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
天朝帝京的東大街,一向是古玩、珠寶首飾和玉器買賣的聚集地。
京畿繁華,百業昌隆,尋常時候過來東大街或閑逛、或尋寶的百姓本就不少,這幾日人潮更為洶涌,幾已是摩頂放踵之態。
原因很簡單,因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會」剛落幕,每回這場玉行界里的一等大事從操辦到結束,東大街都得跟著熱鬧上好些時候。
所謂的「斗玉大會」,一開始是帝京的玉市行館興辦的一場賞玉宴,旨在廣邀同行同業的朋友相互交流。
按規定,與會的玉商們,每一家至少得提供三件小玉器、又或者是一件大型玉器作為展示,讓同是治玉、賞玉的行家們賞玩。
經過數十年至今,單純賞玉評比的交流規模漸漸擴大,不再局限于帝京,而是天朝的治玉大家們和各家玉商全來共襄盛舉,賞玩的活兒亦添進緊張刺激的氣氛,演變成大小流派之間的拼比,以及玉商們比眼力、比手腕,甚至是比家底的「戰場」。
每到「斗玉大會」,作為主辦場子的帝京東大街總要轟動一場,即便盛事落幕,熱度依然持續,甚至整條東大街會更加熱鬧、擠進更多人,因為「斗玉大會」上所有買賣不成、或是被評論為次級的玉料、玉器,十有八九會就近流進當地規模最大的玉市。
身為玉商,經營玉行,完全靠眼力吃飯。
只是人有失手、馬有失蹄,再厲害的治玉師父和玉商老手也有看錯眼的時候,一旦錯失佳品,讓東西流進尋常交易的玉市里,那就各憑本事了,看誰能來「撿漏」撿個徹底。
撿漏。
最被古玩行和玉行里的人們津津樂道的事。
好玩意兒因蒙了塵被當成次級品,甚至是破銅爛鐵來看待,用低得不得了的賤價出售,讓火眼金楮的識貨人撿個天大便宜,這便是行話里的「撿漏」。
沒有比這樣的事更令人興奮難耐的了!
因此「斗玉大會」一結束,整條東大街的營生翻倍再翻倍地火熱起來,涌進來的人們大多數都認為自己就是那火眼金楮,就是那慧眼識美玉之人。
所謂「今日篳路藍縷、明朝拜相封侯」,倘若能穩穩相中一塊寶玉,金銀有價玉無價啊,屆時就靠美玉翻身致富,也不是不可能。
「說到底,蘇姑娘可是咱們帝京玉市眾人皆知的女先生,更是治玉大家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那能耐絕對沒得比,姑娘都說這南天流派的『翡翠臥牛』不真,那咱便信得真真的,這玩意兒只得下了展示架,可不能讓一個不真的次貨傷著咱們店鋪的顏面,您說是不?」東大街上,一家經營已超過三十年的玉行,上了年歲的老東家眨著近來漸感迷蒙的雙眼,對著一名骨架縴細、柔發烏亮的大姑娘家邊笑邊問。
被玉市眾人稱作「女先生」的蘇仰嫻聞言亦揚唇淺笑,徐聲誠摯道——
「南天流派以翡翠作品為大宗,翡翠在玉石中屬硬玉的一種,一般是半透明至不透明,要尋到透明的翡翠極少,當然,越透明自然價值越高,何老板手里這座『翡翠臥牛』近乎透明卻具螢光,是摻進磷晶粉末養成的山料原石,所以不真。」
古玩或玉石的買賣收藏,主要靠眼力,誰都有看不準的時候,因此說「不真」來顯出謹慎態度,再有,不直接點出對方所收購的物件為假貨,這般用詞亦是為對方留面子。
何老板綹了綹灰白美髯,嘆了口氣。「老夫這眼力越來越老眼昏花,身邊又沒個可靠的人相幫,再加上後繼無人,欸,咱這間古玩店差不多該關門大吉了。」
蘇仰嫻適才進到店里時,已不動聲色大致看過店中擺設。
兩名伙計雖將鋪頭整理得干干淨淨,但架上的好玩意兒確實不多,大件的擺設也偏少,若要繼續在東大街生存,怕是不太容易。
何老板搖頭再嘆。「不怕姑娘你笑話,咱可是萬般羨慕你家老爹,能有你這麼一個眼光犀利的閨女兒,在咱們這行當里,如你這樣一個閨女兒抵得過別人家里十個矜貴兒子。」
被直白稱贊,蘇仰嫻頰面微紅,淺淺勾唇。「是何老板您看重。只是三年前我家阿爹神識出了些狀況後,咱們家的『福寶齋』便跟著歇業,我也沒能振興家業,實在算不上好。」
「你那是疼你爹呢,拿整間『福寶齋』的好玩意兒寵他、縱容他,這東大街上走踏的,有誰瞧不出來?」何老板笑嘆,邊用厚厚棉布提起小爐上的鐵壺幫她倒茶,坐在太師椅上的她連忙側身作禮。
她家的「福寶齋」就開在東大街街尾,曾經也是帝京首屈一指的古玩玉器行,但自從三年前,她家阿爹開始忘東忘西,病發嚴重時還會認不得人,「福寶齋」便停了一切營生,而滿鋪頭的貨被她全數留下,只為了供阿爹日日把玩。
對于何老板的感慨之語,她笑了笑沒答話,舉杯啜飲香茶。
何老板將鐵壺放回爐上後,手一揮,道︰「算了,不說這些,姑娘既然來幫老夫掌眼,將店里新進的三批古玩和玉器全都綹過,那便按先前說好的那樣辦,新得的一批玉料原石里,你要有看上眼的,就取一塊走吧。」
「好。」端莊地將茶喝盡,她起身作禮。
行禮過後,她抬起衣袖,縴縴玉指指向掌櫃的長桌上、一方被拿來充當紙鎮的石塊。
那東西約莫掌心大,灰撲撲的,仔細看帶著點兒暗青色紋路,著實不是個玩意兒,她卻道——
「多謝何老板慷慨。我就選它。」
「怎麼樣?」
一身素色春衫的年輕姑娘在見到蘇仰嫻踏進「福寶齋」後院,倏地合上手中讀到一半的書冊,她起身相迎,五官恬淡的面容浮出薄紅。
「小四兒,拿到了嗎?」另一位開口問話的,是個年近半百的胖大叔,身長不矮,但整個人肥敦敦,臉圓如滿月,十根手指亦生得肥肥潤潤,幾不見指節,不知情的人一見,還以為是哪來的富貴胖員外。
蘇仰嫻進到自家後院時,胖大叔正陪著蘇大爹下圍棋,後者發現胖大叔被自家閨女兒分走心神,連忙從棋盤上抓了三顆棋子藏進袖內,然後朝蘇仰嫻偷偷擠眉弄眼,笑得好不得意。
年輕姑娘是蘇仰嫻的閨中密友,名叫明芷蘭,家里亦是經營玉器買賣的。
明家不僅在東大街有玉行,在帝京富裕風流的幾個地段也有分店。
明芷蘭本身對家中營生頗有興趣,也算有些天分,可惜是個不得寵的庶女身分,明老爺明成運與明家嫡出的子女根本沒拿她當一回事。
滿身富態的胖大叔姓袁,名大成,與蘇仰嫻是同門師兄妹。
雲溪老人共有四名嫡傳弟子,袁大成是大弟子,蘇仰嫻排在最末,所以被師哥們昵稱「小四兒」。
作為帝京流派代表,身為大師哥的袁大成所掌管的是雲溪老人當初建起的玉作坊,各地鋪頭的經營以及玉料開采的事務則由底下兩個師弟擔當。
而蘇仰嫻身為雲溪老人的閉門弟子,俗語說「老來得子寵上天」,雲溪老人年逾古稀才遇蘇仰嫻這枚「奇葩」,自是疼若心肝,就連上頭與她年歲相差一大截、當她親爹都夠格的三位師哥們,亦是一個比一個寵她,任她愛做什麼就做什麼。
這一邊,見到自個兒的手帕交明芷蘭,以及專程來「福寶齋」相候的同門大師哥袁大成,蘇仰嫻咧嘴笑開,又覷見阿爹極不入流的「偷吃步」行徑,還一臉的春風得意,她笑得更歡,遂快步走進小廳,把揣在懷里的小布包取出擱在方桌上。
一揭開裹布,幾顆腦袋瓜全湊過來端詳,最先發出聲音的是蘇大爹。
蘇大爹瞠圓雙目,看看自家閨女兒,再看看閨女兒帶回來的東西,呵呵笑——
「阿妞真行,又淘到一塊好玩意兒了呀。」
蘇仰嫻親昵地扯扯蘇大爹的山羊胡,笑道︰「是啊,是塊好玩意兒呢,爹可喜歡?」
蘇大爹點頭如搗蒜。「喜歡啊,喜歡得緊!」圓溜溜的瞳仁閃閃發亮,閃到後來倒現出幾分靦腆,蠕著唇又道︰「妞啊,爹有個好生景仰的治玉大師,那人待咱們是有大恩的,那人他……他……」擰緊眉峰,努力想著別人曾施予他的大恩大德,但,卻是怎麼也想不出來。
蘇仰嫻見狀也不慌急,慢悠悠道︰「爹,那位大師姓範名起,號『雲溪老人』,多年前他收女兒為徒,與咱們『福寶齋』多有往來。」
「對!對啊——」蘇大爹一掌猛拍桌面,眉開又眼笑。「範起……是這個名沒錯……雲溪老人,對,是雲溪老人……他收你當閉門徒弟,你上頭還有三個師哥呢,三個年歲跟爹都差不多大的師哥,咱可喜歡他們了,跟拜把兄弟一般,咱喜歡他們。」
在一旁听他們父女倆對話的袁大成禁不住哈哈大笑,肥掌拍在蘇大爹的肩頭。「你是我老兄弟,你家閨女兒卻是我的小師妹,這關系可錯綜復雜羅。」
蘇大爹表情有些怔然,彷佛此刻才發現,挨在自己身邊的就是他口中的拜把兄弟似的。
「你……對,是大成你啊,你說需要尋一塊好料,要大大發揮所長,要雕琢出最好的玉件,然後……然後給你師父添壽,那可是九十高齡的天大喜壽,非添壽不可,怎麼也得添過百二十歲,好好風光風光。」點點頭,一頓,想了想又點點頭。「如今咱們『福寶齋』有好玉料了,可以添壽了,是不?」
「是啊。」淺笑答話的是蘇仰嫻,她再次拉拉親爹的胡子,並屈起指節輕挲蘇大爹紅潤的頰面。「尋這方玉料就是為了給恩師添壽,爹說得再確實不過,等阿爹的九十大壽到了,阿妞再去尋來更好的東西給爹添壽,爹說好不?」
「好。」蘇大爹听得搖頭晃腦,樂呵呵笑開。
與蘇大爹年歲相近,並且被當成拜把好兄弟看待的袁大成也笑,笑得兩層下巴輕輕晃動,最後對著那方石塊頻頻頷首——
「咱們家小四這眼力勁兒當真沒話說,若非你特意淘回來擺在眼前,咱乍然一見它,也無法立時分辨這是石中藏佳玉,此際仔細端詳,果然耐人尋味得緊。明姑娘,你說是不?」
突然遭點名的明芷蘭驀地一震,好似看石塊看得太入迷,甫抬睫就發現面前三人全沖著她笑。
她緩緩牽唇,笑得溫婉。「是啊,真是一方難得的好東西呢。仰嫻,你真厲害。」
蘇仰嫻先是不好意思般挲挲鼻子,最後坦然接受稱贊,在親人和友人面前開心翹高下巴。
這一晚,為慶賀淘得一方好玉石,對美食向來熱愛的袁大成從外邊相熟的館子叫來一桌好菜送進「福寶齋」後頭的蘇宅,大伙兒舉杯同慶一番。
同時,擅于琢玉的他,對那方原石腦海中已有初步想法,再加上蘇仰嫻獨到的見解,該怎麼開石雕琢,該從哪里下手,該如何因色取巧,美酒佳肴還未盡,他已用隨身不離的炭墨在原石上畫好線條,顯出樣式。
蘇仰嫻見狀,對自家大師哥翹起大拇指,歡喜之余卻也不由得欽羨至極,再加上悄悄唏噓。
想她天生一雙火眼金楮,輕易能相玉、識玉,更說得出一口好玉,但真要她下場雕琢,女兒家的手勁與男子相較先天不足,讓她再如何努力也達不到頂峰,頂多啊頂多……僅算得上是個不太差的治玉工匠。
不管了,反正有三位師哥頂著天呢,且一個賽一個厲害,師父所創的帝京流派她就出一雙眼和一張嘴,其余的就交給師哥們操辦。
她笑開懷,舉杯敬大師哥袁大成,見姊妹淘明芷蘭秀氣啜酒,吃相也秀秀氣氣,她干脆把一根香噴噴的烤雞腿抵到明芷蘭嘴邊,把人家溫雅姑娘的半張臉蛋沾得油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