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神與花 第九章 追尋(2)

夭厲想過,直接將她丟棄原處,卻擔心男人同伙折返,于是,他又想,隨便找一間客棧安置她,偏偏她這一身狼狽,萬一單獨擺進房,再遇上貪圖美色之徒,豈不正好方便他人下手?

去救人之前,完全沒想到退路,此時落得進退兩難的地步,失策;見她軟軟倒下,狠不下心由她手中扯開衣袖離去,失策中的失策。

「大哥這次終于能得逞了吧?那女人,再不弄上手,大哥都快拋家棄寨,只知道四處追著她跑。」

那時,茶館內,幾名賊仔圍一桌,等待大哥今夜好事抵定,一邊閑嗑牙配花生米。

「我是沒見過她多美啦,每次看見全是蒙著面紗,竟把大哥迷得喪心病狂,等大哥把人扛回寨里,我一定要睜大眼,好好看看什麼叫天仙美人。」

「說也奇怪,那麼美的女人,干麼一直尋找瘟疫消息,別人是听見瘟疫就逃,她倒反常,哪邊有瘟疫她往哪邊去,連累我們跟著大哥也往危險的地方跑,弄個不好,染上病,咱們哪還有命活?!」

「管她怎麼想,反正能把她騙去鎮南八街就好,其余的,全看大哥本事了,嘿嘿嘿……」

夭厲當時正坐在他們後方那桌,悠閑品茗,並不因天界偶爾追緝打擾而躲藏,依舊隨時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不管這一身疫,在何處歇腳,會留下多少後遺,全與他無關。

起先,他並不刻意听其對話內容,僅是斂著眸,坐在二樓雅座的臨窗邊,任輕風拂面,茶香裊裊,直至「瘟疫」二字入耳,甫緩緩擱杯,微微抬眼,眸底一片深邃。

再然後,他便出現在鎮南八街。

他知道,她一直在找他。

他雖不故意隱藏蹤跡,同樣也不特意去見她,兩人既已無關,再見面,徒增麻煩罷了,他不信緣分,亦不信天下之大,會再與她巧遇。

怎知,她那一聲「師尊」,引發無數記憶,本以為它們太淺太淺,不過生命一抹淡墨,勾勒不成痕跡,卻像落在白紙上的殘點,即便再小,再淡,終究是存在著的,難以忽視。

客棧住房內,夭厲被迫坐于床邊,小廳桌上燭火微曳,蠟淚點點堆砌,融了漫漫長夜。

他未曾移動,靜謐沉默,袖子仍牢牢抓在她手中,她這兒時的習慣,一直沒有改,捉緊他的袖,好似才能安心。

床榻上的翎花,不時呢喃,毋須認真細听,也知含糊在嘴里的兩字為何。

興許是三年來的尋覓過程太累,體力與精神放松的瞬間,竟讓她足足睡了一天才醒。

眼眸睜開的頭一件事,便是慌忙尋找師尊,怕昨天不過夢境一場。

結果師尊就坐在床側椅間,面無表情看她。

翎花絲毫沒被那股冷淡疏離所傷,依舊如同孩童時期,朝他撲抱而去,這一次不只是袖子,連人都抱得牢實。

「師尊,我找你好久——翎花終于找到你了!師尊……」她抱著磨蹭。

夭厲默然以對,將環過腰際的縴細雙臂拉開。

她既已醒,他不用掛心她昏迷之際會遭遇危險,起身便要走。

翎花當然不放開,這一次,說什麼也不放!

「放開。」他寒著嗓。

「不放。」

「放開!」加大聲量。

「不放不放不放不放不放!」她拗起來的倔性,他一清二楚,因為……是他慣出來的。

「想嘗嘗與那男人相同的死法嗎?!」他恫嚇她,右手扣上她的頸,五指冰冷無溫,掐住人類最脆弱的部位,只消些些施力,就能捏個粉碎。

她依舊是昨夜那般狼狽模樣,他將她自鎮南八街方家抱離,直至投宿客棧,不曾為她清理擦拭,任她滿唇沾染咬斷翟猛舌頭所留下的斑斑血跡,衣裳殘破大半,肩頸盡露。

此時頸上吻痕轉為瘀紅,如紅梅墜雪間,點點殷紅。

夭厲瞳心微縮,感覺光亮扎眼般不適——應該說,不舒爽。

指月復按在一處男人齒痕上,像要掐碎它,手指緩緩收勢。

他同自己說,怒意,是看到「朝露」被輕薄,與翎花並無關系。

翎花瞧不見自己脖上慘烈情況,只當師尊要付諸行動,竟也乖巧認命,全任由他。

生死交關之際,她還是握著他的衣袖,那般依戀,全心全意,性命都願意給他。

夭厲松手,放開她的咽喉,她非但不逃,還撫上他的斷臂,翻開衣袖,看他傷勢。

斷去的手臂處……居然變成煙?

形狀一如臂膀,隱藏于墨袖之下,根本看不出差異,翎花伸手去握,縴指穿透過去,握不住一絲絲黑煙。

這時她無比慶幸他的身分,才能在斷去一手一足之後,仍能安然無恙。

她仰起頭,打量他,把他看個仔仔細細,還好,師尊沒瘦沒胖,也沒憔悴,可仍想親耳听他說,于是,她關心詢問︰「師尊,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他不答。

好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之于他,不過死水一灘,全是一個模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少了她的清靜——他說不上來,好或不好。

翎花等不到他回答,徑自接下去說︰「我不好,很想你,真的真的很想,無時無刻。一開始是想罵你,罵你為什麼瞞我騙我,罵你那樣掉頭離開,棄我不顧……後來,又變成想問你,問你當年為何收養我?問你明明說要兩人作伴,又為何不守承諾……」

反正以前也是這樣,總是她嘰哩呱啦地說,師尊安靜聆听,現下彷佛重回舊時,教她懷念。

「到最後,單純只剩下‘想’……想念過去、想念村子、想念與師尊在一塊的點點滴滴,想著……找到你。」

先前師尊沒給她機會開口,如今不管師尊愛不愛听,她也要說完︰「村子是假的,村民是假的,可快樂是真的,無憂無慮是真的,師尊對我的關懷也是真的,我喜歡那時的生活,想回到那時候,或許很難,但並非不可能呀……我們可以找個村子,安居下來,重新來過,平平靜靜的,誰也不打擾。」

他淡淡掃眸而去,眼底有詫異、有睦笑、有不屑。

她說的,何其容易,既天真,又單純,近乎愚蠢。

如何重新來過?如何平平靜靜?如何不受打擾?又有哪方村子,能容下瘟神一尊?

再者,她如何能釋懷,她父母兄姊之事——

看見他眸中嘲弄,以及藏得更深的質疑,翎花知道他心中所思,又道︰「天樂村的事,若我只能在‘仇恨’與‘原諒’間,擇一而定,那麼,哪個能讓師尊留下,我就選擇哪個,哪怕死後下地府,被爹娘兄姊責備,我也要理直氣壯向他們說︰師尊同樣是我的家人!我已經失去你們,不要連他也沒有。」

字字既輕,又堅定,她雙眼無懼,直視他,夭厲並不逃避她的注目,兩兩對望。

房里一陣沉默,冗長如一世,只有窗扇被風吹得咿呀晃動。

好半晌,夭厲打破寂靜︰

「說完了?」他眉也不挑,情緒近乎全無。

「還沒,我還有三天三夜的話沒說。」實際上是三年的份。

「……」他轉身走人,懶得與她多言。

房門一拉開,正巧店小二提了桶水上樓,準備抹地打掃,見著客官,還咧笑道早安,提醒他樓板濕滑,走路要當心,

他身後翎花追著跑出來——衣衫非常不整,而且毫無自覺的薛翎花!

房門驀地又合上,翎花停步不及,一頭撞上師尊背脊,不懂師尊為何突然又不走了。

「師尊?」她不解出聲。

夭厲雙手按在門板,無不懊惱糾結,幾乎要絞碎門板,偏又想到門外有人抹地,不能拿門板出氣,門若破損,白白便宜別人賞春光。

居然為了這麼一丁點的破理由,走不掉……

「師尊,你怎麼……」

「把自己弄干淨!」他遷怒于她,自然口氣不可能好。

變出一盆清水、一套新裳,背過她而立,背影看來殺氣騰騰,面對戰斗天女辰星時也不曾這般。

翎花這才低頭留意自己模樣。

破損外衣寥寥無幾的遮蔽下,貼身肚兜大半露在外頭見人,這些年她不只長年紀,身軀亦成熟不少,雖因長期辛苦奔波而清瘦,可渾圓酥胸半點也沒減到,里在兜里,呼之欲出。

她臉一紅,難得害羞別扭起來,趕忙擰了帕子,清洗手臉,更換衣物。

衣裳款式是她喜歡的武服褲裝,顏色也是,這麼些年過去了,師尊態度雖冷淡,卻還是記得的,換妥衣裳後,師尊仍舊背對她,佇立著疏離。

她知道,師尊依然會走,頭也不回地棄下她,這一次,再十個三年也尋不著他……

他根本不稀罕「徒兒翎花」,在他眼中,她從來就只是打發無趣時的小玩意兒,可有,可無……

心是酸的,可那不算什麼,她只知道,她願意以任何代債,來換陪伴于師尊身畔。

翎花走向他,本能要去握他衣袖,然而探上前的手一頓,小臉添了堅決,改為環繞他腰側,整個人抱住他,臉頰貼著他的背,埋進絲緞黑發之內,感覺環抱著的身軀,有片刻緊繃。

「如果……我變成了朝露,是不是就能留在你身邊?」

小小聲的提問,夭厲听得一清二楚。

胡說八道!天底下已無朝露,誰也變不成她,亦沒資格變成她——

「……我願意失去我原有的模樣,成為你心上那個人,頂著她的眉眼,擁有她的面容,與你相伴,我沒有她萬分之一,可我會盡我所能,代替她,減師尊一些些的寂寞也好。」

這要求,由女子口中提出,顯得不知廉恥,但她顧及不了,僅有一個心願——不被他棄下。

「翎花」留不住他,她只能用「朝露」作賭注。

就算再也不是「翎花」,就算是朝露的替代品,她都甘願。

她賭了這一把,拗開所有矜持及羞怯。

賭師尊對朝露的感情,多深濃。

賭師尊是否愛朝露愛到……即便只是面孔,也不忍割舍。

「你可以把我當成朝露,告訴我朝露是怎樣說話、怎樣笑,我會努力模仿她,你不許我用翎花的笑法,我再也不用你是不是允許我留下?」

夭厲心頭竄升一把火,幾乎想扭絞她的手臂,問她︰你憑什麼?!

以為擁有那張臉,就能代表自己變得重要?

那種法術,他愛在多少人身上使,就能在多少人身上使,不是只有她薛翎花才配!

他能給她,自然也能輕易撕破,她當真以為,一個長著朝露容顏的女人,就真能成為朝露?!

興許是怒極了,連帶焚盡了理智,黑霧盈滿周身,仍抑止不住地溢放,霧霾朦朧著五官,覆蓋一層可怕墨霾。

他面容微獰,想著要撕毀她臉上舍己就人的堅毅,以及愚昧無知的縱容笑靨——

斷去左臂凝聚成煙,滑上翎花面容,煙化成五指,抵在她頰邊,只消用力一扯,什麼朝露的影子,也不復存在了,黑霧很冰冷,猶若冰天雪地的寒氣,凍得翎花頰畔發冷,更像一整塊冰往臉上緊貼,肌膚都微微僵化了。

「好呀,你就變成朝露吧,只要你做得到,我便留你。」

夭厲听見自己一字一字,凝冰結霜,咬牙輕吐。

電腦版

茶香言情網版權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