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十四章 蓮心不在佛道(1)

第二局,斗眼力。

第一局擺設的大長桌已撤下,改成兩張大方桌,一樣以紅巾罩住桌上滿滿的物件。

這一次在兩名斗玉者中間還設下一座巨大的山水折屏,就是說,在場眾人可以清楚看到斗玉者,斗玉的兩人卻看不到對方。

題目由司儀者當場公布,斗的是偽玉、古玉以及真品的辨識。

兩張方桌上的紅巾同時揭掉,大伙兒又是一陣漫過一陣的訝呼和驚嘆,兩張大方桌上擺著大大小小的玉器,對斗的兩人以抽簽方式選出自己的那一桌,時間設定為半個時辰,就看誰有本事,能將滿滿一桌五十件的玉器辨清底細。

第二局所有的真玉、偽玉和仿古玉皆是十名「公斷人」所備,在玉行里浸潤多年亦都曉得,要在短短半個時辰內將五十件玩意兒辨個清楚明白,根本不能夠,但……呃……這位在帝京被稱為「女先生」的蘇家姑娘是怎地回事?

三樓環廊上的人們驚訝到險些掉下巴,因為帝京流派的「女先生」,走到抽中的那一張方桌前,只見她伸手取玉,又模又搓,又聞又看,清亮眸子一會瞪圓,一會細眯,一會兒還發直,手起手落間已將玉件分出三堆,並將寫著「真」、「偽」、「仿古」的三張牌子分別擺上,然後……

然後就大功告成了。

前後花不到一刻鐘,她就把五十件玉器全部分辨完畢,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折屏另一邊的宣世貞才辨出三件,且還不知辨得正確不正確。

眾人因她動作之迅捷禁不住驚呼連出,被守在一旁的小僕們制止後,盡管一時噤了聲,忍沒多久還是竊竊私語起來。

這對于宣世貞來說是從未有過的磨練,一是得對付滿桌的真偽玉器,二是所有人都清楚見識到他的對手做出什麼驚人之舉,而且像是十分驚艷,佩服之至,唯他無法得知,這令他心神更難穩下。  

然後,圍觀群眾里終于有人喃喃問出——

「蘇大姑娘她……她這是在干麼呀?」

某人也喃喃答道︰「唔……嗯……從孝服里掏成疊的金紙,瞧著是在折紙元寶呢。」

另一個某人亦喃喃道︰「蘇大爹剛走不久,閨女兒閑來無事多準備些紙元寶燒給他老人家,那也挺好……好啊……」

說話的三人立刻遭小僕噓聲要他們安靜,但話已傳進宣世貞耳中。

閑來無事……

閑來無事?

此時此際,怎可能會閑來無事!

狂勝了斗玉第一局的宣世貞原本斗志高昂,此刻卻驚疑不定,他額冒熱汗,兩只掌心亦生出汗來,險些拿不穩手中玉件。  

他這時才明白,蘇仰嫻說的「一會兒就好」、「很快的」,原來是真的,沒在跟他開玩笑。

第二局,南天流派的宣世貞費時半個時辰,統共分辨了二十三件玉器,其中僅一件有誤,余下皆正解,在年輕一輩的治玉者中有這般能耐,已十分了得。

然,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帝京流派的蘇大姑娘費時不到一刻,將滿桌玉器分辨個徹底,竟無一件出錯,那麼多雙眼楮看著,不給滿分無法對滿場的群眾交代。

第二局結果,蘇仰嫻十顆珠玉入袋,大獲勝。

師哥們沖著她邊笑邊翹高大拇指,完全沒想裝謙遜,明擺著就是「自家閨女」替自個兒長臉了,此時不顯擺更待何時。

她撓撓臉蛋對著師哥們微微呶嘴,眸光不自覺往二樓挪去。

本以為雍紹白不是喝茶就是吃果子,卻是與他四目相接地對看上了。

他的眼楮像在笑,有點彎彎的又不是很明顯,眉尾輕揚,瞧著似乎頗愉快又沒有太張揚,嘴角翹翹的,有點似笑非笑……欸,不了,管他笑不笑,她對他笑總可以吧?

于是她靦腆笑開,不知自個兒的頰面正染開兩團漂亮嫣紅,令人望之心癢難耐,幾乎垂涎三尺。

目前對斗的結果是一比一。

平手。

第三局于是成為最後定輸贏的一局,格外讓人期待。

司儀者再次吩咐底下人重新布置場地,僕役們一擁而上,忙而不亂,手腳俐落地撤走第二局之物,搬來一座被紅巾完全覆蓋的大玩意兒。

盡管尚未揭曉題目為何,但看到那搬進場子的東西約莫有三歲娃兒那麼高,肯定是件難得一見的大作,樓內的氣氛再次熱起,竊竊私語聲不斷。

「不知兩位是否要稍作休息再繼續?」

當司儀者又來詢問一樣的話,蘇仰嫻微微一笑,道︰「且看宣六公子的意思,我皆可配合。」

司儀者于是看向一旁猶拭汪拭個沒停的宣世貞。「宣六公子若有需要可喊暫停,到二樓雅軒稍歇片刻,無妨的。」

姑娘家都沒想歇息了,他一個大男人當能敗了氣勢!

宣世貞暗自咬咬牙,略用力搖頭︰「不用,在下可以。完全沒問題。」

蘇仰嫻笑道︰「那太好了,我都覺這一場斗玉拖得有些久,若累得大伙兒打起瞌睡可就不美了。」

宣世貞額角陡地抽跳。

望著蘇仰嫻清秀的瓜子臉,還有那身素到盡顯單薄的白衣孝服,宣世貞忽覺對姑娘家的憐惜情懷消逝得好快,因為對方根本不需要啊!

他察覺到種近乎殺戮的氣息,從蘇仰嫻咧嘴帶笑的臉上薄發而出,明明那笑顏真誠可親,但精神抖擻的眉眸就是讓人不敢直視,模糊間有個感覺爬滿他全身皮膚,想法在腦海中浮現——  

姑娘就要大開殺戒。

她先禮後兵,終于等到這最後一擊,他是被完全鎖定的目標,既已誘他這個敵者入甕了,等著他的就是萬箭齊發。

宣世貞瞬間悚然,頭皮發麻。

他緩緩舉起一手,蒼白著臉深吸一口氣,沙啞道︰「對不住了,請、請等等,在下得解手,還請……請蘇姑娘海涵。」

因宣世貞不得不離席之因,斗玉會暫歇兩刻鐘。

一歇將下來,今兒個前來觀斗的百姓們便跟蘇仰嫻說聊起來,這「風海雲鶴樓」雖是南天宣氏租下的場子,此際卻如在東大街上,街頭巷尾的好鄰居、好朋友聚一塊兒閑話家常一般。

蘇仰嫻覺得自在了,第一局的「取巧」到第二局的「快很準」,從一開始想掄拳槌雍大爺到此時想對他笑,心境轉換,讓她心頭更篤定,這是她的場子,既頂著「女先生」的稱號,就請今日聚在樓內,以及圍在樓外的大伙兒都來听听她說話,听她說玉。

第三局,斗的正是「說玉」。

對斗的規則很簡單,由「公斷人」選出一件玉作,雙方就同樣一塊玉作來解說,兩人輪流,直到對方無話可說,而自己尚有細節可講,便是贏。

之前宣南琮就是因「說玉」斗不過蘇仰嫻,且作繭自縛,才會敗得那樣慘。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宣世貞對于宣南琮之所以慘敗的原因,老早查得清清楚楚,將那教訓看在眼里,銘記在心。

宣南琮身為嫡長孫,治玉頗有些天賦,自小就是老太爺眼中的寶貝疙瘩,但敗就敗在他行事囂張,荒唐到教人發指,終將老太爺對他最後的那一點耐心消磨殆盡。

因此,他宣世貞絕不會重蹈宣南琮的覆轍!

他自律親和,他勤學不倦,他韜光養晦,他終于等到機會,他要畢其功于一役,要在老太爺和眾人面前展露他的才華,他、他……

為什麼此刻會說不出話來?

紅巾是在一個時辰前揭開的,第三局的對斗沒有時間限制,所以他與蘇仰嫻已在眾目睽睽下輪流說玉,斗過整整一個時辰了。

題目是一座玉山子擺設,既是玉山子,尺寸自然不小,乍然一見以為玉料是孤山青玉,結果竟是翡翠。

翡翠玉山子形成一座大山之勢,有蜿蜒而上的山路,有枝干蒼勁的松柏,有造出凹影的岩洞,有嶙峋凸出的山石,到達頂端更有一座精致小亭,亭內有一尊觀音坐鎮,但並非僅有這一尊,治玉者以圓雕、鏤空、浮雕、透雕等無數手法,在玉山子上雕出三十三尊姿態各不相同的觀音。

南天宣氏在翡翠玉石上的鑽研較其他流派更深入,宣世貞在這一個時辰中已將自己對這方翡翠玉山子所知的東西盡數道完。

他喉頭緊澀,胸中如焚,真的、真的已經傾盡二十多年來的所知所學。

此時輪流交攻已到第幾回合?已過百回了吧?

他記不清了,只記得在第三局斗玉開始前,他們抽過簽,他抽到先攻。

所以,如果先攻的他再無東西可說,而後攻的對方能繼續下去的話,那他就是輸了。

他會輸。  

他要輸了。

訥訥不能成語的他望見蘇仰嫻對他溫和一笑,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慢條斯理,她朝他盈盈一福,輕聲道︰「且交給我吧。承讓了。」

宣世貞不想把場子交出去也不可能了,他杵在翡翠玉山子前沉默太久,若非瞧在宣老太爺以及十位「公斷人」的面子上,等得不耐煩的群眾肯定早就噓聲連連,將他宣六公子噓下台去自省其身。

後攻的蘇但嫻一接場,話還沒說,也不知接下來所說的能不能得到「公斷人」認同,但一見她僅差這臨門一腳,不少人已大聲叫好。

出聲叫好的人們再次被要求噤聲,樓內再次靜下。

蘇仰繞著翡翠玉山子緩緩走了一圈,眸光專注,上下梭巡,最後面向玉山子頂端小亭里的觀音止了步,清清喉嚨道——

「關于這件翡翠擺飾,不管是玉料出處、形成、所用的治玉手法,甚至每個細部圖紋中可能包含的意思,在與宣六公子輪流說玉過後,想必現下的各位已知道許多。有道是,道理越論越明,玉也是一樣的,越說越能明白,不管是身為听眾的各位,抑或是我這個『說玉人』,說了它,便也更加看清楚它。」

略頓,她清淺揚唇,「只是更加看清楚它之後,又定然會有其他的疑惑浮現,然後我想了好一會兒,像有些想通了。」

她指著那些以浮雕和鏤空並用的手法雕出的觀音,清徐嗓音若溪水潺潺流過眾人耳際。  

「這上頭雕有三十三尊觀音,或坐或立,或行或倚,觀音姿態皆不同,但近近來看,會發覺三十三尊都是同樣一張臉蛋,眉眸間的神韻一模一樣,分毫不差,與佛家所說的,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相』是如此不同,但這當中最值得品味、最有意思的還是小亭里的這一尊。」

四周好安靜,只有姑娘家好听的聲音緩緩流淌。

沒有人留意到,自始至終一直是靠著椅背、坐得四平八穩觀斗的宣老太爺似受到她話中的什麼所吸引,上半身竟向前傾去,這是一個「想要細听對方說話」、「期待對方將要說出的話」的姿勢,完全是下意識的舉措,當事人卻未覺。

蘇仰嫻又道︰「三十三尊觀音,唯有小亭里的觀音手中持物,若然是咱們一般瞧見的觀音雕刻或繪圖,多是手持甘露淨瓶或楊柳技,這一尊卻是右掌生蓮,左手手指向著心間……」咬咬唇,著迷般望著。「唔,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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