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千金 楔子 瀕死的感覺

鞭炮聲起,在劈里啪啦的炸響後,留下滿地的彩花和空氣中的淡淡硫磺味道,街道上看熱鬧的百姓面帶笑容、對著迎親隊伍指指點點,好像這樣就能與那份喜悅沾上邊兒。

今天是靖王府的世子梁瑀晟與秦家嫡女秦可雲成親的日子,這婚是皇帝親賜的,兩家人都竭盡全力把婚禮辦得風風光光。

「數過沒?幾抬嫁妝?」

「數了數了,可沒數清楚,兩百抬肯定跑不掉。」

「秦家這麼富有啊?」

「秦家本是商賈起家,若非如此,秦家女兒進宮能從答應當起?」

「雖是答應,現在還不是封妃啦?足見是個有心機本事的。」

「也是,不過最重要的是生下貴子。」

「秦家這麼富,難怪嫁妝像不要錢似的往梁家送。」

「在京城貴女中,秦可雲名聲極好,被封四大才女。」

「珠聯璧合、再好不過的一樁婚事。」

一路行來,百姓議論紛紛,這門親事得到天下人的祝福。

唯有葉曦腳步凝滯,清晰的腦袋越行越覺得混沌,她始終相信,自己的努力會改變結局,沒想到……十幾年的盡心盡力依舊敵不過天注定。

葉曦覺得很好笑、很諷刺也……是的,很蠢。

當了一輩子聰明人,終究在愛情里犯蠢,怨誰?

痛……非常痛……好像有人拿把大錘子往她的心髒打著敲著擰著扎著,企圖把它揉出汁、搓成屑、扎出無數孔洞,但即使這樣的疼痛,她仍然拉開嘴角、讓笑容緊緊巴在臉上,她笑得無比燦爛,好像自己和看熱鬧的百姓一樣快樂。

緩步前行,一口口咽下不能傾巢而出的淚水,太多的咸味兒腌得她喉嚨刺刺辣辣,足下無針、地上沒有長出荊棘,可每走一步,彷佛有千針萬針扎著。

靖王是舉朝上下最尊榮的王爺,他是皇帝的同胞兄弟,在兩人齊心合力之下,打造出一個太平盛世。

他們不僅僅是兄弟、同袍,還是推心置月復、感情深厚的知心好友。

皇帝對靖王的重視舉世皆知,靖王世子的婚禮門庭廣開,誰不想上門沾沾喜氣、爭個露臉?因此今天佔掉一整條街道的靖王府,里里外外、熙來攘往的全是人,皇後娘娘還擔心王府人手不足,除禮部的人之外,還增派一隊太監宮女及嬤嬤過來幫忙。

喜房里熱鬧非凡,掀蓋頭、行儀式,圍繞在新人身邊的婦人和姑娘們捂著嘴呵呵輕笑著,無比喜慶。

葉曦站在門外,望著屋里一身大紅喜袍的梁瑀晟,眉睫微垂,她顧不得灼熱的喉嚨,再次將咸咸的淚水咽回去。

梁瑀晟彎下腰在秦可雲耳畔輕聲叮囑,溫柔的態度換來一陣哄堂笑聲,人人都說新郎疼新娘。

可不就是這樣嗎?是她弄錯了,誤以為只是聖旨賜婚,與情愛無關。

新郎疼新娘……對啊,以前他也好疼她的。

就在這扇門前,他曾牢牢握住她的肩膀說︰「別害怕,不管發生什麼,都有哥哥護著你,曦曦是哥哥最疼的。」

最疼?是她錯解這兩個字的意思,還是因為過度認真相信,以至于自滿、自信,驕傲認定自己是改寫結局的大文豪,從此將獨擁他的愛情?

苦澀一笑,她明白了,自信並非一件值得夸耀的好事。

拍拍秦可雲肩膀,與在場長輩拱手為禮後,梁瑀晟得去招呼來客,沒想尚未走出新房,就看見倚在門邊的曦曦,瞬間,他加快腳步來到她面前,臉上仍然是她熟悉的溫和、寵溺與包容。

糟糕,她才否決自信這回事,他偏又來添油加醋,讓她的自信重燃起熊熊烈火,這樣……很糟的呀。

梁瑀晟不知道她心里亂七八糟的想法,大大掌心直接撫上她的頭。「剛才一直在找你,還以為你不來了。」

「怎能不來呢,是哥大婚呀。」她在笑,卻也在發抖,在他溫柔疼惜的目光中瑟瑟抖著。

見她這番模樣,梁瑀晟微蹙濃眉,早知道就別逼她來。

為鎮壓顫栗,葉曦用力咬住舌頭,直至嘗到血腥味之後……它停了,她笑得甜美溫和,笑得順應他的心意,笑出他想要的表現。「哥,恭喜。」

「瑀昊在前頭,我讓他過來陪你。」梁瑀晟心疼她委屈。

「不必啦,這里都是女眷,二哥過來摻和,多奇怪。」

「不想見瑀昊?他會很傷心的,又要說你厚此薄彼。」

何止厚此薄彼,她還重色輕兄啊,只要瑀晟在,她便誰都看不見,她知道這是壞習慣,但她……不想改變。

「今日還有旁的事,只是過來給嫂子送新婚禮物。」葉曦指指手上木盒。

眼看她閃著微光的雙眸,那里頭滲著濕氣,梁瑀晟心底明白,于她,這已是極限了,不能再強逼。

曦曦體貼講理,她的乖巧總是讓人安心,即便明白里面多少有幾分勉強,但她習慣不讓人為自己擔心。

梁瑀晟輕嘆道︰「過幾日,我帶可雲去看你。」

葉曦笑而不應,卻道︰「快去前廳吧,很多人在等新郎官亮相呢。」

他握住她的肩膀,鄭重其事道︰「答應哥,要好好的。」

他也知道她不好?是啊,都知道的,知道她的心思、她的妄念,知道她正在失望的荊棘中旁惶,但就算知道……他也沒打算拯救她。

「我當然會好好的。」她又笑,雖言不由衷卻是斬釘截鐵。

「去看看你大嫂吧。」

「好。」安靜目送他離開,在背影淡出之際,她一個激靈,胸口那把刀狠狠扎上,措手不及的疼痛再次降臨。

沒事的,她告訴自己。

人家把心刨給你,你假裝沒看見,是因為不喜歡。

你把心刨給人家,你假裝不疼痛,是因為太喜歡。

感情這種事本就是你情我願,計較不來付出之間誰多誰幾分,是她選擇交付愛情,梁瑀晟沒有義務要全盤接收。

再笑一回,她否認胸口處被刀插著,用力旋身,卻意外撞見梁瑀晨的眼神,她正怒目相望,遠遠地指著她的鼻子怒吼——

「誰允許你來的?賤貨沒資格站在王府地界上!」

「我收到帖子了。」葉曦淡淡回望,眼底沒有身為下位者的卑微。

這態度令梁瑀晨更加憤慨,她憎恨葉曦,她高高在上的淡漠、有意無意散發的傲氣原都該屬于自己,是葉曦掠奪她的驕傲、她的美好、她的自信……憑什麼她能用驕傲臉孔來面對自己?

葉曦繼續朝喜房前進,梁瑀晨大步跨來,雙手叉腰,橫擋在門口。「你誰啊?我是縣主,你不過是平頭百姓,憑什麼以你我相稱?」

秦可雲听見兩人爭鬧,連忙走下喜床,目光示意間,兩名小丫頭趕緊上前又哄又拉,把梁瑀晨帶開。

秦可雲望著葉曦,審視她的眉眼唇鼻,果然呢……正如相公形容的那番模樣,五官不美卻望之不俗,讓人光是看著就感覺舒心,想要與她親近。

秦可雲柔聲道︰「對不住啊,小姑年紀小,看在今日大喜分上,還請見諒。」

多麼溫柔可人的女子啊,兩兩相對望,葉曦忍不住笑開。

那些形容的字句半點不夸張,秦可雲確實美到讓人心驚,確實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真白蓮,她良善親切真誠,她謙和寬容、溫良恭儉,就是這樣的女子才有資格與大哥鶼鰈情深、一世繾綣。

突然間發現自己與她之間的距離有多麼遙遠,突然理解這樣的女子才是男人想要的賢妻典範,而她,不過是個不知道斤兩的蠢貨,還沾沾自喜地自我膨漲著。

此時此刻她自卑了,她習慣越痛,笑得越甜美張揚,于是笑容再次擴大,擴大到足以裝下所有的傷心。

秦可雲輕道︰「曦曦怎不說話,你還好嗎?」

她認得自己?是哥說的嗎?能心無芥蒂地對妻子談起另一個女人,表示……她從來都不是他們之間的「芥蒂」?肯定是這樣。

驕傲的葉曦覺得超丟臉,努力過十幾年,到頭來卻連個芥蒂都談不上。

搖搖頭,葉曦道︰「沒事的,賀嫂子新婚志喜。」

她用最大方、最自然的動作把禮物遞上,那里頭的東西原是為……為滿足自己的夢想而做。

秦可雲接過木盒。「謝謝你。」

「禮物不貴重,願大哥和大嫂永結同心。」

「我會好好珍藏的。」

送過禮物,葉曦沒有一絲掛念地離開靖王府。

她飛快往家的方向走,推開門,靈堂已經布置妥當,香蠟紙麻、白布白幡,棺材擺在廳里的正中央,李伯、李嬸和兒子媳婦們都穿上麻衣素服。

眾人見葉曦回府,連忙迎上前。

「姑娘,都備妥了。」

她看看左右,問︰「孩子們呢?」

「老二媳婦帶著。」

「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回到屋里,拆下頭面、洗淨鉛華,如緞般的黑發披在肩後,她取出粉黛細細在頸項間描繪後,看一眼梁上早已掛上的白綾後,走到白綾下,將一把圓凳倒放在地,最終取出荷包里的藥丸,和水吞下。

推開房門,臨去前再看一眼已經熟悉了的房間。

回到靈堂,她道︰「李伯、李嬸,接下來麻煩你們了。」

「姑娘,別擔心。」

搖頭、不擔心,她相信李伯。

她爬進棺木中慢慢躺下,張開眼楮,看著李伯與他兒子李新一點一點慢慢將棺材蓋上,光線隨著他們的動作逐漸消失,直到被黑暗包裹。

她一向害怕死亡、害怕再也睜不開眼的黑暗,但此時此刻,她感到無比寧靜,緩緩閉上眼楮,她听見李伯道——

「去把後院那些人叫來。」

不知道過去多久,她對時間已經失去概念,她听見李伯、李嬸拍著棺木放聲大哭,緊接著笙簫嗩吶樂聲響起。

然後李新高聲大喊,「摔瓦、起靈……」

淺哂,她的身子越來越冷,凍僵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心跳越來越慢、呼吸越來越淺,意識漸漸離開,原來瀕死是這樣的感覺?

死掉以後,人會去哪里?真的會走過奈何橋,真的會有個熬湯的孟婆等在那里,給一碗湯、仰頭喝下遺忘此生,重入輪回……

遺忘,是亡者最需要的禮物,遺忘前生才能展望來世,遺忘過往才能勇往直前,彷佛她看見彼岸花,那張揚的紅、張揚了她的眼……

別了,親愛的大哥;別了,她的愛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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