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三章 幻境(2)

這兒的鄰居很親切……應該說,親切過了頭。

他們師徒倆的三餐,從無一日有缺,鄰居彷佛約定好一般,今日你送粥明日他送肉後日換成菜,而且還不是單一人送王大嬸走後,高爺爺也來了,給她半鍋野菇湯和鹿肉妙野菜,午膳擺一桌綽綽有余。

擺妥鄰居的愛心餐點,翎花洗淨雙手,喚師尊出來用膳。

一如往常的生活作息,雖平淡,無風無浪、無起無伏,翎花卻知足,她安于現狀,一輩子如此,她也甘之如飴。

只要能與師尊作伴。

她喜歡這村子還有另一個原因。

這兒沒有急于作媒的熱忱村人,無論是對師尊,抑或對她。

村民親切送東送西,卻沒有半人打算送媳婦兒上門。

她本以為,師尊這行情,在村里絕對很吃香,誰家有閨女或妹子,還不眼巴巴端到他面前?

加上她年歲漸長,已臻婚嫁,她曾在天樂村見過,芳齡十五的鄰人姐姐們,逢人便遭逼問親事,急乎乎被迫嫁人……可在這兒,就連她,也沒村民問過半回,她松了好大好大一□氣。

最好永遠別有人問,別介紹閨女給師尊,更別上門催促師尊將她嫁出去。

她喜歡這村里不探人隱私的親切。

她喜歡這種一成不變的安穩。

而最喜歡的,是師尊噙著淺笑,數年來如一日,步向她而來的光景。

八年過去,她變化恁大,師尊卻與她初識時一模一樣,雖說成長期的孩子本就長得快,衣裳每年須重制一回,成年人則不然,改變最多的無非是胖瘦,可歲月彷佛在師尊周遭停駐,不留半絲痕跡。

他依舊清瞿,依舊風雅,依舊翻翻如仙,再黑黝的衣裳,也暗沉不了他周身的光。

翎花難以克制,目光膠著在師尊身上,凝望著他發愣的次數越多、越長。

瞧著瞧著,便忍不住雙頰熱燙,竄上紅暈。

早些年不懂事,只知道自己喜歡待在師尊身邊,很喜歡很喜歡,她以為那叫「依賴」,年歲漸長,讀的書多了,才逐步明白,原來,那叫「依戀」。

依戀著師尊的好,師尊的陪伴,師尊的縱容,他亦師亦父,雖無血緣,卻更勝家人,家人僅僅陪她七年,而與師尊的八

個年頭,仍能繼續累加上去……

希望一個八年,再一個八年,再再一個八年……永遠不分開,多好。

他在翎花面前止步,看徒兒一臉愣呆,表情可愛,像頭小鹿似的,近來越常見到她這副傻模樣,臉還那麼紅,是給曬傷了嗎?

「淨瞧著師尊做什麼?師尊臉上髒了?」他出聲,翎花小小震了震肩。

「沒、沒呀,師尊臉上只有干淨……」還有,好看。

她越來越覺得師尊好看,總是教她著迷,雙眼不由自主往他偷偷瞟去。

「倒是你,曬得臉都紅了,練武練到忘了時辰?」

翎花搖頭,卻不知怎麼搪塞,只能雙手捂頰,祈求臉上亂七八糟的彩霞快快退散。

不是日光曬紅?那倒僅有一次,見過她滿臉通紅,幾日都消退不了。

「……還是月事來了?」師尊雲淡風輕月兌口,淺然的像在問︰今日的湯夠不夠味?

翎花腦門一炸,理智都糊了。

師尊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呀!那件事……翎花窘到深處無怨尤,每想起一回,恨不能挖個地洞埋掉自己。

少女初潮來時,措手不及,她娘親走得早,沒教過她這些事,前些年跟著師尊,一個男人自是無此困擾,理所當然忽略她的成長,于是乎,血淋淋的第一天,翎花真心以為自己罹患絕癥。

若說死期將至,翎花最舍不得的一定是師尊,要棄下他,留他孤獨,翎花很是自責,撲進師尊懷里,抽抽噎噎,涕淚交錯,又是道歉又是傷心,說了好多放不下的遺言,號啕著不想離開師尊,哭了足足半個時辰有余——

那時的師徒倆,一個哭得不能自已;另一個,竟也做出反常之舉,打橫抱起她,直奔出村,在她渾渾噩噩之間,听見貼近耳畔的心跳聲,如此響,如此急……

不知師尊要帶她往哪兒去,她只記得哭,只記得緊抱師尊不放,若是下一秒就會死去,起碼也要珍惜短暫光陰。

隱約听見師尊一腳踢開門,落下一句「快治她!」,她便被放置在一張床上,哭腫的眼兒,無暇去察看身處何處,又有何人靠近,師尊自始至終都抱著她。

「你別踫到她,誰沾上你誰倒霉,拿線來!」師尊如此無禮且嚴厲的口吻,她頭一回听見。要人醫治,卻又不容人觸踫她。

那人咕噥幾句,估計不是什麼好听話,隨即感覺細線繞過手腕。

「……這是來尋我開心,還是找碴?老友,你認真的嗎?不要以為我不會抄掃帚趕人。」

「誰有心情與你說笑了。」師尊與那人,冷聲應話。

「……你知道女娃兒長大了,本就該來的那玩意兒吧?」陌生聲嗓百般無奈,似乎也難以啟齒詳述,只好將燙手山芋拋給下一人︰「徒兒,帶下去,好好‘處置處置’。」

翎花遭人給拖走,這一回,師尊沒有護她,彷佛明白了她「絕癥」為何。

接下來,對小小翎花而言,才是另一種境地的體悟。

陌生聲嗓口中的「徒兒」面貌,翎花沒有瞧得很清晰,只知是個姑娘,開始「教導」她該有的常識,巨細靡遺到——月事來時,如何以草木灰和布條鉭制襯墊;月事期間哪些食物少沾;月事結束後能飲用哪些補血湯藥……再到為何女人有月事這玩意兒,它之于傳宗接代的重要性,約莫幾歲開始幾歲結束。

「徒兒」恪盡職責,雖然聲音平淡無波,听不出半絲起伏,臉上更是僅有一種表情,可該說的、能說的、衍生的、八竿子只打得著一些些邊的,她全都說了——這也是為什麼翎花被迫看完十幅秘戲圖,解釋「生孩子」那檔事,哪種姿勢易受孕,哪種體位最省力……

「徒兒」順便再攤開人體構成圖,男女各一幅,全身各處看光光。

被「處置」完畢的翎花,離開那處「疑似醫館」之地,眼前還是一片酒池肉林,只能贊嘆世間真奧妙,無奇不有,涼亭里、秋千間、馬背上,處處婬艷樂無窮……

提及月事,翎花不由得重溫當時回憶,臉只有更紅辣。

「才不、不是,師、師尊,吃飯。」翎花猛低頭,奮力盛飯,一直舀一直舀,一匙又一匙,直到碗中尖成一座小飯山。

「翎花,夠了,師尊吃不下那麼多。」他若不阻止,她恐怕打算在他碗里迭出群山萬壑。

翎花紅著頰,鏟回一半飯量,雙手奉上飯碗︰「師尊請用。」接著她又拿另個碗,為師尊舀湯。「湯是高爺爺送的,野菇味道真香。」她記得師尊頗喜愛這道清淡素湯,舀多少便喝多少。

天氣若晴朗,師徒倆習慣藤棚下用膳,今日白雲厚密,掩去大半片青空,陽光不炙熱,暖暖的,很是舒適。

「你也快吃,我自己來。」他按下那雙忙碌替他夾菜的手,要她坐下。

掌心熱暖,大大包覆著她,她膚色曬得快比師尊還黑,師尊白白淨淨,指掌孅與,不像她,拉弓射箭耍大刀,練出好多厚繭,師尊說不定比她細皮女敕肉哩——翎花莫名自卑了一下下——再看一眼自己碗里飯量,已是師尊一倍,按慣例,這樣的分量她會吃兩碗……薛翎花,你是豬嗎?!

偏偏肚皮還真餓,咕嚕嚕催促她快快進食。

「多吃些。」師尊夾塊鹿肉到她碗里,翎花含淚吃光光,嗚,這肉也太下飯了呀呀呀!

「……師尊,我們每天都等著被左鄰右舍喂養,根本只需要準備一鍋飯,其余菜肴全是別人送的,大家待我們真好。」

「你不喜歡?」

「不會呀,雖然這麼麻煩大家很不好意思,可是我喜歡這村里的每個人,他們好善良、好熱忱,也好照顧我們……害我每天都在傷腦筋,該如何回報鄰里,禮尚往來。」

「你有此心意就好,他們不會太介懷,你盡管放寬心,接受大家的好意和疼愛。」

鄰人的熱忱,師尊總是淡然以對,不回禮,不致謝,可有可無,不若她,老感覺虧欠。

「師尊知你心存感恩,這未嘗不是好事,不過爬樹摘野果分送,或是替人伐竹子架圍籬,都要當心自己安全,量力而為,好嗎?」師尊擱下竹箸,輕搭她的肩。

「嗯,翎花明白。」她乖巧應允,回以甜甜笑靨。

用完膳,她替師尊沏茶,師尊獨坐濃蔭樹下,桌上一盤石棋,並無對手共奕,攻與防,皆僅有師尊一人參與。

「師尊,翎花陪你下棋吧?」獨自一個人,看起來好寂寞,她不想師尊置身于那種氛圍中,即使師尊渾然不察,她看了,心會微微發酸。

「……你棋藝太糟,師尊不想與你下。」太無趣,浪費他時間,又被她蠢棋路給氣到不悅,連故意讓她,她還能慘輸不如不自找麻煩。

嗚,師尊干麼這樣直白,棋藝糟她也不願意呀,她就是對棋子這類小玩意兒沒轍嘛。

「坐一旁看著吧。」他不阻止她的陪伴,翎花喜孜孜坐在石桌對邊,看師尊一人分飾兩角,自己與自己對奕。

棋盤間的廝殺斗智,翎花並不擅長,她腦子一直線,學不來迂回思考,什麼布局什麼進退,在她看來,著實是麻煩事,但師尊很愛下棋,有時一盤能下個十天半月,分不出勝負,師尊卻樂此不疲。

看師尊探指挪棋,為何走那支,又為何那樣下,她半點也想不透,只覺得師尊手指真漂亮,修長干淨,如玉般溫潤無瑕。

她雙手托腮,著迷瞧著,看似專注于棋盤間,實則眼中再無他物,只有師尊的手。

風好暖,輕拂臉上,溫柔怡人,翎花想象著,一陣陣微風,就是師尊的踫觸,翎花感覺自己變成貓兒一只,被梳毛梳得太舒服,忍不住眯起眸,在午後涼風包圍下,漸漸睡沉。

當翎花意識一遠離,周遭鄰舍瞬間化為飛灰,消散得無影無蹤,鄰人的交談聲歸于死寂,棚架上的花草,轉眼凋盡……

獨存枯樹之下,她與他。

他依舊靜思下棋,不為周身環境所動搖,她已然伏在石桌睡去。

這里的一草一花,一人一景,全是為她而生的幻,她醒時存在,她睡後消失,一切,回歸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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