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跳著進門的,一進屋,很不大家閨秀地拿起茶壺,對著壺口猛灌水,看得賀巽直皺眉頭。
他搶過茶壺,發現水是冷的,「你也太不講究了,這茶能喝?」
「能喝啊,以前數九寒天,家里沒柴火,井里舀上的水結了凍還得喝吶。」
以前她過的是什麼日子啊?賀巽凝聲道︰「以前是以前。來人!」
下人很快將舊茶壺撤掉,換上新茶,她不怕冷也不怕燙,一手捧著熱茶繼續喝,一手不安分地撫上他的濃眉。
「別生氣啊,以前再苦也是我的以前,抹不去的。不過以後我肯定能夠過得很好,所以童年的苦不叫苦,叫做歷練。」
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問︰「去哪里了?」
她笑盈盈地湊近他,神秘兮兮地說︰「有重要的事。」
她老是這樣,一次兩次往他身上靠,靠得自然而然,而他被她靠出習慣,習慣她的體溫、她的柔軟、她的甜香。
「什麼重要事?」
她從袖里拿出單子放在桌上,兩人頭靠頭瞧著。
「這是櫃上收來的薰香配方。」
賀巽看不出配方有什麼問題,卻聯想起前世曾發生過的事。
他的香鋪里出過一款香,是蘇掌櫃尋來的,因氣味極獨特,一時風靡京城上下,然兩三年後慣用此香的老顧客紛紛出現頭暈目眩、無法進食的病癥,甚至有人因此喪命。
起初沒人往這上頭做聯想,直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同樣的狀況,最後才到他頭上。
他損失幾間香鋪、一群能人。為此,他被皇帝嚴厲斥責,而周鑫被冷落。
「方子有問題?」
她指指子上頭幾味香料,道︰「木合、喬山,這兩味是經常使用的香料,但沒有太多人知道這兩樣香料互克,不能同時使用。」
「否則……」
「會導致使用者中毒。」
難道前世之事,將要重現?他問︰「癥狀呢?」
「頭暈目眩,惡心嘔吐、不思飲食,嚴重者會喪命。」
丙然是那款香,前世事發時已經過去兩、三年,他追不出源頭,而今……
晴蘭自然也楚這件事,那是周勤拉賀巽下馬的手段。
前世「德香軒」是她開的,和和賀巽的香鋪競爭得相當厲害,得到這張方子時,她一眼瞧出當中利害便把它丟到一旁,沒想到讓周勤拿去,陰了賀巽一把。
今生蘇掌櫃想將功贖罪,也想從中謀得更大利益,知道此香之後,想盡辦法將方子偷到手。殊不知逭是個陷阱,他那麼積極地往下跳,周勤能不成事?
「方子哪來的?」賀巽問。
「蘇掌櫃從李小小手上偷的……」她停頓數息後解釋,「李小小在德香軒做事,德香軒是二皇子名下的產業。」
換言之他還是被周勤盯上了?他自以為夠隱密,以為與周鑫的關系沒人知悉,為什麼周勤仍然針對他?因為周勤丟過來的善意他始終不接招,還是因為對月國的戰事,兩人相爭周鑫得利,周勤把帳算在他頭上?
「你打算怎麼處理?」
「讓我處理嗎?我想怎麼做都行嗎?」她一臉的狡猾,滿肚子憋著壞。
然她的笑太美麗、太招搖,太教人身不由己,賀巽胸口一顫,無數感覺翻涌,她這樣招人,他該怎麼辦才好?
「是。」他試著鎮定。
晴蘭從袖子里拿出另一張方子,「此香名曰‘魚樂’,經常用于閨房之趣,當中的里荽、見陽有毒,短期內用上幾次就會出現癥狀。這方子我已經順利送到德香軒的吳掌櫃手里。」
她打算盡全力幫周勤推廣,有此香相助,男人能比平時更盡興,到時讓妓子們隨口提上幾句,引客人到德香軒購買,很快就能引發風潮。
「你這樣做和周勤有什麼不同?」他斜眼瞪她,手指掐上她得意的臉龐,使勁兒往兩旁拉扯,這動作害她說話不楚,但她瞪大眼楮,不管不顧往下說。
「我有這麼沒良心?當然大不相同啊。第一,此毒不會致命,喝兩劑湯藥就能解毒。第二,我會在喑中推波助瀾,讓魚樂在短時間內造成風潮、勾出後續,影響的時間不會太久。第三,事發後,賀大人不忍百姓受苦,命日宣堂的大夫「悉心盡力」、‘日夜研究解方’,最終致贈解藥于病患。」
好事要做、好名要傳,重點是替即將開幕的日宣堂醫館打開名氣,如此一來,賀巽賺到救世美名,德香軒準備倒閉,完美!
他不在乎名聲,但她在乎,她希望他當純臣別當酷吏。
晴蘭仰頭望他,「你反對?」
她都計劃得這麼好了,他有什麼好反對的,一哂,他道︰「做。」
他臉上寫滿對她的欣賞,她聰明有心機,她狡獪也奸詐,她很清楚最後得利的才是贏家。
她很想贏,她也想追名逐利,但她心底有一條線,知道什麼事可以做,什麼不能做,她不允許自己越過那條線,把道義良心全數拋棄。
他的贊成讓她笑眯雙眼,好像……在他面前,她隨時隨地都在笑,笑著對他點頭,笑著對他說話,她總是笑得讓他愉快輕松,她在,他便心情飛揚,他喜歡她在身旁的每時每刻,自己好像……越來越離不開她了,怎麼辦?
得到他的同意,晴蘭立刻起身要吩咐下去,可走到門邊時,她毫無預警轉身,卻不料撞進他胸口,幾乎是直覺地,他攬上她的腰,兩人身體契合。
手該松開的,但它們卻有了自主意識,他直覺將她鎖扣在懷中。
靶受著腰間的力道,晴蘭有點慌,她不知道怎麼解釋他的動作,難道說……他們進展迅速,她成功剔除他心中真愛,已能作主強佔他的胸懷?
這個解釋……她超愛。
于是她甜甜地笑著、軟軟地傻著,任由沖動支配意識——她踮起腳尖,勾上他的脖子,啵地親上他的臉頰,天,真甜、真香、真……美好。
賀巽錯愕,在他回過神之前,晴蘭已瞬間反應過來自己做出什麼天理不容的蠢事,于是她快速地退開兩步,在對方髒水尚未潑上時,她急急忙忙先給人抹黑。
「是你先的哦,不是我的錯,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我才會傻傻的被你誘惑,才會不小心親上你的臉,所以如果我錯一成,你錯九成。」
誰讓你的手臂那麼長、胸口那麼溫暖,誰讓你的身體那麼香、你的眼神那麼勾人?這是在贊美他嗎?賀巽想笑,卻又不好笑出聲,因為不是她被他誘惑,而是他被誘惑了……
「你要是想罰人,必須先處罰自己,不可以對我生氣。」丟下話,晴蘭像只犯錯的小貓,飛快往外跑。
賀巽看著她逃命的背影,滿臉無奈。
但她只跑過幾步便停在月亮門後,然後歪頭探出半個身子,對他說︰「我不是故意突然轉身,不是故意沖進你懷里,我只是想到一件事情得跟你商量。」
她那是什麼動作啊?以為他會吃了她,還是以為那堵牆能護住她?賀巽大翻白眼。
「過來說話。」
「不要,你會打我。」她侵犯聖地了,她看見他的錯愕了,傻瓜才去討打。
「我不打女人。」
「你會罵我。」
「我都錯九成了,不罵自己還罵你?」
「所以……沒事?你不生氣?平安?」
「還喜樂咧,要說話就走過來。」
呼……她吐口大氣,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再度走回他身邊。
他抬高手,她瞠大眼,下一瞬他又扯上她的臉,如果有一天,她的鵝蛋臉變成大餅臉,他絕對是始作俑者。
「說吧,有什麼事?」
「阿洵喜歡習武,听說以前是你手把手親自教導,但隨著皇上倚重,你難得在家,他的武功便落下了。如果你不反對,我想請雲將軍教導阿洵武功,保證不妨礙他讀書進學。」
她能請得動雲啟山?雲啟山武功高強,布兵練陣更是朝中第一人,只是那人再孤傲不過,尋常人等甭說打交道,便是想見上一面都困難。
「你認得雲將軍?」
「做生意嘛,多少有點人脈。」
「胡扯,雲啟山可不是「有點人脈」就能攏絡的,她比他想像的……更不尋常!
「好生說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
她笑開眉毛,比出十根手指,「我贈他十壇狀元紅。」
「他好酒?」
不是啊,是他的斷袖好友嗜酒,但這秘密不能說也不好說……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周鑫對月國的第一場戰爭大獲全勝,現下正趁勝追擊。
消息傳回京城龍心大悅,周勤一張臉卻揪成苦瓜包子,想來他很難對月國國君交代。
不過這件事,他樂意替周勤解決,因為再打個幾回合,月國將不復存在。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魚樂效果漸出,開始有人發病,而以它的銷售量看來,再過不久事情將會到周勤身上,屆時晴蘭必能夠順利將德香軒收入旗下。
他應該高興的,因為鋪子漸上軌道,利潤逐月提升,因為向來深居簡出的祖母心情開如、笑語歡聲,因為後院有晴蘭管理,賀家漸成秩序……
這麼多值得高興的事,他卻無法開心,因為今天是夏媛希的婚禮,這讓他心情低落。
看著他滿面沉重,復雜在胸口張揚。晴蘭無奈一笑,在商場上她所向無敵,可是在男人身上,她總是失敗。
她不能勸賀巽放下,不能因為夏媛希即將嫁給渣男而拍手叫好,更不能因為他對夏媛希的在乎而傷心,她甚至不知道該怎麼端正自己的表情……她只能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悄悄挪移,挪到他手背上方,輕輕握住。
軟軟的掌心帶著微溫,她覆上的是他的手背,溫暖卻在他心間擴散。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會好轉的。」她說。
賀巽很難受,但她的勸慰讓他失笑,哪來的兵將水土,他們要去的地方是承恩候府不是邊關戰場。
「雲將軍說阿洵資質好,不一定要走科考仕途。」她試著轉移他的注意。
「他想走哪條路,由他自己決定。」
「真的假的?那雲將軍那里我讓人去帶話?」
晴蘭揚眉輕笑,她知道阿洵有多在乎他大哥,若是他大哥想要,就算爭破頭,他也會考出一個狀元來娛樂大哥。
本就美得驚人,這一笑又添艷數分,然後……奇異地,他糟糕透頂的心情好轉幾分,仿佛壓在胸口沉甸甸的石頭被移除,心底透出明媚。
「祖母答應參加何家的賞花宴,意外吧?我問林滿面,方知祖母對梅花情有獨鐘,要是你不反對,我想買下隔壁宅子兩邊打通,買來百株梅花種下,明年祖母便可以在府里宴請好友。」
祖母是正陽侯府的嫡女,因為夫家落難,更因為她的驕傲,多年來對外斷絕所有聯系,如今竟然願意出門?
是晴蘭的功勞吧,是她讓賀府有了朝氣。
兩人相對眼,晴蘭笑得更歡,甜甜的笑像蜂蜜浸潤了他的酸心。
手指一根根交錯,她勾住他的,十指緊扣,她的撩撥撩動了他的心情,傷心又褪去三分。
「好。」
一句「太棒了」之後,她把頭靠到他肩膀,他早已習慣她的強勢親近,伸手攬過她,兩人靠在一起。
「王嬤嬤常說,不管幾歲都得活出一副人樣兒,要自在快活、要隨心所欲,我希望祖母能夠喜歡自在。」
祖母一生波折不斷,卻始終挺直肩背、無畏艱難,她與王嬤嬤是截然不同的出身,卻有著相同的睿智與豁達。每回受挫委屈,她常愛賴到祖母膝下,撒撒嬌、說說話,掃平心中的不平靜。
「爺,少女乃女乃,承恩候府到了。」
話音剛落,溫暖的聲音響起,「二妹。」
是四哥哥!她匆忙下車,兄妹相見,笑容溢上,「四哥哥,你好嗎?」
「我很好,你呢?」他清楚她婚事的來龍去脈,幾度想說破,卻在長輩的壓力下保持緘默,他對晴蘭有罪惡感。
「很好,幸福無邊的好。」
幸福無邊的好?這丫頭旁的不學,干嘛學人苦水往肚子里吞?家里做出這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賀巽豈能真心相待?
「真假?沒有被欺負?」他瞄了甫下車的賀巽一眼。
「看我精神飽滿、神采奕奕,哪有被欺負的影,不過……」她歪歪頭笑得滿眼調皮,「要是相公欺負我,四哥哥能打贏他?」
「賀巽是文官。」
「可我家相公武功可厲害著呢,一個拳頭能把胳臂粗的小樹給折斷。」
「他有這麼厲害?」夏晨希與賀巽對上眼。
「有,所以四哥哥還是別自討苦吃吧。」她笑嘻嘻說著玩笑話。
「都說女生外向,才出門幾天一顆心全偏了。」
「沒法呀,誰讓我家相公有本事,又能耐,他可好啦,溫柔體貼、善解人意、武藝高強……」
「行了行了,才喝幾天賀家水,就把人夸成一朵花。」
「那也得是朵花我才夸得成啊,讓我指鹿為馬?對不住,我臉皮不夠厚。」
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她形容的人是他?賀巽大翻白眼。
何止是指鹿為馬,她根本是指虎為兔,什麼臉皮不夠厚?太謙遜了呀,她臉皮厚度可以賽過城牆。
「快進門吧,再讓你夸下去,就有姑娘成群結隊想上賀府當姨娘了。」夏晨希揮揮手,假作不耐。
晴蘭呵呵一笑,勾起賀巽手臂,嬌羞說︰「賀家家訓,相公心里只能有我一個。」
她一勾,他心一跳;她嬌羞,他紅了耳廓,說不出的滋味在心頭翻涌。
那是……春心蕩漾?賀巽不理解,但硬硬的眉毛軟化,冰冰的嘴唇暖上,笑容自顧自拉起。
他的模樣讓夏晨希心中很是訝異,這家伙對晴晴……是真心的?
熟悉的院子,熟悉得教人心悸,晴蘭看著前世的住處,心咚咚狂跳。
前世身邊得用的人全被發賣出去,夏媛希在百味樓演的那一出,讓晴蘭明白她是個怎樣的主子。
晴蘭無法阻止夏媛希發賣下人,卻能將他們一個個買回來,安插在鋪子里,明里暗里地予以協助,好教他們一生無虞。
二皇子的迎親花轎尚未上門,女眷們全聚在房里,吱吱喳喳地說著吉祥話,講得夏媛希眉飛色舞、紅霞不斷。
晴蘭在牆邊那鍛扶桑花旁停下,頓了一會兒,好似懷念的想起什麼,片刻後淡淡笑開,然後提步走進夏媛希房里。
盛妝打扮的夏媛希看起來典雅高貴。
「夏媛希」並不美麗,但勝在氣質好、性子溫和,她是才女,琴棋書畫,女紅婦德無一能挑剔,再加上夏府嫡女的身分,若非周勤先下手為強,想求取夏媛希的男子定能踏破夏府門欄。
但是她先遇見周勤,愛上周勤,她為她殫精竭慮用盡心機,為他謀取帝位,最終功成身退,亡命。
視線相對,不管是晴蘭或夏媛希,兩人都理不清這份感覺,看著前世的自己,心頭紛亂不已。
夏媛希眼底浮上一抹恨意,她憎恨夏晴蘭誘發自己的不安,她深信夏晴蘭將會是個變數,一個讓她走向不幸的變數。
她始終想不明白,前世的自己八歲就死去,為什麼今生的夏晴蘭會一路活下來,還活得無比精彩?她痛恨夏晴蘭的美麗能干,痛恨她受人稱贊,她無法忍受旁人比自己更好,尤其是那個「旁人」叫做夏晴蘭。
在前世有限的生命里,她知道前世的夏媛希受盡所有人的奉承褒獎,前世的夏媛希是天之驕女……那是她憧憬的生活啊。
她知道自己不夠好,因此在成為夏媛希之後,用盡所有力氣改變,她想成為貨真價實的夏媛希。
她那麼努力,偏偏夏晴蘭出現了,夏晴蘭不斷提醒她,骨子里自己究竟是誰,她痛恨這個提醒,于是痛恨夏晴蘭。
夏媛希對夏晴蘭的厭惡毫不掩飾,在場的夫人小姐哪個不是人精?很快就發現這對姊妹之間有問題,雖不曉得問題何在,但賀巽和二皇子都不能得罪,因此偏誰都不好。
有那性情圓融的連忙出聲道︰「新娘子的新妹妹回娘家,姊妹倆肯定有體己話要說,咱們先出去吧,讓姊妹倆說說話。」
有人搬來台階,眾人忙不迭往外走,沒多久房里頭連婢女僕婦都走得一干二淨,只除了夏晴蘭和夏媛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