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只剩下兩人,沒人說話,太陽光在地板上慢慢推移,時間都不知道過去多久,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沒人知道。
擠在大殿外看熱鬧的人很多,不乏幾個武人模樣的,但沒人敢進來,瘋子手上有刀呢,誰敢拿生命開玩笑。
牛小月覺得自己的脖子被勒得很緊——雖然對這世間頗多留戀,但奇怪的是此刻心如明鏡。
顧躍強把她轉過身,伸手就是好幾個巴掌。
啪,啪,啪——
她一點都不疼,想起那流掉的四個孩子,這算什麼。雖然是前生的事情了,想來還是很心痛,每一次的殷殷企盼,每一次血淋淋的現實……
顧躍強的女乃娘總是用不屑的語氣說︰「大女乃女乃,孩子又流掉了。」
她只能哭,身為一個不得公婆滿意,不得丈夫心意的媳婦,她唯一的盼望就是生個孩子,沒想連這個願望也這樣難達成。
奇怪,她明明身體很好的,怎麼會滑胎,她始終都不明白。
直到死她才知道是竇容嬌搞鬼,而且整個顧家都知道。
他們都是殺死孩子的幫凶,她要整個顧家再也不能安穩度日,必須人人驚惶,這才對得起她四個孩子!
顧躍強有刀,力氣大,很快的把她的雙手綁在身後,然後推倒她,連腳也綁在一起,這樣就跑不了。
顧躍強眼楮泛著血絲,「我顧家淪落到此,我想來想去都是因為你,只不過我不明白,我們素昧平生,你為何要害我?」
牛小月看著前生的渣夫,心里很恨,但還是努力壓抑情緒,她有尉遲言,有康哥兒,有安哥兒,可不能死在現在,「我如何害你?」
「你告訴尉遲家新任的內務府總管喜歡白牡丹,害我們顧家失了貢。」
「這只是我在後宅听到的消息,何況也不是無償提供尉遲家,那出賣尉遲家的人想必也告訴過你,我拿了一千兩銀子。」
顧躍強覺得好像有點道理,但內心又不甘願,「那為何我要迎你為妾你拒絕了?你小小醫娘能入高門當姨娘,可是三生修來的福氣,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卻不願意?」
「我自小貪吃,可受不得不能上桌吃飯。」
顧躍強心想,這勉強也說得過去,當個正妻的確比當侍妾好,但他可不是傻子。
「那你又在我家藏了眼線,你說,你想知道什麼?」想想,又打了牛小月一個巴掌,見她嘴角流血,心情頓時好了起來,「我若不殺竇容嬌,顧家也不至于因為我出城避風頭、失了主心骨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牛小月心中冷笑,顧家有今日光景,那是前幾代人的智慧,顧躍強做了什麼,充其量不過投胎技術好而已,茶園是顧家三四代前的產業,飯館跟絲綢是顧老爺的手段,她嫁給顧躍強十年,他連一間鋪子都沒展開過。
主心骨?要不是顧太太手腕厲害,顧家早垮了。
「說!」顧躍強又打了她一個耳光,「為什麼派人潛伏在我顧家?」
牛小月看著這無人的偌大正殿,又看著顧躍強手上明晃晃的刀,知道這不是倔強的時候,好漢都不吃眼前虧了,何況她又不是什麼好漢,「竇容嬌害我,我買通她身邊的人也只是想報仇而已。」
「竇容嬌那賤人就算再不爭氣,也不可能自棄身分跟一個低微的醫娘比,牛小月,你說謊不打草稿。」
「我牛小月在這邊對天發誓,竇容嬌屢次害我,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若有假話,叫我牛小月天誅地滅!」
顧躍強有點意外,這里可是廟,敢在神明面前發誓,難不成這牛小月說的都是真的,竇容嬌真的害她,她命人監視竇容嬌只是想報仇?
他又想起玉琴,是他身邊第一個懷孕的大丫頭,當時家里上下都很高興,商量著把玉琴安置在祖母院子靜養,沒想到玉琴好端端的卻滑胎了,竇容嬌死後,她的丫頭才說玉琴滑胎是竇容嬌搞鬼,她想生下顧家的長子,所以不讓任何人懷孕在前,也想對玉鳳跟玉霞下手,但他娘防得緊,所以讓玉鳳玉霞的肚子大了起來。
媽的,講到玉鳳那蹄子,居然卷了母親的值錢財物跑了,還假造了顧家的紙條,去宗親那邊把那個獨腳的兒子接走,算了,讓他們母子去死,他才不在乎。
顧家淪落到這樣,他已經很多事情都不在乎了。
顧躍強心中越想越恨,三年前他還是風光的皇商,家中中饋百萬兩,宗親個個討好巴結,甚至連官家都給臉面,現在呢,顧家被拔除皇商資格,自己因為殺人出城避風頭,兩個姨娘,一個生了沒用的女兒,一個卷款跑了,顧家歷經麻辣天香樓的賠款、天蠶絲綢的賠款,疏通官府的銀兩支出,母親說,家里剩不到一萬兩了。
宗親都關上大門,過去有來往的官府也紛紛說公務繁忙,無法見面,都是一群小人,拿他們顧家的銀子時怎麼沒有不方便?
都是牛小月害的!
顧躍強想殺了她,但又舍不得她馬上死,他對這個牛小月痛恨之中又夾雜好奇,這樣一個低賤無知的醫娘,是怎麼讓百年顧家傾覆的?
他拔下牛小月的金釵,瀑布般的黑發垂落下來,他手起刀落,把她頭發割了個齊耳,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樣她入鹼時就不算全屍,魂魄只能在人間游移,投胎無望。
「你害我至此,就別想好死。」顧躍強晃晃手中的刀,「一刀殺了你未免便宜,我听說有種酷刑叫做凌遲,很苦的,我們來試試好不好?」
牛小月雖然手腳被綁,但還能稍微挪動一下,見顧躍強眼光凶狠,心想不好,他是打算玉石俱焚。
要焚焚你自己,不要拖累她,她婚姻幸福,家庭美滿,還想長命百歲,何況現在自己月復中還有小生命,顧家已經殺了她四個孩子,她絕對不容許再有第五次發生!牛小月放軟聲音,「麻辣天香樓是顧老爺時期的產業,當時蓋在國有地,我都還沒出生,這怎麼能說關我的事情?至于天蠶絲綢也是一樣,二十多年前就開始做的生意,我今年也才十九,總不可能還沒出生就搞鬼,顧少爺,百年前顧家先祖進京,身上不過三兩銀子,歷經幾代創下今日繁華,何況現在顧家一定不止三兩,顧少爺奮發再起,當上第二個開家先祖,那不是千古流芳嗎?」
她嫁給顧躍強十年,雖然沒有寵愛,但顧躍強只要來她房中勢必炫耀,她知道他的心病就是沒成就,雖然在外風光無二,人人奉承,但人家說起顧家都是道先祖厲害,可不是顧躍強有什麼手段。
這番說詞主要是想讓他奮發向上,做個比先祖有用的人——當然不是牛小月的肺腑之言,她只是希望他別殺她。
牛小月放低姿態,「顧家底蘊深厚,絕非一般商戶可比擬,隨時可從頭再來,可要是顧少爺殺了我,只不過爽快一時,殺人償命,這樣顧家就絕後了,顧少爺殺我出氣前可別忘了顧家三代單傳。」
顧躍強一凜,他自從覺得是牛小月搞鬼,繼而打听到她將于初九上千子山祈福,就一心想來殺她,止住顧家的霉運,可是牛小月跟竇容嬌不同,竇容嬌不過是姨娘,姨娘就是下人,打死不論,但牛小月可是尉遲家的大女乃女乃,富泰郡王的準親家,櫻善縣主的準婆婆,殺了她,官府可能會看在富泰郡王的分上直接斬了自己給交代。
這也不是他想要的,他想恢復昔日榮光,再次成為那個引領風騷的顧少爺。
可不殺牛小月他的悶氣難出,但殺了牛小月恐怕自己也前程盡毀,怎麼辦才好?殺?不殺?
牛小月看出他在猶豫,又勸,「顧老爺跟顧太太好不容易可以享兒孫福,顧少爺可別棄他們于不顧。」
顧躍強猶豫了,但想起衰敗的家族事業,又是一陣恨,「閉嘴,我知道你只想保住自己的狗命,才不是真心為我著想。」
牛小月知道打鐵要趁熱,「玉霞溫柔嫖淑,雖然只生了一個女兒,但還年輕,日後多生幾個,自然有兒子,要不然買幾個年輕丫頭進宅幫忙傳宗接代那也是美事一樁,顧家基業在,顧少爺何愁不能東山再起?」
想起孩子,顧躍強又一陣煩心,玉霞是挺好的,但肚皮不爭氣,其他的服侍丫頭又太丑,自己實在看不上,買幾個水靈姑娘進府倒可以,可是自己費了這麼大的功夫,難道就只打牛小月幾個巴掌了事?這樣太便宜她了。
想想又是一個巴掌打下去,看著牛小月臉龐高高腫起,內心實在愉悅,但想起爹娘,又是一陣心煩。
左邊耳朵的小聲音說,殺了牛小月,最多一命抵一命。
右邊耳朵的小聲音說,不值得為了個賤人毀了自己一輩子,就算家中只剩下幾千兩,也夠富足一生了,何況爹娘還在呢,大不了讓爹娘從頭做生意就是,也只不過勞碌一點,爹娘身子硬朗,禁得起。
就這樣一下左耳響,一下右耳響,有時兩邊耳朵一起說,剛開始還很小聲,後來越來越大,嗡嗡嗡嗡,吵得他頭疼。
顧躍強搞著耳朵大喊,「別再說了!」
就在這時候,那尊百年注生娘娘泥像突然動了一下,接著從臉慢慢融化,裂開,傾倒在大殿上,發出轟然巨響,碎泥散得到處都是。
注生娘娘像怎麼會碎?
這是要天打雷劈了嗎?
牛小月跟顧躍強都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同一時間,廟頂瓦片被掀開,躍下幾個人。
牛小月覺得有人抓住自己的領子瘋狂後退,她在地板上被拖行了一段,這才有人架著她站起來,給她解開手腳的縛繩。
得救了?牛小月恍如在夢中。
注生娘娘像倒了,在廟門口看熱鬧的人一陣諱然,都說這是老天變臉,然後呢?
「小月?」尉遲言焦急的聲音,「可有傷到哪?」
牛小月听得丈夫聲音,定了定神,這才發現抓著她瘋狂後退的是自己的神仙丈夫,他來救她了,像神仙一樣從天而降。
她從來沒有這麼想過他!
牛小月後怕極了,顧躍強發瘋,她可不想死,還能見到丈夫真的太好了,紅著眼眶說︰「你怎麼來了?」
「今日黃太太身體有恙,所以黃員外夫婦就提早告辭,我想著來千子山接你,路上剛好遇上遠志,這就上山了。」尉遲言看著她脖子上已經干涸的血痕皺眉,「還能走嗎?不能走我背你。」
牛小月想哭,尉遲言晚來個片刻,自己說不定就真的成了人間幽魂,她舍不得這繁華人世,還想跟尉遲言好好過日子。
她想說話,卻是千言萬語不知道從何說起,「我頭發沒了。」
尉遲言模模她齊耳的短發,溫言安慰,「留個一年就能盤起來了,到時候誰也不知道你頭發長短。」
原本他只是想來接妻子,順便拜拜注生娘娘,沒想到車行中途,听得車夫老趙大聲說,
「老白,啊喲,大女乃女乃這麼快下山啦?」
老白大嗓門,「遠志快出來,是大爺的車,是大爺的車!」
尉遲言就覺得不太對,遠志是下人,老白照理應該喊「大女乃女乃,是大爺的車」,怎麼會喊遠志?
他連忙下車,看著遠志抱著踢蹬不休的安哥兒,安哥兒一看到親爹,哭得委屈極了,小孩子一邊哭一邊說,什麼都听不清楚。
小月呢?
听得遠志說完,豈有不急的,安哥兒還是交給遠志帶著,讓他先送孩子回府,然後又讓老趙快馬上山。
他在廟門口看了一下,覺得這顧躍強已經心智失常,恐怕是想找小月陪葬——小月是他的,誰也不能帶走。
要怎麼從一個瘋子手底下救人出來?
瘋子不怕兩敗俱傷,他尉遲言怕,小月是他的光,他不能沒有她。
他想起注生娘娘是泥像的事情,于是跟幾個護衛上了廟頂,揭開瓦片,水注泥像,那百年泥像捱不住水侵襲,很快融化裂開,碎裂在地,發出轟然巨響。
顧躍強果然瞬間出神。
他跟幾個護衛縱身而下,他保牛小月,其他幾人壓制住顧躍強。
看妻子臉頰青腫,頭發被剪,脖子上又有血痕,尉遲言又氣又急,拿起顧躍強的刀,直接砍了他右手的食指與中指,不至于要人命,但顧躍強注定是個不能再拿筆的廢人。
尉遲言是有理智的,他不會為了一時激憤殺人,他有家,有妻小,不必為了亡命之徒賠上自己的人生。
給他一點皮肉教訓,讓他日日看到斷指就想到今日惹火尉遲家的下場,剩下的留給官府去辦,綁架傷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顧躍強拼命掙扎大叫,「牛小月,賤人,賤人!老天不會放過你,我等著看尉遲家哪日倒楣!」
一個護衛拳頭打了他的肚子,「安靜。」
顧躍強雙手鮮血淋灕,還是發瘋似的掙扎,「尉遲言你等著,我不信你一生都順風順水,我顧家不會倒,一定要看著你落魄那日——」
原本陽光普照的好天氣,不知道什麼時候轉陰,可能要下雨了,但是大殿上太跌宕起伏,在廟門口看熱鬧的群眾居然是沒人離去。
轟——春雷響起,遠山烏雲滾滾,雷聲一陣一陣從四面八方籠罩下來。
突然一道閃電從屋頂破口處打入,劈在黑磚地上,陰暗的大殿閃出一道光。
顧躍強眯起了眼楮,在光炫中,突然有一些畫面閃入他的腦海——
他娶了牛小月,一兩個月後就把她扔在後宅,知道母親每天都罵她他也不管,自顧自的跟竇容嬌廝混。
牛小月身子不錯,迅速懷孕,他在沒有告知牛小月的情況下收了竇容嬌為姨娘,知道竇容嬌一心想生下顧家長子,所以默許她給牛小月下藥。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然後第四次滑胎時牛小月身子實在太弱了,母親把她扔往城郊等死,他也同意。
牛小月就這樣死了,死的時候才二十六歲。
雖然是顧家女乃女乃,但喪事辦得很潦草,也沒入祖墳,顧太太說她沒生下一子半女,不配,隨便找了塊墓地安置。
他沒有任何愧疚感,照樣天天花天酒地。
顧躍強大驚,那一道閃電讓他靈台清明,看了牛小月一眼,他好像懂了牛小月為什麼這樣恨顧家,原來……原來……
難怪牛小月什麼都知道,難怪她敢對母親發誓自己沒有對不起顧家,居然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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