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臣吉妻 第九章 心傷的滋味(1)

在書桌邊等過好半晌,賀巽還沒有回來,晴蘭揉揉鼻子,她今天有點累,有點發燒,有點不舒服,許是染上風寒吧。

無妨的,她身強體健,一點小風寒睡個覺就會好,她本想趴在書桌上睡,但趴來趴去不舒服,想了想繞到後面床上躺下,拉過棉被閉上眼。

賀巽一進門就往書房鑽,心想周鑫等急了。

他速度極快,守在書房外的小廝還來不及出聲,他已經踫地關上書房門。

小廝抓抓頭發,心道︰主子進門就會看見少女乃女乃,就算來不及稟報也沒關系吧。

但賀巽並未如小廝所想,他沒看見晴蘭,只看見桌面上的帳冊與銀票,他順手將銀票揣進懷里,打開暗室通道閃身進入。

在賀巽進屋那刻,晴蘭就清醒了,她走到前頭時,恰恰看見暗室通道關閉。

那是密道?書房里竟有這麼一處秘密?他想通過密道去見誰?會不會是遲遲不見浮上台面的的周鑫?

半垂眉眼,她努力回想這幾年來發生的事。

前世賑災、送糧這等大肥缺都落在周勤手上,今生卻是周鑫頻頻出頭;前世與月國對戰贏得名聲的是周勤,今生卻成了周鑫;前世在皇帝身邊獻殷勤的始終是周勤,今生常被皇帝帶在身邊的是周鑫……

周鑫的生母身分不高,年紀比周勤小,沒人扶持,他能不聲不響地在皇帝跟前漸顯重要,所以背後是不是賀巽的手筆?

等等!她怎會忘記數年前讓青闌先生賣出的弓弩?她本來是讓賀巽去對付月國的,但後來武器卻落在周鑫手里……一推論、二推論,笑容在嘴邊擴大……

她懂了,賀巽不是沒有扶植周鑫,而是化明為暗,他沒有明目張膽地把自己和周鑫綁在一塊,沒有把擁護攤在明面上,所有人都以為他只效忠皇帝,以至于大家都想將他拉入己方陣營。

前世大皇子早夭,周鑫年幼,皇帝一樣熱愛修道,能倚重的只有周勤,因此周勤有機會利用丹藥行下毒之舉。

而今生……她終于明白賀巽為什麼需要鄒大夫的丹藥,他想爭取包多時間,等待周鑫成長茁壯,對吧?

相對于受重視的周鑫,周勤日子越發不順利,他名下產業被晴蘭蠶蝕髒吞,前世曾襄助過周勤的人,都讓晴蘭搶先納入旗下。

而做大事很現實,得撒錢、得有人才,才得以順利,可周勤手上的資源漸漸枯竭,導致他寸步難行。

周勤不好過,夏媛希日子更難,無法提供助益的她,失去阻止楊嬛進門的底氣,兩個女人的戰爭白熱化,偏偏楊嬛進府不久就懷上孩子,夏媛希卻遲遲未見有孕,母憑子貴,夏媛希只有挨打的分。

幸運的是,因為夏媛希不受寵,因為周勤不像前世般被看重,夏府對周勤的態度便未如前世那般堅定不移,所有的事情正往好的方向發展……

晴蘭思忖間,賀巽從密道走出,他沒想到一出來就看見坐在椅子上的晴蘭。

危機感騰地上升,他大步走到她跟前,口氣里隱含危險,「你怎會在這里?」

不接他的話,晴蘭決定開門見山、坦承相見,她不想再繞彎路了,「那是密道嗎?你去見誰?是不是三皇子?我沒猜錯,對吧!」

她迅速丟出一個個問句,問得他臉色青白交錯,雙目冒火,但她不懂,自顧自往下說。

「所有人都認為你效忠皇上,不摻和皇子儲位之爭,事實上你早已做出選擇,難怪三皇子會一帆風順,難怪弓弩會現在對月國的戰事上,難怪你花錢花得這麼凶,難怪……」

他猛地抓住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麼?」

「不是我知道什麼,而是我猜出什麼。但就算我沒猜出什麼,我也早就擇定三皇子,否則朝廷派三皇子下賑災時,我不會聯合京城眾商家捐米捐布捐錢,更不會寫話本贈予說書人,到處宣揚三皇子的仁慈德政,兩年前二皇子賑災時,我可沒有這麼忙。」

賀巽聞言一怔,是這樣嗎?他捂住她的嘴巴,低聲斥喝,「你太大膽了,這種事豈是你能議論的。」

她拉開他的手,卻依他的意思,壓低聲音,「為什麼不能?皇帝無心朝政,二皇子空有野心卻無仁義,身為商人都希望朝堂穩固政治清明,自然希望繼任者有德有能。何況我做得事不叫干涉奪嫡,而是為國為民,我從未誘導朝臣,指揮帝心。」

賀巽哽住。此事牽連太廣,一個不慎將滿盤皆輸,前世就是因為自己大意疏忽,才害得周鑫斷送性命,在奪嫡路上慘敗,今生他再補允許任何失誤。

灼灼目光落在她臉上,他守住多年,連幕僚、師父都不曉得的秘密,竟被她數言便猜出,該說她太敏銳聰穎,還是說她初生之犢,傻得不懂何謂畏懼?

對上她的得意目光,賀巽隱隱頭痛起來,是他把她給養的膽大包天。

見他遲遲不發一語,她拉住他手臂,認真道︰「我們是同一國的對不?二皇子心胸狹隘,殘暴苛寡,自私自利,他眼里沒有百姓只有自己,你看的很清楚對不?你一定不會幫助他的對不對?」

「你夠。」他恐嚇她。

她把手心貼在他胸口,抓住他的衣襟,不想「夠」,相反地,她越說越興奮,「最近你常和祖父聯手推動政策,還對四哥哥另眼相待,不是因為夏媛希,而是想誤導周勤,讓他誤以為你偏向他,甚至相信某日登高一呼,你樂意成為他的階梯,對不對?」

賀巽嘆氣,她不怕他,一點都不怕,他能拿她怎麼辦?一個火大,手臂勾起圈緊,他把她控在懷里動彈不得,好像這麼做就能逼掉她的膽大妄為。

「你還打算一路說下去?」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講!」晴蘭捂住嘴巴,在他胸間抬頭對上他好看的下巴,眉底眼梢帶著控制不住的笑意。

她都講完了,他有什麼好說的?

「你都猜對了。」

啥,就這麼一句?太少了吧,晴蘭催促,「所以……」

「所以什麼?」

「我們可以聯手嗎?我可以說說對周勤有什麼計劃嗎?」

賀巽輕嗤一聲,還真計劃起來?她以為自己是誰啊!

「別看不起我,我是真的有想法呀。」她打算將前世打壓周鑫的手段,一一在周勤身上落實。

他很楚奪嫡一事步步危機、處處險境,知道那不是辦家家,不能縱容她胡鬧恣意,但是她這麼熱情那麼積極,她那雙眼楮亮得驚人,盯得他熱血沸騰……

好吧!他退讓一步,松開手問道︰「你打算怎麼做?」

「先拔除他的眼線,再砍掉他的左右手,我知道明里暗里與周勤眉來眼去的是誰,我知邊他埋三皇子府的眼線有哪些,我知道誰是他的左膀右臂,我還知道二皇子如何掌握對方弱點,逼官員和他站在同一陣線。」她一口氣說上許多。

這會兒,賀巽是真的吃驚了,「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因為……」她挺起胸脯,自負、驕傲、得意,她踮起腳尖湊近他耳邊低聲道︰「牽姝閣是我開的。」

啥!京城最大、百官最捧場的青樓「牽姝閣」是她開的?賀巽錯愕不已。

幾杯黃湯下肚,妓女往身上一躺,男人身下硬了、嘴皮子就軟了,用妓搜集情報,算她狠!

晴蘭抱住他的腰,興奮的小短腿在他身前猛跳,她沒開口,但態度很清楚,她在說——夸我吧、夸我吧,快點夸兩句來听听,我是真的很厲害啊。

她確實很厲害,超乎他想像的厲害,手一緊,他再度把她收進懷里,他不知道了,茫,也傻了……對這麼厲害的她,他心動得好厲害,怎麼辦?

晴蘭把紙條恨恨揉碎,賀巽居然……

為拔掉戶部尚書陳俊,香香使盡渾身解數,才從陳俊手底下幾個侍郎嘴里敲出情報,順藤模瓜、巡線追查,不知用掉多少人力物力,才將陳俊貪贓枉法的罪證翻出來。

千辛萬苦終于把陳俊弄下台,還沒開酒壇子歡慶呢,夏媛希就遞帖子來賀府拜訪。

太久沒見到妹妹思念得緊?哈哈哈,為達目的,連這種鬼話都編得出口,晴蘭對她甘拜下風。

夏媛希想她?是想她怎麼不早點去死吧!

夏媛希來了,這沒什麼,令人生氣的是……就在那天、那時,就在她「用力」招待夏媛希的時候,賀巽出現了。

賀巽見著他,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抱怨周勤心氣不順,說她在皇子府里左右為難,話題拉拉扯扯、周周轉轉,用掉大半天時間,終于轉到戶部尚書這個職位上。

她開出三、四個名單,可憐巴巴地望向賀巽,然後,他竟然說︰「既然是姊夫的事,能夠幫上一把,我自會傾力相幫。」

他點頭耶,他居然點頭!還以為他是公私分明的正直男人,沒想到他居然當著她的面允洛,並且一張比千年寒冰更凍人的俊臉,笑得花開陣陣、蜂蝶環繞。

可惡至極,早知道他無法拒絕夏媛希,她何必熬夜不睡,為整理陳俊的貪漬證據,搞到雙眼通紅、頭暈目眩?

她把雙手舉高高,等著雷霆萬鈞,天搖地動的場景,沒想……哪來的雷霆萬鈞,分明是綿綿春雨,滋潤大地。

夏媛希帶著滿意笑容離去,而她胸月復燃起熊熊烈火。

晴蘭樂觀地安慰自己,賀巽只是做表面功夫,他懂得輕重,絕不會以私害公,然而今天她收到紙條了,戶部尚書人選定下,恰恰是夏媛希開出的名單之一——張時庸。

再然後她收到周勤送來的大禮——滿滿一盒指甲蓋大小的珍珠,以及三根百年野山蔘。

百年野山參可以在她被氣到吐血時拿來續命,倘若續命不成,剛好用珍珠串成珍珠衫,讓她當壽衣,應該再跟周勤要一塊楠木的,可以連棺材都先刨出來備用。

這麼大的手筆,可見得周勤有多順心、多得意,多……相信賀巽已經投入他的陣營。

氣死她了,是誰說戶部尚書掌管皇帝的錢袋子,無比重要?是誰說牽一發動全身,這個位置是決定關鍵?當初講得振振有詞,發誓再難都要成功,然而擠下陳俊後,他竟將張時庸送上去?

炳哈哈,所以她長得很像白痴,很好耍弄是嗎?

「少女乃女乃,這是余師父送來的新菜色,想請您嘗嘗。」丹雲帶來一個食盒。

余師父就是余大同,當初周記餛飩的大廚,她把人給挖來,讓他主持幾年的百味樓後,現在口袋寬松,便像前世那般將他養起來,天天嘗試新菜色。

丹雲打開食盒,里頭是用皮蛋、咸蛋、雞蛋、鴨蛋做起來的蛋品,看起來紅紅黃黃黑黑的,煞是好看。

「余師父說,如果少女乃女乃覺得可以,就取蚌名字擺在百味樓里開賣。」

「取名字嗎?好得很!」她壓下怒氣,提起食盒,往賀巽的書房走去。

一路上,她調過好幾次,才把微笑調整到最適合的弧度。

歷里,賀巽、周鑫正在忙,一堆疊在案頭的奏摺正等著他們批閱。

皇帝越來越信任賀巽,讓他把奏摺帶回家處理,而賀巽越來越信任晴蘭,即使周鑫登堂入室,也不介意晴蘭進門。

「嫂子。」周鑫眉開眼笑地道。

誰讓每回晴蘭出現就有好吃的跟著出現,果然,她手上的食盒沉甸甸的,周鑫下意識模模肚皮。

她沒料到周鑫在場,愣了愣還是把食盒放下。

賀巽知道她為何而來,視線從晴蘭填滿假笑的小臉上轉向食盒,他淡然一笑,一語不發。

晴蘭若無其事地一邊打開食盒,一邊問︰「有件事情想請教。」

「說。」賀巽臉上鎮定,心里卻笑翻了一打小人,她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卻不知自己氣得連手指頭都在發抖。

「你打算推薦誰接任戶部尚書?」

「張時庸。」賀巽沒有隱瞞。

笑……更困難了。

晴蘭繃緊臉皮,死盯住他的眼楮,緩慢地舉起兩手,拍兩下,再拍三下,聲音甜得讓人起雞皮疙瘩。

「是二皇子的人馬啊?很好,非常之好,原來用盡心機,就是為了拉下周勤的人馬,再送周勤的人馬,我明白了,多謝相公解惑。」

她陰陽怪氣的模樣,逗得賀巽想笑。

她總笑臉迎人,親切的笑、溫柔的笑、開懷大笑……她的笑有各種風貌,不管是哪一種,都能融化人心。天底下好像沒有能為難到她的事,她的眉眼永遠是彎的,嘴角永遠揚,她紅紅的臉蛋上,隨時隨地寫著愉悅。

原來她生氣是這個樣子的,靈動,生氣蓬勃,陰陽怪氣中還帶著幾分嬌嗔。

真好看……賀巽眼神不自覺地盯在她身上,移轉不開,心髒的某個區塊塌陷,他的堅持正在分崩瓦解。

晴蘭不曉得自己有這等本事,能夠今天一點、明天一點,慢慢把自己塞進他比石頭還硬的心間。

「不客氣。」

可惡!他無視她的心情,還說不客氣?她忿忿不平、咬牙切齒,她把食盒里的盤子端到桌上。

「這是余師父研發的新菜,把皮蛋、咸蛋、雞蛋、鴨蛋各種蛋混合做成。要不要試試味兒?」

她咬牙的模樣很可愛,可愛得讓他想捏上她的臉頰,只不過手掌微動,下一刻就克制住了,周鑫在呢。

但強壓下的嘴角有著無意泄露的笑靨,他故作正經道︰「放著。」

晴蘭點點頭,放下盤子,轉身往門邊走去,快到門邊時,她旋身嫣然一笑,指指桌上的菜說道︰「相公,你知道這道菜我打算取什麼名字嗎?」

「什麼名字?」

「混蛋!」她咬牙切齒丟下兩個字,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賀巽微愣,下一刻他捧月復笑了,這丫頭越來越不怕他了。

周鑫失笑道︰「嫂子罵巽哥混蛋。」

賀巽抿唇,把笑含入嘴里,膽小表,有種就當面指責,干麼拐彎搞小動作?

「巽哥,嫂子很生氣。」

這事確實很值得生氣,她忙了將近兩個月,原以為成效斐然能夠幫上大忙,卻沒料到會是這個結局。

「要不要和嫂子談談?」

「談什麼?既然愛生氣,就讓她多氣幾天。」他夾起一塊「混蛋」,味道不錯嘛!

「女人生氣很可怕的。」

「她……」賀巽揚唇,一個膽小表,哪里可怕?

賀巽沒說錯,晴蘭生氣沒啥可怕的。

「過來。」賀巽坐在涼亭里,對著涼亭外的晴蘭說道。

她不是刻意與他踫頭的,涼亭本來就是她的地盤,她喜歡聞著荷花香、喝著荷花茶,悠恐哉哉地看書,是他佔了她的地盤。

「不要。」她在生氣,張時庸的事還沒完。

「我數到三過來。一、二……」

「三!我不過去。」她接口,抬高下巴,滿臉倨傲。

她和他冷戰整整三天了,她堅持三不原則——不看他、不听他、不鳥他!

還不過來?賀巽搖頭,幾年下來他把家貓給養成小老虎了,好吧,山不就我,我就山。

他放下手中棋子,走到她跟前,伸手打算揉亂她的頭發,但她一偏頭閃過。

「你打算生氣多久?」

倏地轉身背過他,她不想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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