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三章 夏小姐們相遇(2)

晴蘭沒想到與掌櫃對峙的……竟是自己?更正,是前世的自己,夏媛希。

一陣兵乓聲,夏媛希將櫃台上的算盤筆墨全掃到地板,筆筒、硯台碎了,墨汁噴滿地,正在用膳的客人們紛紛擠到一旁,深怕被波及。

「小姐別生氣,我們先回府吧!」婢女好意在她耳邊低語。

沒想夏媛希一個巴掌甩出,婢女臉上多了幾道紅印。

「小小賤婢,什麼時候輪到你作主?」

婢女驚恐跪地求饒,沒注意到地上的碎瓷,這一跪,瓷片刺進膝蓋,轉眼裙擺染出一片殷紅。

晴蘭心頭揪起,「夏媛希」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伙計想把人扶起來,但沒有主子發話,婢女死活不肯起身。

掌櫃道︰「請姑娘別為難下人,不是我不願意騰位置,實在是……別說廂房了,鋪子里外的位置也都教人訂滿,挪不出來了。」

「挪不挪得出是你的事,今兒個我非要吃上一頓不可。」夏媛希不讓步。

「姑娘,進士游街是朝廷三年一度的盛事,廂房早在半個多月前就被訂光。」

進士游街有啥了不起?每三年一批進士入朝,有幾個能混出名堂?有人官當到胡子發白,家人還得吞糠嚥菜,這種官不當也罷。

「要不,明兒個我給姑娘留最好的廂房,上最好的茶水菜肴,權當賠禮。」

掌櫃極有眼色,見對方穿著打扮,必是大戶人家的姑娘,這種人萬萬招惹不得,他們為生計沒日沒夜忙著,人家可是閑閑等著隨時上門找茬,一旦招惹,怕是後患無窮。

大家都覺得店家退讓至此,這姑娘該適可而止了。

但鬧都鬧了,沒達到目的她哪肯歇手,「當我是乞丐嗎?一桌席面就想打發?今日不教我遂意,誰也甭想順心。來人,給我砸!」一聲令下,幾個小廝搶身上前,就要摔桌子。

晴蘭才要阻止,沒想有人比她更快一步。

「住手。」

順著聲音望去,是穿著一月牙色長衫,濃眉飛揚、英氣逼人的年輕男子,晴蘭頓時心頭一陣溫暖,那是夏晨希,是最疼愛自己的四哥哥。

見夏晨希走進門,夏媛希恨恨的握緊拳頭,卻也同時換上一張嬌俏可人的笑臉,她依偎到他身邊,撒嬌道︰「四哥哥,哪有人這樣做生意,他們好壞。」

「這位少爺,實在是今天情況特殊,里里外外真的都沒座位了。」掌櫃低眼順眉,盼著這位公子能講道理。

「既然沒座位,我們先回府。」夏晨希拉起妹妹就要往外走。

他心知,府里千方百計給妹妹抬舉名聲,倘若知道她這般作死,祖父定會勃然大怒。

妹妹是他從小寵到大的,他舍不得她挨罰。

「不要嘛,我今天就要知道百味樓的點心是不是虛有其名。」

前幾天吳家辦宴會,席間大家說起百味樓的茶點,一個個贊不絕口,听說她沒嘗過,林家姑娘竟笑話她是鄉巴佬。

她最痛恨「鄉巴佬」三個字,她不是!從那之後,她再也不是!

「別鬧。」夏晨希低聲安撫。

「我哪有鬧?是他們不講理。」

晴蘭眉頭深鎖,她不知道哪里不對,但那人的行事作派一點都不「夏媛希」。

祖母教導她,高門貴女笑不露齒、驕矜自持,外祖母教導她,為商首重圓融通達,雖然兩人教導方式不同,但都同樣想教出一個自矜自持的大家閨秀。

然而看著對方,她有足夠理由懷疑夏媛希已經不是夏媛希,如同夏晴蘭也不再是夏晴蘭。

掌櫃發現晴蘭,連忙迎上前,「東家。」

點點頭,她朝夏媛希走去,朗聲道︰「不知本店何處不周到,令姑娘如此忿忿不平?」

晴蘭視線與四哥哥對上,她忍不住鼻酸,想起前世四哥哥為自己與父母親對峙時,他寧願不要功名,也要為她的死討回公道,他看重自己勝于利祿功名呀!

看見晴蘭那刻,夏媛希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她怎還活著?不可能的啊,她明明死了、死得透澈……

手顫身抖,後腦勺像被人揍一拳似的,麻痛感從脊背處一寸寸攀升,冷汗飆流,夏媛希嚇死了。

晴蘭穿著鸚哥綠小襖,外罩珍珠色比甲,沒上妝但五官麗雅,膚色粉膩,分明是個十歲姑娘,那雙眼楮卻像看透世事般清亮剔透。

她美得亮眼、美得驚人,讓眾人的目光無法不聚焦在她身上。

直到現在大家才曉得百味樓的東家居然是個小泵娘,那得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撐起這樣一間店?

晴蘭彎腰將跪在地上的婢女扶起。

宛兒原本不敢起身,然視線對上—時,不知道怎地心頭一緊,那雙眼楮好像過去、未生病前的小姐……

一時間,她忘記恐懼,隨著手臂上的力量慢慢站起。

晴蘭捏捏她的掌心,無聲安慰。

那是過去小姐經常對她做的,宛兒心口更滿了,漲漲的、飽飽的,好像有什麼說不出口的情緒在里頭膨脹。

夏媛希垂眉,飛快隱去眼底驚詫,回答晴蘭的話,「我命人訂位,人來了,掌櫃卻說沒座位。」

「是嗎?」晴蘭以眼光詢問,掌櫃搖頭。

晴蘭道︰「倘若訂位必定有單據為證,姑娘可否將訂位單子取出?」

啥?哪家茶樓訂位還給單據的?她當然沒有。

下人回覆,百味樓訂位已滿,她才不信吶,不過是家小酒樓,生意當真那麼好?她甚至相信,就算滿座,一旦直到自己的身分,店家必會想方設法為自己騰出位置,卻沒想到對方會這麼硬,這麼不看情面。

「單據丟了。」夏媛希咬牙道。

一句話,惹來眾人嗤笑。

夏晨希明白,這擺明是自家妹妹尋釁。他拱手為禮,對晴蘭說︰「我代妹妹向姑娘致歉。」

夏晨希和宛兒相同,不過是淡淡一眼卻心潮翻涌,那是不曾對任何人有過的感覺,他竟然想要親近她、探究她、了解她。

不因為她年紀輕卻已是百味樓東家,不因為她傾國傾城有張絕美容顏,而是因為她的眼神,她讓他感覺……舒適美好。

沒來由地熟悉,沒來由地歡喜,沒來由地……他想與她建立交情。

晴蘭也想啊,想和四哥哥多處處,于是揚聲相邀,「樓上廂房里,我正招待幾位朋友,如公子姑娘不嫌棄,要不要一道用膳?」

「末流商人哪有資格和我們同桌?想攀高枝嗎?作夢!」夏媛希不屑、厭惡也……緊張。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夏晴蘭為什麼沒死?會不會和她一樣,是異地魂魄鑽入陌生軀體?

听見此話,晴蘭怔愣,「夏媛希」看不起商人?她沒接受外祖母的教導?

擰眉,此時晴蘭相信了,她不是「夏媛希」、不是自己。

「末流商人?公子也這樣認為嗎?」晴蘭望向夏晨希。

那眼神讓夏晨希呼吸一窒。

他常說小妹那雙兔子似的眼楮里,總帶著讓人無法招架的無辜,凡有所求時,任誰都不能拒絕,現在……很久不見的無辜眼神出現……

擰了擰眉,夏晨希道︰「如果妹妹不願意就先回府吧。」說完,他向晴蘭做出一個請的動作,「久聞百味樓的點心堪比御膳,今天厚顏叨擾了。」

「公子請。」晴蘭領身前行。

見狀,夏媛希急忙跟上,她怎能讓兩人獨處?

盧予橙……夏晴蘭……

「夏媛希」手指在桌下絞成麻花,「她」絕對不是夏晴蘭,因為自己才是,是承恩侯世子和清倌王柔兒生下的女兒。

曾經她深惡痛絕,為什麼同樣是承恩侯府的姑娘,在夏媛希享盡眾人寵愛的同時,她連吃飽飯都困難?她妒恨夏媛希,每天都詛咒她早點死掉,好讓爹爹接回自己。

然後,老天爺听見她的痛苦。

同樣發高燒,夏媛希沒死,夏晴蘭卻病重,昏昏沉沉間,她看見王嬤嬤眼淚直流。

她想,王嬤嬤哭得那麼難受,是不是代表自己沒救了?那刻她滿心怨慰,還沒等來好日子呢,她怎能死去?

但即使有再多怨恨,她還是死了,魂魄隨著一陣輕風飄到夏媛希床邊,她看見昏迷不醒的夏媛希。

太醫、下人來來去去,有人專司熬藥,有人為她拭汗換衣……

不公平啊,同樣流著夏家的血液,待遇為何天差地別?

便是這點不甘心,讓她欺身上前,狠狠地凌辱夏媛希,她掐、她踹、她嘶咬、她用盡力氣,然後一個不小心……她進入夏媛希的身體里。

再度清醒,她成為夏家嫡女,她終于得到心心念念的寵愛與富貴。

那麼夏晴蘭身體里面的……會是夏媛希嗎?她們交換身子、交換命運?如果是的話,她會不會正在想盡辦法奪回失去的一切?

這個想法太嚇人,夏媛希急忙搖頭否認。

不可以,她不要失去,她是夏家嫡女,誰都不能否認的嫡女!倏地,夏媛希望向夏晴蘭的目光中淬了毒。

晴蘭沒發現,因為她所有的注意力全落在夏晨希身上。

四哥哥進國子監唸書了吧,之後,他將一步步順利通過鄉試會試及殿試,成為祖父和父兄的助力,他將被分派到莆縣當官。莆縣臨海,常有采珠人下海,四哥哥托人給她送回一匣子的圓潤珍珠。

許是親情牽系,晴蘭與夏晨希一見如故,幾句寒喧便聊了開來。

「夏公子可認得今年的新科狀元?」房玉隨手挑個話題。

盧予橙對夏家人沒有好感,連親生骨血都不要的家族,不值得真心相待。

「不認得,但他名頭響亮。」夏晨希回答。

「怎說?」房玉又問,她很想知道呢,讓橙哥哥喝醋的「大哥哥」是怎生模樣。

「記不記得兩年前,京城附近幾個州遭遇蝗災?當時出身商戶的賀巽捐糧二十萬石及地薯苗栽,助百姓度過劫難,聖旨下,皇帝破例讓他進國子監就學。」

「意思是,如今這狀元郎名頭是皇帝給的獎勵,而非真才實學?」房玉問。

「他捐糧換得入國子監機舍,這種入學方式引得許多學子對他側目,更糟的是,他進系學不久就得到先生看重,更讓同學心生不滿。」夏晨希語氣持平的述說,並未偏袒哪一方。

這事晴蘭听賀巽提過,常時她想,得有多強大的心理建設,才能安然地在一群痛恨自己的同儕中求學。

「能進國子監的哪個不是天子驕子?人人出生富貴,從小眼楮長在頭頂上,自認高人一等的他們,怎麼甘心與末流商人同學?

「他的加入就像在鳳凰窩里丟進一只野雞,所有人都覺得被諷刺了。大家聯手欺負賀巽,而他冷眼看待同儕的排擠與酸言酸語,從不予理會。」

「後來呢?」房玉很好奇。

「又一次一群人圍在桌邊諷問他,舉子名頭地花幾石糧米交換?他沒生氣,卻道︰‘敢不敢一筆?讓若我輸,立刻離開國子監。’「此話一出,國子監鼓噪起來,消息迅速傳出去,有人開出十二道題貼在牆上,長長的桌案,數十名想問他挑戰的監生,紛紛搶好位子開始振筆疾書。

「他不慌不急,一派悠閑地尋個位置坐下。然而旁人一道題還沒寫完,他已經寫完兩道,越到後來題目越難,大家雖好面子,卻也不得不棄筆。

「放棄的人越來越多,最後只剩顧書恩和席康生,他們是國子監里成績最好的兩個。他們絞盡腦汁,不肯輕易認輸,沒想到賀巽將所有題目寫完時,兩人才寫到第七篇,賀巽雖寫得飛快,卻也非搪塞敷衍,他的十二篇文章句句條例、偏偏精闢,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輕易挑釁。

晴蘭听得雙眼發亮,這麼精彩的故事,為什麼他提都不提,是覺得沒什麼大不了,還是覺得不光榮、不重要?

好強噢……她對他的崇拜更上一層樓。

「新科進士來了。」

樓下的人揚聲一喊,鞭炮聲此起彼落,房玉忙拉起晴蘭從窗口往下望。

夏媛希見狀冷笑不已,沒見過世面,不過是進士游街又不是皇帝出巡,夏家旁支的阿貓阿狗今年就考上好幾個。

她雖然這麼想,卻還是挪動腳步,慢慢走到窗邊。

沿街百姓圍觀,不少商家掛出炮竹,待進士隊伍走近便燃上。

 里啪啦,人聲、鑼鼓聲?聲聲熱鬧,再過不了多久,某某進士在鋪子里買過什麼、吃過什麼、用過什麼……就會被眾人傳出。

三年一試,不過取仕一兩百名,大周學風旺盛,家里凡是有幾個錢的,都相送孩子進學,由于僧多粥少競爭激烈,比起前朝,現在的進士更難考。

不過今年的狀元,榜眼、探花郎,年紀真輕吶。

這代表什麼?代表皇帝看膩了老家伙,想用一票能夠改革新政的少年郎、耳語在人群中流竄,到底是不是這樣沒人曉得,不過今年的新科進士,年紀確實偏輕,尤其是高坐馬背上的狀元郎。

天!他不止年輕,那容貌簡直是天人吶。

這些耳語,賀巽全听見了。這些話有一部分是真的,皇帝確實看膩那票老懷伙,但改革新政?沒有!

皇帝沉溺道術,一下朝便關起門來听道法、習煉丹,他相信自己會因此長命百歲,能在龍椅上坐千年萬年。

他無心朝政,文武百官越是勸諫他越厭煩,甚至下旨懲戒多話臣子,這作派,造就了皇子們的蠢蠢欲動。

皇上只是無心,並非愚蠢,怎會看不出皇子們的野心?

兩年前賀巽捐糧,替皇帝解決了燃眉之急,奉旨進國子監念書,皇帝常讓劉公公前往探望。

明里是皇帝關心,待賀巽分外不同,私底下……他進出皇宮頻繁,替皇帝出過大小主意,辦好無數差事。

一次次的成效,讓那些認定皇帝不務正業的臣子們啞口無言。

皇帝享受這份成就之余也越發倚重賀巽,他深信賀巽是上蒼送來的福星,好在自己修煉成仙的道路上鼎力相助。

因此賀巽未出仕,卻早已在皇帝跟前有舉足輕重的分量。

絲巾、帕子、鮮花紛紛落在賀巽身上,他不避不躲,抬眉挺胸,微揚的嘴角透露他的歡欣。

行經百味樓時,賀巽下意識舉目,二樓每個窗口都站了不少姑娘,但放眼望去,第一眼他便看見晴蘭,她笑得那樣美、那樣甜,那樣的教人歡悅。

一笑,他握緊拳頭放在嘴邊、翹起小指。

那是他們的約定,昨天他們勾勾小指約下今晚,晴蘭看見了,也握起拳頭、翹起小指。

一點頭,他和她的默契無人能及,然而目光流轉間,他看見……

是她,她也來了?賀巽的眉目瞬間變得柔軟,是她啊……

夏媛希臉頰緋紅,她確定賀巽在看的人是自己。

當然,這種事沒什麼好懷疑的,她琴棋書畫樣樣通,是人人敬仰的承恩侯府姑娘,她才貌無雙,凡是男人都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可……他誰啊?爹娘說過的,她受的教養是為了嫁入皇家做準備,不過一個狀元也敢高攀。

她這樣想著,但賀巽模樣長得太好,面如冠玉、俊朗無雙……任誰都會被這樣一個男人凝望都會害羞。

于是她垂下頭,紅了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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