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一群人在官道旁開設的客棧用膳,曹平羨不著痕跡地觀察齊書容與家人相處的情形,她似乎只有在與齊瑞成說話時才會露出笑容,與李氏則是淡淡的,至于齊硯綬……因為他一直在跟自己講話,齊書容自然不好插口。
礙于男女禮教,又有齊家夫婦在旁,他無法與齊書容好好說上幾句話,但從齊瑞成口中,他已約略有所了解,齊書容在人前貞靜婉約、溫良賢淑,私底下卻不是如此,也有調皮愛玩的一面。
對于弟弟雖然疼愛卻也不過分寵溺,該罰還是會罰;與繼母之間雖不親密,但私底下也不會言語刻薄、針鋒相對;下人犯錯時不過小懲小戒,從沒將人打成重傷,以致下不了床。
齊瑞成是個很好的談天對象,你起個頭,他就能滔滔不絕地往下講。都是些生活瑣碎之事,一般人早不耐煩了,但他反而听得仔細,試圖從中理出齊書容私底下的模樣。
他必須確認對方不是刻薄自私、心胸狹小之人。
所謂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他並非想娶個慈悲菩薩進門,無規矩不能成方圓,家法家規是必要的,但狠毒殘酷的他絕不想踫。
外頭烏雲密布,齊硯綬提議在客棧留會兒,等陣雨過了再說,曹平羨順勢點了點頭。
午膳還未用完,大雨已經落下,眾人點了幾壺茶,靜待雨停,入內躲雨的行人越來越多,座位一下就滿了,人聲交雜,鬧哄哄一片。
「姊,你看。」齊瑞成指著一個落魄書生。「他是不是跟錫銘哥有點像?」
齊書容朝著站在窗邊的書生望去,一身濕衣,面狽,頭上的帽巾還歪了一邊,五官雖不特別突出,卻有沉穩的書卷之氣。
「一點兒都不像。」李氏率先發表意見,一雙眼楮朝曹平羨掃過。
「我瞧著挺像的。」齊瑞成說道。
「也不知錫銘如今怎麼樣了?」齊硯綬忽有所感,對不明就里的曹平羨解釋道︰「錫銘是我一故友之子,因家中貧困,學業無以為繼,他父親將人托到我這兒,我見他機巧聰明,頗有文采,便助他勤學念書,半年前他姑姑捎信過來,把人接到京城去,說想好好栽培他,讓他參加來年科考,算算日子……離科考只剩三個月了。」
李氏立刻道︰「當初說好每個月捎信問安,大半年都過了,也只來了兩封信。」
「你懂什麼,讀書那是要專心一意。」齊硯綬斥責。
李氏不好當著外人的面頂撞丈夫,只得道︰「是,我婦道人家不懂,念書是大事,我可不敢褻瀆。」
酸溜溜的語氣讓齊硯綬尷尬幾分,齊瑞成則是低頭竊笑,見曹平羨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齊書容頓時有種讓人看笑話的感覺。
「待我回京再留意有無此人的消息……」
「不用,不用,哪敢煩勞曹大人。」齊硯綬忙道。「我就是順口說了兩句,沒別的意思。」
「是啊,那小子是什麼東西,打听他做啥?」李氏忙撇清。
「怎麼罵人東西?」齊硯綬轉頭又斥責一句。
李氏急道︰「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做什麼老找確,讓人看笑話。」
「你——」
「父親。」見情況快要失控,齊書容只得上陣。「這兒的茶葉不錯,女兒想買點。」
畢竟是同處一個屋檐下的家人,齊硯綬哪會不明白女兒是在幫忙打圓場,立刻道︰「你多買點沒關系,也能送人不是?」
「不曉得齊姑娘對茶還有研究?」曹平羨問了一句。
「談不上研究,不過是個俗人,牛飲而已。」齊書容答道。
「你太客氣了。」
「大人言重了。」
兩人你來我往,客套萬分,卻看得李氏熱血沸騰,腦中又轉了七、八個彎。
齊瑞成一邊吃著花生,一邊說道︰「我姊可厲害了,什麼都懂。」
齊書容頓時十分尷尬,齊硯綬卻是一副沒錯沒錯的表情,李氏急道︰「不是我褒揚自家閨女,書容不只學識好,人又聰慧了事,從來不需要我操心。」
齊書容的臉一下紅了,眼神卻是有些惱羞,李氏一副逢迎巴結的模樣,還拼命褒獎自己,她要再不懂李氏的用意,那就是蠢人了。
偏偏有外人在,她發作不得,父親又是個遲鈍的,只當李氏疼愛自己,頻頻點頭贊賞。
她喝口茶,告誡自己要冷靜,卻在放下茶杯時刻意用了點力,杯子與桌面踫撞的聲音讓李氏回過神來,一轉頭發現繼女發沉的臉色,她立時暗叫一聲糟糕,怕是要好心辦壞事了。
李氏雖然不聰明,可人情世故的機靈還是有的,立馬收斂起來。「自家人看自家人總是好的,我話多,冒犯曹大人了。」
「哪兒的話。」齊書容的不悅,曹平羨看在眼里,自然不想說出任何唐突佳人的言語,因此淡淡地說了一句。
李氏的躁進讓齊書容起了疑心,曹平羨立即改變想法,決定不再與齊書容攀談,免得壞了大事。
齊硯綬渾然沒有察覺席上異樣的氣氛,不過也贊同李氏少開口,曹大人哪會對婦道人家的話感興趣。
因為曹平羨不再找齊書容說話,態度也恢復到淡然,甚至有點冷漠的樣子,齊書容才漸漸感到自在,沒再引起她的疑心,她只當李氏一頭熱,讓人看了笑話。
雨在半個時辰後停了,陽光再次露臉,眾人午寐過後才又驅車上路。
第二天一早,曹平羨表示得加快腳程回京覆命,齊硯綬自然不敢多留,兩方人馬自此分道揚礁,齊書容望著曹平羨逐漸遠去的背影,終于松了口氣。
山在遠遠的一端,牛羊在草地上懶懶地走著,尾巴晃啊晃的,悠哉自在,如同她此刻的心情。
她不討厭曹平羨,但也談不上喜歡,與他一塊兒總感到不自在,老讓她想起自己在寶雲寺被抓到小辮子的一幕。
雖然談不上大事,但每次見到他,就覺得氣勢上輸了一截,如果可以,她希望他們再不會相見,若是避不開,十年……不,還是二十年後吧,最好二十年後再看到他的尊容。
兩個月後
顯然上天對她的祈求相應不理、視而不見,齊書容此刻的心情只能用氣憤與委屈來形容。
她不只很快要與曹平羨再次相見,而且還得一輩子與他綁在一塊兒,因為他即將上門提親。
簡直太荒唐了!
「曹大人你也見過的,才識學問、人品外貌無一可挑剔。」齊硯綬在書房內來回踱步,眉眼嘴角都是喜悅,連坐也坐不住。
相較于齊父的喜不自禁,齊書容卻是憤怒難當,嘴角抿緊,生平第一次有想丟花瓶的沖動,而當她看到父親難以掩飾的欣喜面孔,內心的憤怒逐漸轉成了失望。
案親不過是一個縣丞,個性務實,也不曾想過要拿自家女兒換利益前途,就想著把女兒齊大,順順當當嫁出去也算盡了為人父母的責任。
因此一開始曾暗示過要將她許給萬錫銘,而繼母也從未有過意見,對于她這個前妻生下的孩子,未曾狠心的虐待苛刻,但也不會主動親近關心。
齊書容明白她是不想攬下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自古繼室與元配所生的子女就有諸多難以為人道之處。
只要繼母不行虐待苛刻之事,就算是稱職的了。
齊書容正因為明白個中道理,所以對李氏一向也沒什麼怨言,大家維持表面和樂便是。
可人總是要到利益交關之時才能看出真品性,曹家人來探口風時,李氏心動了,開始在父親耳邊吹枕頭風,人嘛沒有利益時總能說得高風亮節、潔身自好,可當誘人的利益在前,又不用付出什麼代價就能得到,何樂而不為?
「雖說是繼室,但男方還未有所出,你嫁過去也無子女需要教養,除了一個姨娘外,便無其他妾室,說起來也是上好的良緣。」
齊書容沒應聲,低頭望著繡口的花樣。
「怎麼不吭聲?」
「父親既決定了,又何必問我?」她微微轉開臉,望著窗外隨風擺動的芙蓉花。
也不知是良心不安還是心中有鬼,她不咸不淡的一句話惹得齊硯綬不快。
「有你這樣跟長輩說話的嗎?」他臉蛋激動得都紅了。「這樣好的人家要上哪兒找?說到底是咱們家高攀了。」
「女兒自知不是鳳凰,上不了高枝。」她依舊是淡淡的。
齊硯綬一時噎住,先前他頂頭上司的千金妄想嫁給三品京官,央求老父親給她求去,最後弄了個沒臉,貽笑大方,他回來一時有感而發,說給女兒听,要她引以為鑒。
「你老爹連鴻雁都稱不上,你萬不可高想了自己,把自己想成鳳凰了,丟人現眼,女兒家眼光高最要不得,你可別學人家眼高手低,我就一個小縣丞,可沒法給你招個乘龍快婿,你記著了,咱不是鳳凰麒艷,配個一般般的,能過日子就成了。」
結果她現在拿這話來酸他,臊得他沒臉,齊硯綬惱羞道︰「你……」
他氣得拍了下桌子。「一事歸一事,能亂比的嗎?又不是咱們去攀附,是人家瞧上咱們,給咱們搭好了梯。」
他得說自己從沒有過非分之想,否則來此的路上,早把女兒往曹平羨那兒推了,可他沒有,為什麼?
因為他心中壓根兒沒存在攀附的念頭,可現在不同,是曹大人看上了自家閨女,不是自己逢迎阿諛、諂媚妄求。天上都掉餡餅了,難道還不讓他伸手接?
她一臉受教,認真道︰「女兒明白,咱們搭了梯,就能扶搖直上九萬里,阿爹是大鵬鳥,要乘風而起了。」
他的臉又是一陣青一陣白。「你……你……讀了幾本書就來折辱你老子,我就不該讓你讀書識字。」
在外頭偷听的李氏忙問道︰「說的什麼?老爺怎麼生氣了?大鵬鳥不挺好的,氣什麼?」
「阿姊是在諷刺阿爹趨炎附勢,想變成大鵬鳥。」齊瑞成擰著眉解釋,想到阿姊要出嫁,他就不痛快。
可他也明白姑娘家十七、八歲就得嫁人,如今阿姊都十七了,就算他不讓姊姊嫁,爹娘也不會允的,還不如給姊姊挑個好的,他平時看著愛玩,但並非什麼都不懂。
曹大人他是見過聊過的,對他印象不差,而且官還比阿爹大,如果阿姊嫁他,他勉強同意。
李氏冷笑。「我就說姑娘家讀書做什麼,都自以為了不起,有學問、眼界寬,合著別人就是芝麻綠豆眼、心胸狹小。」
齊瑞成忍不住為姊姊說話︰「若阿姊不願意就算了……」
「說什麼,小孩子管起大人的事了,誰讓你在這兒的,把少爺帶下去。」李氏瞪了青桂一眼。
青桂訕訕地說道︰「少爺,我們走吧……」雖然她也很好奇事情的發展,可也不敢違逆李氏。
「我不走。」齊瑞成不耐煩地甩手。
書房里,齊硯綬一張老臉拉不下來,順手拿了雞毛撢子,作勢要打她。「哪家子女的婚事不是爹娘作主的?」
「太太,咱們要不要進去攔著?」青桂急道。
「不用,走吧。」
見齊瑞成想沖進書房,李氏一把抓住。「別去添亂,你什麼時候見過你爹打人,書容可是他心頭一塊肉,平時捧在手心里疼著,他才下不了手。」
齊瑞成頓時由暴躁的猴子變成溫馴小羊。「我是怕萬一……」
「沒有萬一。」李氏強制拉了兒子離開。
至于結果?她一點都不擔心,而且胸有成足,婚姻大事一向是父母說了算,說白了,齊書容願意也得嫁,不願意也得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