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宮人走了,梅太君連忙過來模模哥兒,老臉上露出微笑,「有這兩個準七品,以後我死了見到項家祖先,也能交代了。」
胡雲喜連忙說︰「太君說什麼呢,您會長命百歲的。」
「不求長命百歲,只求子孫平安。」梅太君望著胡雲喜,「孩子,辛苦你啦。」
胡雲喜眼眶一熱,「不辛苦。」
「我跟你婆婆都是長輩,又是武將門戶,上下之分比文官門戶更嚴格,我們是不會去看一個生病的晚輩的,你得一個人照顧,可是孩子,老身想讓你知道,雖然我不能去看自己的孫子,但我心里是關心他的。」
「奴婢明白,項家有項家的規矩。」
「明白就好。」梅太君欣慰,「要是缺了什麼,就去跟子涵的母親說。」
項夫人現在打著文哥兒跟武哥兒的主意,當然得拉攏項子涵這房,「你一個侍妾,做事多有不便,若是下人怠慢,盡管來跟我說,我會作主。」
胡雲喜連忙行禮,「多謝太君,多謝夫人。」
有項夫人這番保證,她也比較放心,過往別人尊重她是因為項子涵的關系,現在項子涵倒下了,人情世故勢必產生變化,她一個百人大戶中的姨娘,能運作的有限,雖然明白一堆人都打著文哥兒武哥兒的主意,但她想,沒關系,不管怎麼樣,對他們這房好就行,目前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你怎麼這樣嬌氣呢。」胡雲喜對著床上的項子涵說道︰「才進入夏天,這就長了擁子,你說我是繼續給你蓋被好,還是不給你蓋被好?蓋被子要長那子,不蓋被又怕你著涼。」
床上的人當然沒說話。
他睡得很沉。
身上的傷都好了,但就是不醒,幾次發出一點單音,胡雲喜以為他要醒了,卻只是無意義的單音,眼楮還是沒睜開。
胡雲喜每個時辰喂食一次肉菜湯,總算保住不讓他繼續瘦下去。
尤姨娘每次過來看就淚眼汪汪,所幸文哥兒跟武哥兒活潑可愛,他們這房才不至于死氣沉沉。
胡雲喜今日特別高興,因胡夫人要來看她。
當然是項夫人邀請胡夫人過府一敘,名義上是一品將軍夫人邀請八品靈台郎夫人,傳出去不會被說沒規矩,但項夫人跟胡夫人當然沒話說,客套一下,胡夫人就會到女兒住的地方。
胡雲喜心情愉快的等著,好久沒見母親了,上回相見還是母親四十歲生日,項子涵帶她回胡家。
項子涵啊項子涵,你這都躺了半年了,還不起來?兒子都大好多了,你再不醒來,要錯過他們一生一次的成長了。
「胡姨娘。」小丫頭進來報,「胡夫人來了。」
胡雲喜大喜,連忙起身,親自到格扇外。
胡夫人正跨過大門進來。
胡雲喜往前走,伸出雙手,「娘。」
胡夫人又是心疼,又是寵愛,「乖。」
兩人進了房間,胡雲喜命人把文哥兒武哥兒抱來,小孩子自然已經忘了才見過兩三次的胡夫人,但也不怕生,笑嘻嘻的喊了人,然後黏在胡雲喜身上。
胡雲喜從小力氣就大,生了這對崽子,胡雲喜力氣更大了,現在一手抱一個,小家伙們靠在母親的頸窩撒嬌。
胡夫人自然十分關心,問起孩子的種種,一天幾餐,什麼時候出去玩,伸手模模孩子的腿,臉,疼愛之情溢于言表。
半晌,兩個女乃娘過來說喝女乃的時間到了,胡雲喜忙把孩子給了過去。
胡夫人驚訝,「怎麼還沒斷女乃?」
「斷得慢,一天還要喝兩次,不過也開始吃飯,想著還沒啟蒙呢,就隨他們吧,難得孩子高興。」
胡夫人想想也是,啟蒙前斷女乃都是可以的,「這麼說也有道理。」
屋里只剩下母女倆,胡雲喜靠了過去,「娘。」
「都生孩子了,還這樣撒嬌?」
「我偏要。」
「娘真欠了你們兄妹倆。」胡夫人嘴上這樣說,臉上卻是高興的,胡雲天啟蒙後就不太愛跟她親熱了,胡雲喜倒是一直愛撒嬌,「雲喜,娘有件事情跟你說,你答應娘,好好考慮。」
「什麼事情啊,這樣嚴肅?」
「項大人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你今年才十八,我跟你哥哥商量,想把你接回家,另外再許一門親事。」
胡雲喜一個機靈,「娘,我已經過門了。」
「娘知道你已經過門,不過你哥哥去問了,東瑞律法有一點,若是良人病中超過半年,姨娘通房可自行求去,你也不是正妻,沒必要守著項大人,當年成王世子病重,也是有幾個妾室主動離開,其中不乏名門貴女,沒人會說什麼。」胡夫人苦口婆心,「人生漫長,你才十八歲。」
胡雲喜搖搖頭,「我不離開項大人。」
雖然她才過門兩年,但已經有上千個幸福的瞬間,她都嫌棄章蓉蓉不能共患難了,自己又怎麼能當那種人。
項子涵健康時,她要他,現在倒下了,她照顧他。他還活著,對她來說人生就還有希望。
「雲喜,你先別急著拒絕,答應娘,好好想一想,娘想要你有丈夫疼愛,歡歡喜喜一輩子,而不是照顧一個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來的人。你大哥去打听了,在宮中照顧過項大人的太醫說,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醒,前兩個月沒醒,可能一輩子都不會醒了,你要為自己著想,文哥兒跟武哥兒就當你報答項大人的恩情,留在項家,你跟娘回家。」胡夫人一臉心疼,「雲天都說沒問題了,他能扛,你就乖乖听我們安排。」
胡雲喜眼眶一紅,因為良人病重,妾室求去,雖然于律法可行,但娘家名聲或多或少會受影響,看,這家的姑娘就這德行。
胡雲天的事業正在發展,名聲最為重要,這時候他說不要緊,是真心疼愛她這個妹妹,她很感動也很感激,可是她不想離開項子涵。
她喜歡他牽她的手逛花園,他的手長滿老繭,卻干燥溫暖,握起來很舒服。她喜歡他回到院子時,第一時間找到她,然後親吻她的額頭說一句,我回家了。她喜歡他抱著兩個哥兒,讓他們快快長大。
她是妾室,但關起門來也能上桌吃飯。
他在,不曾讓她受過委屈,哪怕只是皇後指名的姨娘,在項家都過得自在,沒有哪個不長眼的會找她麻煩。
他為她撐起一片天,現在他病了,自己也能給他撐起一片天。
她不做菟絲花,也可以是參天大樹。
「娘,我沒想那麼多,除了項大人以外,我不想跟誰白頭到老,如果不是跟項大人,我也不想跟誰一起含飴弄孫。」胡雲喜知道母親的好意,可是就當她不孝吧,這回她不能听母親的話。
「雲喜,別傻,你才十八歲,項大人現在不能照顧你,項家這百年大戶,你難受的日子才要開始。」
「我可以的。」
「雲喜——」
「娘,別說了,女兒心意已定,他護我周全,我護他周全,我兒子都跟他生了,除了他身邊,我哪兒也不想去。雖然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醒,但他還活著,就有希望,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情,養養哥兒,然後跟他耗吧,他若能跟我耗個十年八年,那我也認了。」
胡夫人無奈,只是一聲嘆息,「你長大了,翅膀硬了,不听娘的話。」
胡雲喜摟住母親,笑說︰「現在文哥兒是朝山縣子,武哥兒是鹽禾縣子,項家上上下下的夫人少夫人都睹覦著這兩門親事,不會來找女兒麻煩的,而且我院中無主母,項大人又早早把鑰匙帳本交給我,女兒好得很。」
項子涵覺得自己沉入了大海。
海水很溫暖,很舒服,他想起小時候在尤姨娘的懷抱,但隱隱又覺得自己忘了什麼,所以沒有繼續沉溺下去。
四肢百骸舒暢得很。
隱隱有點意識。
絲絨的被子,是他跟胡雲喜新房使用的被子。
空氣中有桂花的味道,是格扇外種的,他原本種植的是牡丹,但胡雲喜喜歡桂花,所以命人移植過來幾株,每到秋天,整個院子都會飄散著清冷的桂花香。
對了,是秋天啊。
他們不久前才回胡家去給胡夫人慶祝四十歲生日。
旁邊有人正在彈琴,彈的是〈沙漠鐵甲〉,一支鼓舞士氣的琴曲,指法俐落流暢,倒像是胡雲喜彈的,她五歲入宮伴讀,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他常常會覺得自己一個庶出的粗漢子配不上她。
人生最高興的時候是她入門那天,多年相思成真,只覺得春風得意。
她很快的懷孕,給他生下兩個哥兒,剛生下來時很小,很快的就長大了,小家伙會翻身,會爬,會走,都是瞬間的事情。
琴聲停下了。
有人走過來,掀開了自己身上的薄被,然後拍了拍背後,又拍了拍腿,把他轉了個方向,懷中塞了個大枕頭,兩腳間也夾了一個。
項子涵聞到熟悉的香氣,是胡雲喜。
用力了半天,只發出一個單音。
「嗯。」
就听見胡雲喜輕笑,「又來騙我,我這回不上當啦,除非你睜開眼楮看著我,不然我就當你沒醒。」
醒?
對了,劉昭訓刺殺太子?
他記得那梁柱落下,他替太子擋了重擊。
他昏迷了很久嗎?應該才幾天吧,如果傷重,他不可能回家療養……
項子涵終于睜開眼楮。
看到的是床的內側。
胡雲喜坐在床畔,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他的。
他看到了自己的手,瘦骨嶙嶙,沒有肉,血管浮凸,這是他的手?他想試著握拳,卻是沒有力氣。
怎麼才幾天就使不上力了?
「你這個爹真太便宜了。」胡雲喜嘰嘰喳喳地說著,「整日睡,也不起來幫我,我們的哥兒前途大好,項夫人想許娘家的孩子,梅太君想許娘家的孩子,章太君,二房的五夫人,六夫人,三房的二夫人,我嫂嫂譚家,連太子妃都想給孩子定女圭女圭親,還好我只是個姨娘,現在一律推說自己不敢作主,可是哥兒大了之後,勢必要面對,你說說,我這身分怎麼作主?」
項子涵心想,文哥兒跟武哥兒還沒周歲,什麼前途大好,他們連筷子都還不會拿呢。但听得她嘟曦,內心卻覺得可愛無比。
心想有什麼事情我來扛,不用怕。
他將注意力集中在身體,然後奮力轉過身來,看到了胡雲喜,他想問她哥兒怎麼了,怎麼突然這麼多人要結女圭女圭親,但是喉嚨很干,什麼都說不出來,只是睜著眼楮看著她。
胡雲喜呆滯,他是真的醒了,還是自己在作夢?她近一年來被他騙過好多次,現在他真的睜眼了,她反而不敢相信。
兩人互看了一會,才由項子涵打破沉默,「雲……喜……」
胡雲喜張大嘴巴,眼淚刷的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