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三章 如此皆大歡喜(2)

蘇仰嫻沒察覺自兒又走神了。

這五日,她時常這般,明明手里正做著事,做著做著……突然就定住不動。

她有在動的,是腦子在動,一下子把她的神識拉到九天之外,忘記身所何在,忘記自身正在干什麼,忘記身畔還有些什麼人,眼中只看得到某人,因為這位「某人」正是引發她行為異常的罪魁禍直——雍家家主,雍紹白。

他那晚說,要她代父償債,要她帶著家里老爹去到他身邊。

她以為若要履行諾言,隔日就必須打包行李,帶著阿爹隨他天涯海角,結果,是她多慮。

他竟是以逸代勞,直接在「福寶齋」蘇宅住了下來。

住下來便罷了,拿他當貴客中的貴客好生伺候著便是,他底下那批長期在帝京活動的管事們卻一涌而來,一波過後還有一波,天天往她家跑,鬧得整條東大街的商家都以為她家的「福寶齋」要重新掛招牌開張。

想想,她家「福寶齋」後面的宅子並不算寬敬,如今撥了一處客房供他住下,卻連整座敞亮的天井小院都教他佔據了,因為每日往來的雍家管事、甚至是一些從宮里或工部秘密遣出來傳話的人著實不少,他白日的時候干脆在春陽和暖的天井小院「坐堂」,讓一批批進來尋他的大小管事們直接在小院里匯報,半點兒沒想防她,好似……就像……她已是他認定的自己人。

更糟的是,她心里竟隱隱歡喜,喜歡被他當成自己人看待。

奴性啊奴性,僅為著年少時候對他的絲迷戀,即使察覺出他與她曾以為的那清雅無端的男子有所出入,亦覺得能這般親近是一件無比快活的事。

不是奴性作祟,還能是什麼?

「仰嫻?仰嫻……仰嫻啊!」喚聲從迷惑轉為細細低柔,之後加重語氣,終于將某個姑娘遠揚的神識召喚回來。

蘇仰嫻縴背一凜,腦門泛麻,此時持著陶制茶壺的手頓時感到沉重,連忙將陶壺擱回一旁的紅泥火爐上。  

「仰嫻,沒事嗎?是不是這幾日累著了?」再輕柔不過的女嗓殷殷關切著。

蘇仰嫻看向手帕交明芷蘭,俏皮地皺皺巧,唇邊帶著一絲討憐的苦笑。「沒事,我還應付得了,倒是芷蘭你啊,家里的『明玉堂』事多忙碌,你不回去探探、搭把手,卻還留下來陪我耗著。」

陪著眾人坐在蘇宅小院里喝茶的明芷蘭淺淺露笑,螓首搖了搖表示無妨。

所謂的「眾人」當中主角除了蘇仰嫻、蘇大爹,以及川叔川姨外,更包括已宿下五日的貴客雍紹白、雍家隨從元叔,再加上听聞了東大街沸沸揚場四起的傳言後,不得不前來一探究竟的大師哥袁大成。

今日過了午,雍家家主倒是清閑了,不見管事上匯報或請示,他就在小院里跟她家老爹和大師哥擺盤對弈起來,且還是以一敵二,同時下兩盤棋。

蘇仰嫻哪里放得下心?既擔心家里老爹與雍紹白親近,若雍紹白不知輕重又惹火她爹,都不知要出什麼事,再者,那方玉心不得不出讓的事,她尚未好好跟大師哥道明,也擔心大師哥今兒個得知此事,要火冒三丈。

結果她陪在一旁煮水煮茶,一顆心提得高高的,擔心的事一件也沒發生,好像……似乎……還挺順遂便獲得解決之道。

「原來是雍爺尋覓許久的玉石,因此才與我家小四兒結緣,又因起了誤會,被我家老兄弟不小心斷指骨……」袁大成邊整理思緒邊道,擺在四方竹桌上的紫擅木棋盤落下一子,高且肥碩的他身下所坐的竹藤圈椅盡管夠結實,仍因他的小小動作發出細微聲響。

「咱不是有意的。」兩腳蹲在圈椅上,蹲成圓圓一坨的蘇大爹听到話題扯到自個兒,趕緊駁了句,但畢竟是他弄斷人家的指,這一點他沒忘,所以駁得小小聲。  

他往竹桌上的另一張烏木棋盤落子,突然想到什麼,忍不住碎碎念,「就說不成,兄弟你還來搶,不乖,不听話……阿妞都說不成,你就要听阿妞的啊。」

袁大成迅速與蘇仰嫻隔空對望了一眼,師兄妹倆的表情皆有些緊繃,就怕蘇大爹的話惹得雍家家主反駁,繼而讓蘇大爹又執拗鬧起。

蘇仰嫻正打算插話,懶洋洋斜靠椅背而坐的雍紹白卻道——

「好啊,那就以後吧,以後再多听話些,乖些。」

他話甫落,左手手指往兩張棋盤上各落一子,「啪、啪」兩聲響後,局已悄然布成。眾人怔然之際,只見他優雅端起矮幾上的茶,從容飲著。「承讓。」

袁大成率先回過神,低頭迅速檢視棋局,果然是……

「雍爺……贏了。」竟贏得不動聲色,高招啊!

雍紹白微微勾唇,舉杯又喝了口茶。

「唔……嗯……哇啊!這局……這局不玩!」願賭卻不肯服輸的蘇大爹開始不依不饒,他就是想不明白,剛才明明快要贏,為什麼一下子敗掉?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咱們從頭再來!」

「爹啊——」蘇仰嫻放下煮茶的器具站起,已要走過來將阿爹帶開。

雍紹白沒等她有所動作,一袖掃了勝負已分的棋局,偏冷的氣質依然淡然,諸事不縈懷般徐聲道︰「奉陪。」

蘇大爹咧嘴笑開,肥潤的十根指好忙碌地幫忙分開黑白子,讓它們歸回原來的棋缽內,連袁大成的那一盤棋他都替他分得好好的,再開新局。

下了兩手後,袁大成終于笑道︰「雍爺既然如此有心,我家小四兒也已應允,那麼,那一方玉石自當歸閣下所獲,這事我完全明了了,至于在玉石上落下的炭墨痕跡,實是抱歉,還請雍爺自行除去,免得阻了您開玉的發想。」

每位治玉者面對一塊璞玉,自有本身第一眼所產生的靈感和想法,容不得旁人在自己的玉料上下筆,這一次是玉料半路換手,雖非袁大成有錯,他仍把一位治玉者的禮數做足。

「袁爺自謙了。」雍紹白動手落子,目光仍在棋盤上,語氣如閑話家般。「您落下的炭墨實令在下耳目一新,更有發想。」

即便袁大成頂著一個流派傳承的身分縱橫玉市數十載,歷練豐富,看盡人情世故,此時听到這樣的話從雍家家主口中道出,仍是無比受用,心花朵朵,笑得雙層下巴登時又多出一層。

一旁,望著自家客房小院里的這一幕,蘇仰嫻忽地覺得……頗不真實。

午後的天光隨春風浮蕩,隱隱帶著花草香氣,平透出三分和暢。  

小院天井下,川叔一坐在廊緣上修繕雜物,川嬸抱著針線籃也坐在一旁縫縫補補,她家老爹和大師哥不再「相互廝殺」對弈,卻是「同仇敵愾」來攻某人,攻得那樣興致勃勃。

而最最不真實的點,就落在這位「某人」身上。

他的兩名貼身隨從,雙青外出中,元叔就坐在他斜後方,狀若隨意,仔細再看就不難發現,那實是最佳位置,能替主子擋住任何一方撲來的攻擊,尤其能第一時候卸掉她家老爹撲去的勢頭。

當她看出元叔杵在那兒的意圖時,心里一陣苦笑,她家胖老爹都成了「危險人物」了呢。

妙的是當阿爹主動湊到他跟前,又與他稱兄道弟,她在以為爹八成是拿熱臉貼人家的冷了,未料,雍紹白一臉雲淡風輕,彷佛他的指沒有折在老爹手里,沒有發生任何不愉快的事,就是一整個四兩撥千斤。

爹找他玩耍,將棋盤擺下,他隨不便玩。

爹尋他說話,他靜靜听著,偶爾還會應個一、兩句。

清冷無為、可有可無的作派,與當日無論如何非要從她手中取走那方玉心時的姿態,是如此大相逕庭。

而此刻眼中的他,與她心中仰慕著的那個人,亦是大不相同。

她說不出內心底蘊,像有一些些的失望,一點點的悵惘,有許多的不知所措,和更多的迷惑……然後覺得自個兒很蠢,其實從未真正識得他,卻以為透過他親手琢磨出來的玉器,就能看見他心中的山水。

「仰嫻,你又跑神啦。」

「啊?」

蘇仰嫻再次被柔聲喚回思緒,她朝明芷蘭皺皺鼻子,小小無奈地笑開。

明芷蘭輕嘆了口氣。「讓我幫大伙兒斟茶吧,瞧你都累了。」說著,已主動起身提起剛煮好的一壺香茗,盈盈朝正在下棋的三人走去。

「咦?蘭兒,我不累,我……小心,那你自個兒小心,茶壺很沉的,別燙著了。」

明芷蘭沒有回她話,人已站在雍紹白這一邊。

她正想將他擱在矮幾上的白瓷蓋杯揭開蓋子,往里頭注入茶湯,雍紹白卻探來一袖,快她一步打開杯蓋,端起茶杯。

他兩眼非常專注地鎖在兩座棋盤上,頭抬也沒抬,好似這一次當真月復背受敵,非萬般留意不可。

單手端起茶杯,他沉靜啜飲,不發一語。

明芷蘭原是候在一旁,想等到他飲完之後放回茶杯,但左等右等的,雍紹白竟不動如山,如冥想之間入了定。  

若再候下去不僅奇怪,還尷尬了,明芷蘭輕咬了咬女敕唇,遂提壺繞到蘇大爹和袁大成那邊,陸續往他們兩人的杯中添茶。

「有勞明姑娘了。」袁大成對她頷首致意,蘇大爹則是朝她眉開眼笑,老早拿她當自個兒人看待。

明芷蘭淺淺勾唇,簡單回禮,眼角余光一瞟,見雍紹白那兒仍遲遲沒有動靜,姿態未變,只得提壺回到蘇仰嫻這邊。

「很沉是吧?都說讓我來就好,蘭兒來我家玩就是客人,雖然是自己人,那也是客人啊,怎麼能讓你勞動?」蘇仰嫻趕緊從她手中接過陶壺,接著便往明芷蘭擱在一旁的空杯中添茶。「蘭兒還是坐著看看書、喝喝茶,陪我胡亂閑聊,余下的事我來做就好。」

像要回應她所說的,雍紹白這時動了。

他手中久持不放的空杯,終于「叩」一聲,不疾不徐地放回原處。

他一樣頭也不抬,左手先往烏木棋盤和紫檀木棋盤連下兩子,接著移到矮幾上敲了敲。

意思很明顯——

杯子空了,那個誰,該殷勤些過來添茶了。  

蘇仰嫻額角忍不住抽了抽,不得不懷疑,他雍大爺就是存心尋她作樂。

但人在屋檐下啊……即便是自個兒家里的屋檐,也不得不低頭。

阿參的債由她來還,何況他對待她家老爹還頗有耐心,光憑這一點,要她兩肋插刀、赴湯蹈火都不成問題,他若想折騰她,又有什麼關系。

「來啦。」輕嚷了聲,她連忙提起陶壺快步過去,未察覺身後的明芷蘭容色忽變,五顏六色全數刷過,又紅又青又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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