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選了最愛的李斯特。
紀年倉穿上圍裙,挽起了袖子,在音樂聲中,來到與腰同高的工作台旁,先不急著動手料理,閉上眼楮,深吸口氣,棄除那些存在腦海里的雜念,將思想清空後,才睜開眼楮。
重新睜開眼楮的瞬間,他的眼里充滿心無旁騖的認真,世界濃縮成眼前的小小工作台,那些面粉、女乃油、糖、香草、巧克力……都等待他施行魔法,將它們化作迷人的美味餅干。
晚間七點半,比平常晚了一些,紀年倉開始進行面團的揉制——他出門吃飯前,已經先將女乃油拿出來,現在已經成為非常完美的軟化狀態,加了些糖後,接著用打蛋器打至乳黃色,接著加入蛋黃,面粉也適時加入,充分攪拌……唔,他看了下黏在牆上的訂單,是巧克力基本款,他取出苦甜巧克力碎片,拌入面團里,最後,將面團整成長方形,放入冷凍庫冷凍。
這是他的一貫作業模式。
大多數的餅干,都能在前一天完成面團制作,冰凍一夜後,隔天一早他再將面團切整,烤成當日出爐的餅干。
每天每天,一樣的工作模式。
前一晚,動手做面團;隔天一早,進行烘烤工作。
中午前將已經放涼的餅干裝袋,然後交給宅配業者出貨,下午時光,他大多用來研發新口味餅干,傍晚會出門運動,可能慢跑、可能騎腳踏車到遠一點的材料行逛逛。
大熊先生工作室只設立網站,不提供現場取貨,但因為網絡刊登,作業上必須讓顧客放心,他還是擺了地址上去。大多數顧客都不會直接跑來說要買餅干,因為他在網絡上已經嚴正告知餅干必須排隊下訂,起先還是有些顧客跑來,踫了一鼻子灰後,在網絡上告知不可能拿得到現場的餅干後,就不再有客人跑來工作室了。
紀年倉樂得清閑,他只專心做餅干,其余時間留給自己。
他的生活沒有刺激,少了新鮮,只是日復一日,他的世界不是大晴天,也不是雨天,而是有一半被雲遮住,卻輕巧的透出陽光的美麗天空。
比大晴天涼爽,暖過下雨天。
他很滿足如今的生活,從不覺得缺少什麼,當一個人曾經處于忙碌的生活里,如今獲得清閑與簡單,會更懂得珍惜。
他就是。
晚間十點十五分。
紀年倉關上燈,走出了門,將鐵卷門放下後,他準備步行回家。
一轉身,赫然發現右邊轉角有一道縴細身影,她背對著他,以環抱身體的姿勢,半仰著頭,看起來帶點無語問蒼天的意味,想到這,他淺淺笑了,但同時也訝異,從七點到現在,她就在門口等了三個小時?!
看來,他小看了她的「毅力」。
但這同樣也不能打動他。
紀年倉是高學歷的資優生,擁有T大的碩士學歷,畢業後他當兵去,退伍後跟同實驗室的朋友創立了科技公司。一開始,他們外接案子幫產品程序除錯,因為他們的速度跟抓錯準確度都很優秀,開始有公司找他們合作研發程序,公司聲勢逐漸壯大,紀年倉因為身處核心,轉為管理職,沒空處理那些基層的工作,工作內容變得陌生且忙碌,讓他難以適應。
他努力調適,精神上時刻繃緊,直到有天在會議室因為呼吸不過來而昏倒後,才驚覺自己已經因為過度的壓力而累壞了身體。
透過檢查,醫生告知他是因為持續性的壓力關系而導致自律神經失調,除了口服藥物外,還得學會紓解壓力,嚴重者醫生還建議暫時離開有壓力的環境。
紀年倉決定離開,他讓出所有股份,獲得一筆優渥的財產,茫然過了一陣子後,因緣際會愛上烤餅干,出錢開了工作室。
曾經在他身上肆虐的自律神經失調也在這時獲得控制,如今不再需要服藥,所有癥狀也已經消失。
他排斥且甚至有些恐懼過去的生活,所以所謂的「合作案」,對他來說只會令他個人的工作變得復雜,他打定主意不觸踫,就算她再努力也一樣。
他快步走過去,絲毫沒在她身旁停留。這樣徹底的漠視,讓程知湄一時來不及反應,直到確定剛剛經過身側、現在卻已經走了十步遠的高大身影就是熊先生後,才急急邁開腳步跟上。
「熊先生!熊先生!」
身後的叫喚,讓紀年倉再次勾唇而笑。
她竟喚他熊先生?他可不記得曾經跟她提過自己是姓熊。
好吧,他故意在大熊先生工作室的聯絡網頁上,寫上稱呼他熊先生,但不知怎地,當她這樣喚他,他心里就覺得怪怪的,好像自己在惡整這個拚命三娘,又好像有點期待她知道他其實不姓熊……這想法很詭異,他因此而頓住笑容,皺起了眉。
這女人……說實在的,有股傻勁,以及跟外表不相襯的拚命,所以才讓他過分在意嗎?
他不曾停下腳步,這讓程知湄只能用跑的,才得以跟上人高馬大的他,手只能像電影里的大嬸一樣,伸出往前揮揮揮的。在這深夜里,她穿得一身時髦,卻在追人姿勢上大吃癟,很丟臉。
「熊先生!等等我啊……等等……」叫嚷的口氣越來越喘,腳步也越來越緩。
眼前的紀年倉越來越遠了,她真是追不上了。唉,白等三小時,他根本不願為她停下腳步。
等待的三小時,她除了抵抗冷風外,還努力絞盡腦汁,想著有沒有什麼理由能說服他?
程知湄終于停下腳步,她雙手撐著膝蓋,彎著腰桿,大口大口喘著氣,漂亮的大眼楮直視前方越來越遠的高大身影,感到一陣委屈。
他真是個不懂得憐香惜玉的男人!就算撇開工作不談,他也毫不懂得讓讓她,看她等了那麼久的分上,就再听她幾句也好呀……下一秒卻轉瞬想,也許不是他無情,他知道自己不會為她的幾句話就改變心意,所以不浪費彼此時間,不給她希望,也是希望她不要白費力氣。
她輕輕的嘆了口氣,無奈的發現,嘆氣的同時,鼻涕瞬間流了出來,她倉皇的從包包里找衛生紙,然後用衛生紙擤去鼻涕,接著,鼻涕像是擤也擤不完一樣,再次流了出來。
看來她明天一定會感冒!
忽地,隱隱看見前方身影停下腳步。
難道他改變心意,突然願意多听她幾句?這是不是表示……他有那麼一咪咪可能會願意合作?
她鼻涕也不擤了,力量突然涌現,跑呀跑,來到他身邊,臉上笑咪咪的,沖著他開心笑。
「熊先生,你……願意考慮合作了嗎?」
紀年倉在看見她的臉後,瞬間皺起了眉頭。
她看起來真慘。
白皙的皮膚因為久站冷夜里,被風刮出淺淺血管痕,頭發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腰脊歪著,因為她還在喘氣,讓站姿實在難看,小巧的鼻頭整個被凍紅……然而這一切,都比不上掛在她鼻下兩條晶瑩剔透的鼻涕來得震撼。
他抖了抖唇,實在很想笑。
他古怪的憋笑表情到了程知湄眼里,成了難以決定的抉擇表情,她趕忙敲起邊鼓,道︰「其實,合作不只是為我們公司的新產品,同時,對大熊先生工作室也會有好的幫助,雖然現在大熊先生工作室訂單已經接不完,但有時候有些人不一定是在乎錢賺多少、訂單是不是已經沒辦法消化這些經濟上的因素……」
她眨眨眼楮,淺淺笑了。「我看了一些成功人士的訪談,發現很多人的成功不是建立在計較錢賺得多寡,而是他們都有一個信念。」
這番話說得挺入耳,紀年倉決定不打斷她,听了下去。
「比如說,是想要讓全世界的人都能因為自己的產品獲得幫助,又或者是,有人的雄心大志是想打造一個帝國。我看熊先生也像這樣的人,你一定不在乎能不能因為這合作案接到更多的訂單,因為你的訂單已經夠多了,你在乎的,或許是能不能透過這個合作案,讓知名的業界人士看見你的才能,想找你切磋,跟你合作,激出其他火花……」
他盯著她,說不出否定的話。
他沒想過這一環。
的確,他覺得訂單的量能溫飽就好,所以他不聘人幫忙,凡事親力親為,但他沒有想過,能找到一些更頂尖的餅干師傅來討論切磋,甚至合作。
他有那麼一點心動,但下一秒,他又很理智的收回了這分心動。
他只要簡單,不想要復雜與忙碌。
「說得很好。」他看著她因為他這句話,而臉上亮起希望。「但是,我沒有你嘴里說的那麼有理想。」他看著她垮下臉來。
「可是……」她想說些什麼,卻被他打斷。
「擦擦你的鼻涕。」
程知湄呆住,一、二、三秒鐘,才尖叫起來。「啊啊啊!」
好丟臉,快拿面紙出來,背過身別讓他看見,用力把鼻涕擤、干、淨。
背對的他卻在此時發出爆笑聲,這爽朗的笑聲幾乎不像是屬于那樣高大冷漠的他。
再次轉過身時,她的臉蛋爆紅,對上了他嘲笑的眼色,她無奈的垂下肩膀,泄氣道︰「算了算了……」
听見她說算了算了,紀年倉以為她要放棄說服他了,卻不料,她接著又開口。
「今晚諸事不宜,我看我還是改天再來,唉,真丟臉。」
諸事不宜?他哈哈笑,看著她沮喪的表情,竟覺得她很可愛。
她歪了歪頭,既然他還是一樣不打算改變心意,那又為什麼停下腳步呢?該不會……是突然懂得憐香惜玉吧?怎麼可能!
紀年倉看了看四周,他們正在一棵老樹下,不遠處是旁邊住家的磚紅色矮牆,探出一些樹葉,他們身處的這棵老樹下,有一個小空間,平時有些居民會在這里乘涼。
他東張西望後,沒尋到熟悉的身影,于是張口輕喚︰「喵……喵……喵……」
三聲貓叫,讓旁邊的程知湄听得臉上冒出三條杠,也喚出了一只黑白相間毛色的小野貓。
小貓乖巧的在紀年倉腳邊蹭了蹭,他的臉上浮現微笑。
程知湄看著紀年倉從手提袋里翻出貓罐頭,低身將貓罐頭打開,放在地上,小貓過來吃了,他跟著蹲,模了模小貓的背脊。
這幕,教她看得吃驚。
她嘆了一聲,忍不出月兌口而出道︰「看不出來,熊先生那麼有愛心。」
這話一出口,她慌忙掩住嘴,不小心把心中OS說出來,真尷尬。
他卻毫不在意,也沒生氣,反而揚起臉,笑道︰「看不出來我有愛心?那你覺得,我看起來又是怎麼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