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鐘後,巳時正。
兩層樓高的「風海雲鶴摟」樓內的天頂采挑高之勢,大堂寬敞無比,二樓共十二間雅軒,軒外環廊亦設有雅座,憑欄可將堂上事物瞧得一清二楚。
今日一樓堂上的正中央空出大大的地方,所有的方桌和長板凳全往四邊挪擺,位子坐起來自然比平常時候擠得多,背部稍稍一駝就能跟坐後頭的人相踫,但沒人抱怨這等子事,能搶進樓里已屬萬幸,大伙兒所有的注意力皆放在即將對斗的兩人身上。
此一時際,十位獲得雙方流派認可的「公斷人」已從個人休憩用的雅軒中被請將出來。
「公斷人」分佔二樓環廊的雅座,雍紹白的身分與地位便無須多說,其余九人在玉行里亦都是名聲響亮、德高望重的人物。
至于南天宣氏與帝京流派的陣仗——
宣老太爺由貼身老僕和八名子弟陪同,設座在一樓堂上的右翼。
帝京流派這邊,雲溪老人並未出席,而是大弟子袁大成為首,領著兩名師弟陸玄華以及韓如放坐在堂上左翼。
接著再來說說今日斗玉會的雙方代表。
宣老太爺從族中挑出的人是三房嫡出的六爺,名叫宣世貞,年二十有三,長相甚是清俊,笑起來會露出兩邊的小虎牙和嘴角小梨渦,頓時斯文俊秀的公子氣質一變,變得頗淘氣可喜。
適才雙方見禮時,蘇仰嫻已領教到對方兩眼彎彎、咧嘴笑開的勁道,讓她禁不住也回以淺淺笑顏,但是當她不經意往二樓瞥去,一身雪玉錦袍、頭戴無瑕白玉冠的雍紹白立時抓住她的眸光,令她才輕揚的唇角不禁凝了。
而淺笑凝滯的同時,她胸房亦跳得怦怦作響,竟被二樓憑欄而坐的那抹男色驚艷到有些挪不開眼。
他雍大爺衣著顏色偏深沉,玄黑、墨藍或藏青色的衫袍一大堆,那樣的雍家家主給人沉穩淡定、孤高清冷的表相,但他今兒個突然「棄黑從白」、「舍墨就雪」,白俊顏被雪玉錦袍一襯,顯得眉睫尤甚漆黑,發若流泉。
總的來說就是,雍大爺穿黑衣已夠好看,但穿上雪白色衣袍,當真仙氣飄飄,俊逸之上再美三分,引得姑娘家……甚至是男子漢們頻頻翹首仰望,他大爺卻一副渾然未覺,不知自個兒到底造了什麼孽的模樣。
看著就有氣!
蘇仰嫻真的滿肚子火,連頭上都頂著一片無形火海。
不能怪她惱火,實是一直將自己關在家中的她直到今晨時分才從師哥們那里得知,雍家家主在昨兒個突然為這場斗玉會添紅彩,添加的紅彩有兩個。
一是出自東海卓家的鎮宅寶玉治成的成組玉器。
二是誰贏得這場斗玉,他雍大爺就跟誰走,一走還得走上整整三年,任贏家搓圓揉扁。
不管是第一件紅彩抑或是第二件,皆令她氣到牙癢癢,一顆心絞緊再絞緊,恨不得沖到他面前揪他衣襟,要他把話交代清楚。
被開切成十塊的鎮宅寶玉,以他獨特手法琢碾,漸具神形,她已能看他這一件大作的模樣,完成後必然震古鑠今,氣熱磅礡,那不僅僅是他嘔心瀝血之作,與她的緣分亦深不可沒。
然,他突如其來將它們拿出來添紅彩,要她如何接受!
再來是關于他的第二件紅彩,老實說,她已不知該說什麼,除了火大,除了急怒攻心,除了想掄拳槌他,真真無語。
三天前他闖進閨房來將她徹底訓了一頓,她氣到肚餓,大吃一頓填滿月復中空虛後,整個人的精氣神似完全輪回,當時就下定決心,知道自己必然要赴這場斗玉會。
她任情任性、自怨自艾,累得師父和師哥們為她煩憂,讓川叔和川嬸也憂心不已,實在太不應該……在那時候,她雖氣他蠻橫闖進和直言無違的指責,心里卻是認同的,感覺自己的腦門被他狠狠澆淋冷水,冷到發顫卻也瞬間被點醒。
今晨听聞他把自身拿出來添紅彩,師哥們全被她的反應嚇著,因為她在震驚之余,眸中淚水乍然滿溢,完完全全失去自制,淚泉般的雙眸讓臉蛋濕了又濕,濕過再濕,非常失控。
阿妞會明白我有多認真……
總要讓你明白了,那樣才好……
你以為我在玩,卻不知,我再認真不過……
他不能這樣!
不能為了想要讓她明白他的認真,就不管不顧拿自下注去賭。
噢,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逼迫她,要她全力以赴,要她無法不管他,
心悅無比,愛之慕之。
情話從他唇間逸,他說他若能不來管她,也就無須如此苦惱,他到底放不下她,如同……如同她也無法對他松手了。
兩人的情路走得懵懵懂懂,以為他無意,是自己美好亦無望的單戀,心田里的小花向陽綻開,下一刻又無可救藥地垂頭喪氣,來而往復走著一樣的路,以為深入迷陣,用盡恆長歲月也走不出,卻到最後才知,他一直伴在身邊,忽左忽右,忽遠忽近,從不曾棄離。
那一日被他狠狠教訓,寧定神識後慢慢尋思,她想到之前的事終于想通許多事,自她家阿爹意外身故,她傷心難過,成天發怔,彷佛三魂少了七魄,他那時就曾闖進,待她的方式很溫柔,對她說的話卻有些夾槍帶棒,好似怕她失了信,不願再守「代父償債」的口頭之約。
他其實故意激怒她,變著法子要她振作精神。
好個要戰就來,不會退卻。
這般姿態可比死氣沉沉的一張臉好上太多,瞧著也順眼許多。
他那時說的話,她都記起了,一顆心實也被他的激將法大大激揚,不肯認輸。
而後又發生芷蘭牽扯進來的事,導致她的意志再一次潰敗。
師父和師哥們由著她,他卻是看不過眼,她……她實在不想不認自己欠教訓,但被他毫不留情罵過之後,如醍醐灌頂,強力後勁一波之後還有一波,狠狠將她震醒。
此時,他垂視的目光亦落在她身上,神態有些清冷,也有些似笑非笑,她分辨不出,只覺既惱他又喜愛他,想槌他也想抱他,但不管她想些什麼,眼下最緊要的是得把這場斗玉會闖過去。
她毅然決然收回眸光,眼觀鼻,鼻觀心,調息斂神。
宣老太爺果然大手筆,既下帖挑戰,規模堪比帝京三年一度的「斗玉大會」,連請來的司儀者亦是上屆主持「斗玉大會」之人。
咚嗡——咚嗡——咚嗡——
三聲鑼響震一樓,吵雜喧嚷漸漸止息,經驗老道的司儀在此時開嗓說話,帶笑的清亮聲音傳遍樓上樓下。
按例是要把坐在二樓的十位「公斷人」全給介紹一遍。
搶進樓內觀戰的百姓們大部分都不是什麼厲害的玉石行家,但仍有一定水準以上的監賞力,對玉市和古玩行的運作亦不陌生,听過的人物便也多了,所以當司儀介紹「公斷人」時,每介紹一位樓下圍觀的眾人便跟著響起一陣叫聲,伴隨熱烈鼓掌。
十位「公斷人」當中,自然是曇陵源雍家家主得到的叫好和鼓掌聲最為響亮。
接下來介紹南天與帝京兩邊流派出席的人物,得到的掌聲亦是不少。
最後便是這場斗玉會的雙方主角,宣家六爺對上蘇大姑娘,當兩人同時立起,對著在場所有人行禮,瞬間堂上又爆出一陣叫好聲,鼓掌已然不夠,桌子被拍得啪啪山響。
第一局,正式開始。
這一局比的項目,由年歲最長的「公斷人」當場發表,比的是雕工。
此際,堂上空出來的地方擺著兩張方桌和座椅,蘇仰嫻與宣世貞各佔其一。
蘇仰嫻的這一邊靠近宣老太爺的席位,宣世貞那一邊則近袁大成等人,此番安排亦頗有心,由對戰的那一方人馬就近監看,有問題當可及時提出,誰也別想耍花樣造假。
除了供斗玉二人使用的方桌外,他們前面還設著一張大大長條桌,桌上鋪紅巾亦蓋著紅巾,只見形狀高高低低,卻不知是些什麼。
司儀者一個眼神使來,守在旁邊的兩名小僕同時上場,把將紅巾揭開。
圍觀的眾人眼前為之一亮,紛紛伸長脖子探看,竊竊私語之聲不絕于耳。
司儀者朗聲笑道——
「各位方才都听到了,這局比的是雕工,長桌上大大小小共備有三十顆玉石,以各位好朋友的眼力動兒,盡管著一小段距離,定還是能看出這三十顆玉料皆非尋常貨色。」
眾人討論聲越來越熱烈,雖不能上前細看,也夠養眼。
司儀者抬起手臂當空壓了壓,要群眾們穩著些,稍安勿躁,而繼面又道——
「雕工對斗,規則簡單明了,就請兩位上前來各選出適用的玉料,琢碾的工具和方式就不限制了,以一個時辰為限,最後再由十位『公斷人』投玉分輸贏。」
一個時辰!有人訝呼。
「嘖嘖,沒有機具為輔,只能靠雕刀磨制,這也太難啊!」
「這是斗雕工,一翻兩瞪眼的事,就看誰本領高了!」
氣氛被炒得火熱,要大伙兒靜一靜當真不易。
司儀者依舊笑咪咪,宣布最後一項規則。「還有一事,兩位斗玉者的作品,皆要以『一』為開頭,替自身的作品取名。」
雙方開始選玉料,在場眾人倒自動安靜下來,屏息觀看。
當宣世貞擺出君子風度,有意讓蘇仰嫻先選時,蘇仰嫻淺笑道︰「宣六公子來者是客,沒有相讓我帝京流派之理,且君子比德于玉,你我皆想當個君子,今日且公平競爭,咱們一同選吧。」
「女先生好樣兒的!唔唔……」不知誰激切喊了聲,立刻被旁的人緊捂嘴巴。
身處二樓的人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是東大街上與「福寶齋」蘇家相熟的左鄰右舍,之前蘇仰嫻與宣南琮對斗,圍在一旁助陣的人,今日也來了好幾個。
也莫怪那些人想出聲叫好,雍紹白暗暗撫著左胸,心跳甚快,連他都想給聲好。
今日前來應戰,她就一身素白孝服,青絲編成一條粗粗的麻花辮子蕩在背上,黑到發亮,沒有任何發飾,僅在發側簪著一朵小白花。
即使樸素至此,即使臉色憔悴之色猶存,那眉眸間的沉郁已去,雖一個在樓上,一個在樓下,隔著一段距離相望,他仍可辨出她瞳仁里清光湛湛。
那是她。
生氣勃勃的蘇大姑娘。
那樣的她,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受挫受傷,可以被惡意所打倒,但絕不怯戰,不會龜縮喪志,一輩子認輸。
那樣的她,才是真正的、他所識得的蘇仰嫻。
然後當他見她挑好一方手掌大的黃玉回到座位,將他所贈的那一套「九工」刀具擺出來,他面上不顯,內心卻頗覺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