不到,他是文人,沒學過武,無法像護院一樣跑步跟上去——騎馬的聲音太大,故只能用兩條腿跟著,可是這樣的長跑沒經過幾年的刻苦訓練,根本不可能,所以他只能等待給消息。
希望趙熙不要再耽擱,明天就進入西柳山的莊子,找大夫給向清越療傷,還有,只有趙熙的行蹤定下來了,他才好救人……
叩叩,有人敲了格扇。
蘇子珪頭也不抬,「進來。」
來人是葉嬤嬤。
蘇子珪見到自己的女乃娘,想起今日另一件事情,「葉嬤嬤可看過我的孩子了?向珍跟向雲,是不是跟我長得很像?」
「嬤嬤看過了,很像。」
「清越給我生了兩個孩子,她這麼辛苦的時候,我還在京城說她沒良心……現在想來,沒良心的是我,為了安撫母親,就這樣在口頭上貶低她,我是活該遭罪,但是她不應該承受這些。想到她這些年經歷的辛苦,異樣的眼光,我就覺得很難過,當時我答應過田婆婆,要對她好的……她們祖孫救了我,我卻這樣回報她們,我還像個人嗎?」
葉嬤嬤突然跪了下來,一臉懺悔,「大少爺,是老奴錯了。」
蘇子珪連忙要扶她,葉嬤嬤卻是不肯,反而磕下頭去,「是嬤嬤錯了,請大少爺貴罰我吧。」
「嬤嬤你這樣沒頭沒腦的,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大少夫人听到少爺的那番話,不是不小心的,是、是……」葉嬤嬤一臉為難,終于咬牙,「是夫人精心計的後果。」
蘇子珪訝異,「跟我娘有什麼關系?」
「大少爺听嬤嬤說——」
原來,當時蘇子珪喜歡向清越,不願意娶房玉蘅,但房國公府那時又情況大好,尤其房玉蘅的爹居然當上太原府尹,這是一條多好的路,蘇子珪落第後,蘇大夫人總是在說這個,後來就開始了計畫。
她先是裝病,裝的茶飯不思,然後買通大夫,要大夫跟兒子說︰「這是郁結于胸,若不好好治療,命不久矣。」
所以蘇子珪自然這樣認為。
接下來就是入套。
冬至那天,蘇大夫人先裝頭痛,讓大家不允許發出聲音,大夫人病重,這要求不奇怪,自然沒人懷疑。
接著派人去書院叫了兒子,說是冬至,想看看兒子,這要求不過分,蘇子珪當然馬上去母親院子。
然後派葉嬤嬤去告知向清越,大夫人冬至要吃湯圓。
最後就大功告成。
蘇子珪在床邊哄著郁結于胸的母親,向清越端著湯圓靜悄悄的進入——蘇大夫人已經吩咐葉嬤嬤,看到向清越進門,就發出貓叫。
而屋內的自己只要听到貓叫,便求兒子說點安慰母親的話,騙她的也沒關系,只要說她想听的就好了。
蘇子珪面對憔悴的母親,這麼可憐的要求,「騙我的也沒關系,說點我想听的。」自然說了很多母親想听的,像是「我娶向清越是一時糊涂,會娶表妹」等等,就這樣讓端著湯圓進來的向清越听得一清二楚。
沒有哪個女子听到那些後還能繼續待在大宅的,向清越是野草般生長的人,她一定會走,而且會走得很干淨,不留痕跡。
葉嬤嬤哭著說︰「大少爺,不是嬤嬤要害您,嬤嬤是大夫人的陪嫁,自己一家人在蘇家府里不說,娘家所有親戚也都還在金聲侯府,嬤嬤沒辦法說不。」
蘇子珪錯愕,居然還有這招。
居然是母親……
真的是千想萬想想不到的環環相扣。
可是他也不怪葉嬤嬤,說到底,是他自己講出那些話的,就算是為了哄母親也不該那樣糟蹋妻子,當時的他不懂,現在才明了所有的言語一旦說出口就要負責任,他不怪葉嬤嬤!
他怪他自己。
「嬤嬤起來。」
葉嬤嬤啜泣,「大少爺……老奴當時沒答應大夫人就好了,這樣珍小姐跟雲少爺就能在蘇家長大,嬤嬤看他們穿得一身舊衣,內心難過又後悔……」
「嬤嬤真後悔,就替我好好照顧孩子,我雖然愛他們,但什麼也做不來,嬤嬤帶大了我,再幫我帶大珍兒跟雲兒吧。」
「大少爺不責罰嬤嬤,嬤嬤心不安。」
「嬤嬤這些年飽受痛苦,已經夠了。」
難怪乍見向清越,葉嬤嬤就一直勸他和好吧,這是老天爺的意思,原來葉嬤嬤根本知道一切都是誤會。
可是他又怎麼能責怪葉嬤嬤,是自己沒能考上,母親才出此下策,是自己說話傷了向清越,她才會離開。
他如果真的罰了葉嬤嬤,只會更顯得自己無能。
無能的人才會把氣出在別人身上,他已經二十五歲了,人生到了一半,應該給自己負責,而不是想著推卸貴任。
「嬤嬤,我明日就要去救清越,可能要兩天三天,也可能要五天六天、十天半個月都有可能,沒救著她,我不會回來。這段時間嬤嬤替我照顧珍兒跟雲兒,跟他們說說蘇家的事,還有,別讓趙家的人知道越就是我的妻子。」就算向清越已經從母親處拿了休書,但在他心中,她還是他的妻子。
葉嬤嬤眼楮含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