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五章 倒也算是好看(1)

江北曇陵源的家主暫時落腳帝京一事,很快在京里傳開。  

尤其是古玩、玉行聚集的東大街,許多店老板打探到消息,紛紛往西大街那處隱于富貴林園中的玉作坊遞拜帖。

江北雍氏主要經營的是朝廷的買賣,除在工部里人脈廣布,族中亦有在禮部、戶部擔任要職的子弟,若能與雍氏家主見上一面,說談幾句,這人脈要能打通,在帝京玉市估計都能橫行無阻。

但可惜了,所有拜帖如石沉大海,有去無回,雍家家主來到帝都,除自家管事、匠人,以及在京當官辦差的族人們,他誰也不見。

啊,不對,東大街上倒有一位店老板,常被雍家派來的馬車迎進西大街那處隱密宅第里,那人正是「福寶齋」的老板蘇大爹,而比蘇大爹更常進出那座宅第、甚至可說天天往那里跑的人,是身為「女先生」的蘇家閨女兒蘇仰嫻。

都說「福寶齋」老早歇業大吉了,如今卻攀上曇陵源雍家這肥得流油的主,還搞得神神秘秘,都不知雍家家主為何如此青睞「福寶齋」蘇家。

說起蘇大爺,幾年前人就病懵了,退智退得厲害,在他身上看不出丁點好處。

再說蘇仰嫻吧,那姑娘相玉本領確實一等一的好,東大街上無誰能出其右,就算她家厲害的師哥們也得甘拜下風。

但說到相玉,想來那位超然月兌俗的雍家家主亦非省油的燈,即便真遇難題,私下相請「女先生」過府相看,這一來二去的,該相的玉石、玉器等等物件,老早也該相盡了,哪還能天天遣來馬車將人接往西大街去?

所以不懂啊不懂,好奇啊好奇,難不成……自始至終,從來都不是為了相玉,而是……人家其實是瞧上蘇大姑娘了?

此時已過午,雍家將人接回西大街宅第的馬車,在經過東大街的「明玉堂」總鋪時,因車內傳來姑娘家一聲請求,經驗老道的老馬夫立時將馬控下,馬車里的姑娘邊連聲道謝,邊撩開車窗簾子,張聲便喚——

「芷蘭!蘭兒啊——」

人恰巧立在自家「明玉堂」里的明芷蘭聞聲望去,就見這兩個多月來成了東大街眾人口中最火熱的談資的蘇仰嫻,正從馬車車窗里探出大半張臉蛋。

明芷蘭跨出門檻連忙步近。「仰嫻……仰嫻,我有事問你。」

「好,你問。啊,等等,我先把東西給你。」蘇仰嫻從窗子遞出一條紫金線打成的絡子,象征吉樣的繩紋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淡紫色的流蘇顯得柔軟又瀟灑,「我昨剛打好的,玉環也是我自個兒挑選玉料仔細琢磨的,你生辰日快到了,這絡子你先收下,到時候我再請你吃飯。」

明芷蘭接過那條作工細膩、玉環溫潤的絡子。

「謝謝你……」她訥訥道謝,想到什麼似的頭又一抬,忙問︰「仰嫻,這段時候你過去西大街雍家別業那兒,都在忙些什麼?雍紹白他……他……你同他到底所為何事,非得要天天見上面不可,那里邊听說有一座器具再齊全不過的玉作坊,亦是雍家家主與大小管事、在京族人們會面議事的地方,果真如此嗎?」

「蘇姑娘,這兒是鬧街,咱們馬車怕是不好久停。」坐在前頭的老馬夫語氣恭謹地提醒。  

蘇仰嫻回應一聲,轉頭就對明芷蘭快聲道︰「我還得趕去西大街,沒法子仔細同你說啊。我爹不小心弄傷雍紹白的事,你也是知道的,我現在就幫著雍紹白做事,他想做什麼,我就幫他,大致來說就是這樣。蘭兒,我該走了,等得了空再約你來我家煮茶閑聊。」

老馬夫為了讓路給另一輛馬車和推車經過,不得不驅策馬匹挪位,蘇仰嫻只得一臉無奈地朝著好姊妹揮揮手。

「仰嫻——仰嫻……」明芷蘭追了兩步,最後佇足望著雍家馬車走遠,被人來人往的百姓淹沒于東大街另一頭。

她說她要顧著你,我說我不能無她,我把大爹你帶走了,她當然只有乖乖跟著走的分兒。

她想起雍家家主當時在「福寶齋」蘇宅所說的。

她從未見過比他更神俊清雅的人兒,完全沒想到那一天上門找閨中密友說話,會在那里遇上他,與他坐得那樣近,跟他喝著同一壺茶。

但,他的眼里似乎只看到蘇仰嫻,是因為仰嫻能幫他做事吧?

說到底,還是「女先生」的天賦能勝過一切,雍家家主看重她,古玩鋪與玉行的店主們亦看重她,若無那般本領,她蘇仰嫻能有什麼特別?

走回「明玉堂」,才踏進後院,有人已堵在回廊上。  

「母親……啊!」嫡母李氏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明芷蘭的頭都打偏了。

「管事來報,說雍家馬車停在咱們店口,坐在里邊的蘇家丫頭還找你說話了。你都干什麼去了?這樣好的機會,蹭都該蹭進馬車里,那蘇仰嫻不是你的好姊妹嗎?要她挾帶你進西大街的雍家別業又有什麼難?你瞧瞧人家,跟在曇陵源雍家身邊吃香喝辣,你這個蠢貨能干什麼!」

李氏的娘家算得上富有,是「明玉堂」的金主之一,加上是正妻身分,在明成運面前說話甚具分量,所以盡管是個婦道人家,對自家「明玉堂」的營生亦管得頗多,時不時會親自巡視,並召掌櫃和管事們說話。

她此時一發火,跟在身邊服侍的嬤嬤和婢子們連忙勸道——

「夫人別氣、別氣,咱們家蘭小姐就是溫溫雅雅的性情,學不來什麼手段,您要她硬附上去,那也是為難她呀。」

「是啊,您氣壞身子多不值,打人都把自個兒的手打疼了呢。」

李氏又罵。「什麼溫溫雅雅?根本是塊木頭,還是朽木!朽木啊!家里的米養出來這等蠢貨,咱怎能不氣不心疼?哼,還求著要來店里幫忙,你說你能幫上什麼忙?」

明芷蘭捂著挨摑的頰面,緊抿唇瓣。

她不敢抬頭,怕看到嫡母身邊那些嬤嬤、丫鬟們,對她投來或可憐、或鄙夷的目光,還有剛好撞見這一幕的管事和伙計們……那些下人都在看著她挨打出丑吧?

她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小心翼翼,直到李氏一行人離開,她含在眸底的眼淚才一顆顆掉下來。

這眼淚……

蘇仰嫻根本不想哭,但淚珠子還是直涌出眸眶。

被雍家馬車送來,此時她人坐在含蘊樓內的一張矮凳上,被淚染得微紅的雙眸瞬也不瞬直盯著捧在手里的男性右掌,而這只右掌的主人雍紹白,正四平八穩坐在黃花梨圈椅上,由著她挨坐在自己腳邊。

其實若非右掌被她捧著、拉著,他雍大爺大概又要坐沒坐相,或後仰、或斜倚、或支頤,能靠就靠,不太可能坐得如此端正。

「這氣味……難聞。」直挺的鼻子微乎其微皺了皺,很直率地表達想法。

「並非難聞,就嗆了點兒,老大夫說這帖藥以希涎草為主藥,是他獨門配方,不僅利關節,還能強筋骨、續斷折,經常往傷處上薰洗,再搭配內服湯藥和食補,斷折的骨頭就能好得更快。」被飽含水氣的藥煙嗆得淚水直流,蘇仰嫻騰一手擦掉眼淚,頭抬也沒抬,仔細將雍紹白指上傷處擱在不斷冒出白煙的薰洗藥壺上繼續療治。

老大夫獨門配方的薰洗藥花了些時日才炮制好,她今早從老大夫那兒取了藥,弄來一只薰洗用的藥壺,過午,家里老爹吃飽飽眼皮沉重,睡午覺去了,她遂隨雍家馬車過來西大街,一進含蘊樓就把雍紹白逮來薰洗。  

與雍家家主相處已兩個月有余,這段時日發生不少事。

先是他雍大爺暫且長住帝京一事,他來到帝京,京中玉商震動,他連個面也不露,某日卻親自造訪城郊十里外的溪谷小村,拜訪她家師父雲溪老人。

再有,之前淘獲的那一方玉心,她不得不讓給他,師父九十歲大壽就在兩個月後,她還想著得再另尋珍物作為師父壽辰的賀禮,他竟將一件以前親手雕琢的擺飾直接拉去「福寶齋」,說是給雲溪老人添壽禮之用,那擺件不是玉器,是以福壽石治成的花鳥圓雕,取名為「欣欣向榮」。

他的那一件擺飾,將石雕「因材施藝、因色取巧」的技藝發揮得淋灕盡致,堪稱巧奪天工,她終才知道他不僅是治玉大家,在石雕上亦是絕世之才。

石料福壽石在就嵌了「福壽」二字,擺件又取名「欣欣向榮」,頗有「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的美好隱喻,當作賀壽之禮恰好可以,但畢竟那是他的心意,而她和師哥們也有自個兒想對師父表達的心意,所以就算得了他的好,她還是得想著該怎麼為師父賀壽。

還有兩個月,容她再細細斟酌,眼下最緊要的是他雍大爺的復原之路啊!

不相處不知道,一相處嚇一跳,老實說,雍大爺當真是個很矛盾的爺。

他全然明白自己周身上下有多矜貴,尤其明白他的那一雙手,對于整個江北曇陵源雍氏有多緊要,但矛盾的是,他對自個兒的手傷卻總是無緊要、依然雲風輕……嗯,好吧,不能說完全的無關緊要,可說到底,就是一副「也好,怎樣都好,有處理便可」的隨意模樣。

跟在他身邊的元叔和雙青會盯著他,只是心思到底少了一分女兒家的細膩,讓她看在眼里禁不住著急,為他著急啊,所以才演變成如今這樣,時不時替他請老大夫過府診療,又時不時往老大夫的醫堂跑,得了什麼醫囑就逮著雍紹白嚴謹遵守,押著他乖乖照辦。

她也不想這樣,不想被藥煙薰得淚水直流,不想管著他,但,好像已不能不管。

都不知第幾次眨掉眼中迷蒙,她試著在他的傷指上輕輕揉捏,誘哄般道︰「不疼的,我問過老大夫了,他說,至多就是酸酸軟軟,是有些不舒服,但若趁著薰冼之際伸展按摩,會有更好的功效,更容易讓藥效滲進指節里……你忍著點,我會很輕很輕、很慢很慢,你乖啊……」拆掉夾板的傷指顯得虛軟無力,她小心再小心,好認真地幫他活動指骨和筋脈。

姑娘家今日自踏進含蘊樓內,幾乎只曉得拿頭頂心對付他。

她一直捧著他的傷手忙碌,好像連正眼都沒瞧向他一眼。

他要她來,需要她提供助力的活,僅在于堂上那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但她做的比他原先預期的要多出更多,好像……把他也管上了。

他沒有太多感覺,僅覺得她要管,那就由著她管。

他見識過她管著蘇大爹的模樣,把自家老爹當孩子哄,適時給糖吃,有時也凶得很,色厲內荏。

即便被閨女兒凶巴巴訓話、蘇大爹也受用得很,乖乖被罵,咧開嘴呵呵憨笑,輕易就能朦混過關,而在一旁瞅著的他不得不懷疑——  

姓蘇的大爹哪里退智?

分明還是奸巧啊奸巧!

你忍著點……你乖啊……

他隱約覺得,這位蘇家姑娘像也把他當成自家人那樣管著。

他真的沒有太多感覺,真的沒有。

沒有拘束,也不覺得難受,她若要管,全由她,他沒有異議。

許是心緒放松,肌理亦跟著放松,她揉捏的力道忽沉,酸軟加重,令他不自覺發出悶哼。

「弄疼你了?」蘇仰嫻陡然抬頭,把他的傷指捧在手心都怕捧壞了似的,動都不敢動。

「疼。」其實算不上疼,他卻順口這麼說。為何要這樣?他懶得想。  

「是我沒拿捏好,對不住,我……我會再小心些。」她表情懊惱,是看到他眉峰由緊變松,還徐徐吐息,她也才跟著吁出一口氣。

這邊,雍紹白試著動了動受傷的兩指,動到傷處之因,疼痛乍然涌現,他這一次倒連吭都沒吭半聲,而疼歸疼,兩指已能做出較大的動作。

「慢慢來,你別急,已有顯著進步了不是嗎?還得讓指骨自個兒慢慢長好、慢慢愈合。」蘇仰嫻張大雙眸,來來回回望著他的手和臉。

她挨在他腿邊,兩人離得甚近,每次望向他,那兩丸烏溜溜的瞳仁都能倒映出他的影。

他傷處的筋骨被薰洗得暖烘烘,姑娘家的瓜子臉也連帶被薰洗得紅通通。

「真髒。」他嗓聲輕啞。

蘇仰嫻愣,見他目光在她臉上,想著此時自己的臉容必然一塌糊,被嗆人的藥煙薰冼得涕泗縱橫,擦都來不及擦,能干淨到哪里去。

「我、我……對不起,我 好了再幫你揉捏,是我沒留意。」她連忙騰出一手,從懷里掏出素帕擦拭臉蛋,尤其雙眼和鼻下,拭過又拭,膚澤磨得更紅。

「真髒,不是在說你。」等到她擦好臉蛋,他突然這麼說。

「啊?」蘇仰嫻不懂了,卻見他眼神輕掠,幽幽看向她身後。

她身後能有什麼?不就收置在樓堂里的那十塊玉石?

啊!等等,她好像懂了,他說「真髒」的意思是……

她循著他的目光回首,開切成十塊的鎮宅玉石皆未去皮,這兩個多月來,他指上盡管帶傷,不能動手治玉,在她輔助下卻已完全抓出陰陽玉脈的走向,重新穩下玉石中玉靈。

如今萬事具備,只欠他這一股東風,無奈還得再忍,忍耐的同時,他必然在腦海中磨過無數次,以心觀玉,一回再一回,而憑他的能耐,即使尚未去皮,也必然能從十塊玉石的切面看出玉料本身。

髒。這行話指的是玉料中顏色不好的雜質雜色。

真髒。他是在說那十塊玉石。

恍然大悟,她調回頭再次望著他,不禁揚笑——

「確實頗髒,那也自然得很,畢竟是從湖底冒出的巨塊玉石,越是巨大的玉料,雜質雜色難免就多了,只要事先除淨,或利用俏色,把髒的部分治成獨特圖案,以短為利,巧妙加以利用,要達到渾然一體的效果並非難事。」

「嗯,好厲害。」雍紹白頷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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