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向梁璟朱,梁瑀昊抿唇失笑,璟朱比自己更聰明、更能干,也更適合進大理寺,只不過身分太敏感,但凡有些許出色表現,就會麻煩上身。
因此他從不參與朝政,打死不在皇上跟前露臉,父親常嘆,可惜這孩子了。
大皇子剛愎自用且風流成性,二皇子斯文儒雅、仁名在外,三皇子平庸、性格懦弱,當今皇後膝下唯有一女,大皇子與三皇子皆是凌貴妃所出,二皇子的生母只是個嬪,相比前三個,梁璟朱的條件簡直不能再好了。
梁璟朱的母親是性格和順婉柔的德妃,外祖父是鎮國將軍,幾個表兄弟年紀輕輕都上了戰場,如今都是各駐一地的大將軍。
而他早慧,十二歲化名梁玉景參加科考,從秀才一路過關斬將,皇上在殿試中看見自家兒子時,驚得連話都不能講,只事後頻頻指著梁璟朱罵道︰「不合規矩、不像話。」
但眼底眉心的驕傲,有心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有人說梁璟朱傻,母妃位高、外祖家在朝堂上勢力堅強,若能好好利用,東宮位置非他莫屬。每次听到這話,他都嗤之以鼻,道︰「爾之蜜糖、吾之砒礵,蒼鷹豈能在籠里終老?」
把皇宮當成鳥籠,也只有他這麼想。
但這番表白,再加上行商重利,確實讓有心人的注意力從他身上轉移。
兩人一路前行,經過首飾鋪子時,梁瑀晟主動走入,梁璟朱也跟著進去,只是心底暗自琢磨——這家伙開竅啦,竟曉得給女人買首飾?王嬸知道肯定很高興,不曉得是買給誰的?
他們一進鋪子,原在里頭挑選首飾的大姑娘、小婦人目光紛紛集中過來。
不怪她們,這皇家公子還能長得不好?就算長得不好,穿得好也襯出幾分好來。
不過兩人是貨真價實的好,梁瑀晟斯文儒雅、風度翩翩,渾身透著書卷氣,一舉一動皆令女子著迷。至于梁璟朱就更別說了,他的長相太有侵略性,桃花眼、飛劍眉,朱面丹唇,長得比女人更冶艷,而一襲月色長袍更顯得他雍容貴氣。
「問四皇子安、世子爺安。首飾已經打好,您看看。」掌櫃拿出木盒。
梁瑀晟打開,盒里裝著一個鐲子,鐲身是用數條拉得極細的金絲和銀絲交纏而成,在接縫處打了個同心結,款式簡單卻耀眼,看得人目不轉楮。
梁璟朱是個商人,對商品價值目光精準,這鐲子用料不多,貴的是做工和畫稿,能把金銀拉得這麼細已是困難,還能打上同心結……不簡單。
「很好,多少錢?」
「這點想同世子爺打個商量,能不能把圖稿給小店,這鐲子就當贈與世子爺了。」
梁瑀晟笑道︰「圖稿是家妹所畫,女子手稿不能外傳,工匠做得好,工錢我可以再翻一倍,但前提是,不能讓我發現有任何人戴上相同的手鐲。」
他沒有說「否則」,但掌櫃是聰明人,欺負誰也不敢欺負到靖王府頭上去。
于是梁瑀晟又精挑細選,擇定一根玉簪之後,收下鐲子付過錢,走出首飾鋪子。
其間,梁璟朱幾度想對他說,那根玉簪不適合曦曦,但是見他眉開眼笑、樂呵呵的模樣,便也不說了。
只笑道︰「你太寵妹妹啦。」
妹妹本來就是用來寵的呀!梁瑀晟抿唇反駁道︰「你也沒少寵過。」
「我哪有?」梁璟朱直覺反駁。
「她架子上那堆書,都是你給找來的。」梁瑀晟斜眼瞄他,口是心非的家伙。
「什麼我找的?明明是書太多放著佔地方,本想丟掉,干脆給瑀昊,讓他在丫頭跟前討個好。」
因為想丟?不是因為知道曦曦愛看雜書?梁瑀晟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他被看得尷尬了,說道︰「你們對那丫頭這麼好,早晚要傷心。」
「為什麼?」
一頓,梁璟朱停過兩息之後,硬把話給圓回來。「女孩子長大得嫁人,嫁出門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到時候人家心眼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哪還有哥哥?」
「我們同爹娘談過,不會有這種事發生。」
「難道你們打算留她一輩子?」
「我們會在王府一隅闢個小院,從旁的方向開個大門,中間築道牆,牆邊留小門,然後幫她找個寒門仕子,成親後讓小夫妻入住小院。」
「你們要給曦曦找個倒插門女婿,一輩子護在身邊?」
梁瑀晟莞爾,雖不中亦不遠矣。
「那丫頭主意大得很,你確定她會听你的?」
「旁人的話她或許會再斟酌,但我的話,她肯定會听。」梁瑀晟篤定。
梁璟朱無奈,瑀晟是真的不知道啊,那丫頭沒他想的那樣柔順。
「哪有兄妹像你們這樣的。」他悶聲嘆道,也不明白人家兄妹間的相處怎就礙著他的眼。
「我們這樣不對嗎?」兄疼妹、護妹、愛妹,不是天經地義的嗎?
「當然不對!即便是兄妹,也要謹守七歲不同席的規矩,可你們現在這樣又抱又摟的,她動不動就往你膝上坐去,好嗎?」幼時就算了,曦曦現在又不是三歲小娃兒,成天賴在哥哥身上,像話嗎?
梁瑀晟訝異地斜了眼,說這話的是……那個離經叛道的梁璟朱?
「曦曦是我把屎把尿一手帶大的,我們的情分不同于旁人。」
「你是把她當妹妹還是當女兒看?」
「都是。」那年娘親返京,抱回一個丑丑的小丫頭,他卻一眼就喜歡上了,從此將她劃在羽翼下守護。
三歲那年,她堅持在寒風中等自己下學,卻染上風寒差點兒死去,從那之後他就把她當成眼珠子,捧著哄著疼著,誰都不允許欺她一分。
「你……早晚要後悔。」梁璟朱說得語重心長。
梁瑀晟來不及反駁,就看見梁瑀昊在珍饌軒門口對他們揮手,兩人走近,梁瑀昊兩眼含笑,直盯著梁璟朱看。
「看啥?」
「今天沒帶禮物嗎?」
「啥禮物?」
「給曦曦的呀。」梁瑀昊已經習慣每次見面,就從梁璟朱身上掏點東西,誰讓三兄弟當中數他最富余。
梁璟朱無奈翻白眼,兩兄弟沒救了,滿腦子只想著妹妹,以後、以後……再次長嘆,希望到時他們不會太難受。
*
握緊拳頭,梁瑀曦滿臉慘澹,在坐上回王府的馬車時,腦袋昏沉得厲害。
她可以淡然處之的,反正心中早有準備,只還是傷心了,畢竟她面對的是親情,是最在乎、最看重的人,再豁達的人在分離面前,都豁達不起。
在無數次的吸吐間,她下了馬車。
「姑娘回來了。」門房李伯看見梁瑀曦,連忙揚起笑臉,飛快迎上前。
姑娘雖是千金小姐,但性情好,與人為善,奴僕下人都喜歡她。
李伯一見到她便滔滔不絕。「阿新讓老奴定要好好感激姑娘,要不是姑娘作主請回胡大夫,我那媳婦現在肯定不好了。」
她已然心力交瘁,只能輕聲道︰「沒事的。」
垂首,轉身往門里走。
梁瑀曦的反應讓李伯十分錯愕,若是以往姑娘肯定會問個清楚,說不得還要叮囑幾句——「記住,若有需要,不管什麼時候,都要立刻告訴我。」
可是今天……總是笑得滿臉甜的姑娘怎麼了?怎地眼楮紅紅的,哭了嗎?
不得了,從小到大姑娘哭的次數屈指可數,是誰給姑娘委屈受?靖王府里就這麼個姑娘,連皇上、皇後都寵著的,誰的膽子那麼肥,敢欺到姑娘頭上?
「姑娘,軟轎馬上過來。」李伯擋在梁瑀曦面前,再多瞧個幾眼。
「不必,我想走走。」梁瑀曦無力回道。
靖王府佔地廣大,府里備足軟轎,女眷下車自有轎子迎上,但梁瑀曦心亂,她需要走路,需要一步步踩著實地,慢慢地把情緒平復才能付諸行動。
李伯越看越不對勁,心急了,忙推推身旁小廝,在他耳邊囑咐。「你跑快些去稟報王妃,就說姑娘情況不對,怕是被人給欺負啦。」
「是。」小廝應聲往里跑。
李伯再次看著梁瑀曦垂頭喪氣的背影,在原地來回走過幾趟後,又招來一名小廝。「你去大理寺尋大少爺,如果不在,就到四皇子府里找找,找到大少爺就說︰姑娘哭了,請大少爺快些回來。」
兩邊吩咐了人,李伯這才松口氣,然眉心死結未解,心中暗忖,到底是哪個不長眼的?
梁瑀曦走過池塘邊,風吹過池面、皺了一池春水,這里是她愛上垂釣後,爹爹特意命人挖的。
走過梅林,綠梅掛滿枝子,再不久就能做脆梅,是因為她迷上這一味,娘才尋人種滿一牆院梅樹。
大樹下的秋千被風吹得微微擺動,那是大哥、二哥親手為她架設,整座王府處處寫滿她備受寵愛的痕跡。
它們……已不再屬于她,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真正面對還是不舍、還是心痛。
小廝比梁瑀曦更早一步進了壽安堂。
她到的時候,靖王妃身邊的丫頭素芳已經等在外頭,一見到梁瑀曦,立刻快步上前。「姑娘終于到啦,王妃和老夫人等得心急呢。」
娘和外祖母在等她?她們听到什麼了嗎?不……是因為李伯吧。什麼都不知道,光听上兩句就這樣擔心?
又是一個她備受寵愛的證據,說說,這樣的疼惜,讓她怎麼豁達得起?
走進花廳,迎上娘親和外祖母的關愛目光,她膝蓋一軟跪到地上,滿腔歉意。
梁瑀曦的舉止讓靖王妃和她母親閔老夫人錯愕,她最痛恨跪禮的,老說損人自尊,因此每回進宮都要磨磨蹭蹭,能免則免,怎地今兒個……
閔老夫人不依,忙讓丫頭把梁瑀曦扶起來。
梁瑀曦將丫頭推開,堅持對外祖母和母親再磕三個響頭,叩叩叩,一下磕得比一下響。
「快起來好生說說,有啥大事值當你這樣?天塌下來有外祖母頂著呢。」閔老夫人急壞了,素日里愛撒嬌耍賴的小丫頭,幾時這般過?
靖王妃道︰「有話好好說,別嚇壞你外祖母,要是把外祖母嚇病,看怎麼跟你舅舅交代。」
閔老夫人本想著,小孩子家家能有什麼大事?但這丫頭性情大方,在外頭受到委屈,連丫頭嬤嬤都看不下去,她還會勸說——「把芝麻小事看得比西瓜大,那叫見識淺薄,你們可別把你家姑娘給看窄啦。」
不樂意被人看窄的曦丫頭,怎麼會……不行,得弄清楚,靖王府的姑娘可不是生來受委屈的。
梁瑀曦張嘴,卻遲遲無法啟齒,眼楮一眨,眨出兩行淚水。
這讓靖王妃感到危機了,自己帶大的孩子心里豈沒幾分譜?女兒聰慧,性情活潑大方,懂事到令人心疼,若非踫到大事,絕不會如此失態。
閔老夫人見梁瑀曦不言,扯開嗓子直喊起人來。「喜鵲、鶯兒呢?把人喚來,先打二十大板再說,怎麼服侍姑娘的,竟讓姑娘這麼難受。」
梁瑀曦忙道︰「外祖母,不關她們的事。」
「關不關都有她們的事,當下人的就是要方方面面伺候周到,主子不好受,她們就有責任。你今兒個出門,她們沒跟上對不?」
「是我不讓她們跟的,外祖母別罰她們。」
靖王妃嘆氣,都這般傷心了,還想著替丫頭求情?心這麼軟往後怎麼當家作主?
「行,你先坐到外祖母身邊來,你膝蓋不痛,外祖母心都疼了。」
靖王妃拉起女兒,憂心忡忡道︰「娘怎麼教你的,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你把娘的話全給忘了嗎?」
梁瑀曦苦笑,「娘,曦兒的泰山真的崩了。」
「胡說!有你爹在,你的泰山就崩不了,把話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梁瑀曦抬眉,盡力讓自己平靜,只是話出口那刻依舊哽咽,「外祖母、娘,我並非爹娘的女兒。」
靖王妃聞言,眉毛豎起,怒道︰「是誰胡說八道亂嚼舌根?」
過去確實有人在背後批評梁瑀曦不像靖王、靖王妃,更不像王府兩位公子,也不知道是像了誰?更有那惡毒的傳言,說王妃是在戰場上被人……才生下梁瑀曦。
靖王二話不說,大力清掃王府後院,把多嘴多舌的全發賣出去。
難道是落下幾個人渣子,把話給捅到女兒跟前?
「曦曦,你可知道這話多嚴重?是不是有人說你與爹娘長得不像?但你的勇敢、自信多像娘,你的聰慧、豁達沉穩與你爹如出一轍呀。」
看著娘,梁瑀曦心疼更甚。
傻娘親呵,她之所以勇敢自信,是因為生在一個允許她勇敢自信的家庭,她的豁達沉穩是因為有很好的模仿對象,她的性子是爹娘合力養出來的呀。
牙齒咬重了,唇間烙下齒印同時,她嘗到腥咸味兒,用力抱住母親,梁瑀曦無助道︰「娘,我比誰都更希望這只是個惡意謠言。」
靖王妃斬釘截鐵道︰「它就是個惡意謠言,你知道外頭有多少人眼紅靖王府?定是有人惡意散播……」
她握住娘的手,阻止娘自欺欺人。「娘,我遇見葉田氏了。」
一句話,將靖王妃拉回當年。
那年北疆不平靜,皇帝派靖王帶兵前往,靖王妃不願與丈夫分離,她仗著一身武功,留下書信,命人將兒子們送到娘家,悄悄隨丈夫北上,打定主意與丈夫同生共死。直到征途中才被發現,丈夫無奈,只好把她留在身邊。
她運氣夠好,上過幾回戰場,次次立下軍功,贏來巾幗英雄稱號。
戰場上的順利讓她目空一切,認定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女強人,在一場大捷之後,她和眾士兵舉杯歡慶、喝得酩酊大醉,勾引了丈夫,懷上女兒。
當時戰事接近尾聲,她不願離開丈夫,便藏著瞞著孕事,北疆氣候冷,厚襖子往身上一套,誰也看不出她的孕肚,就這樣子一路撐到八個多月,迎來戰事大捷,在等待京城派人和談時,她見了紅。
這下瞞不住了,大夫擔心胎兒有損,靖王氣極敗壞,若非無法分身,肯定要親自把她拎回京城。最後等情況穩住了,靖王派了一支隊伍送她返京待產。
然到達魯州時,她的羊水破了,眾人傻眼,只能在魯州陵縣桃花村里一戶人家借住,葉家心善,在他們傾力幫助之下,靖王妃和女兒度過此劫。
女兒剛出生那會兒,靖王妃身子虧得太厲害、沒有乳汁,便由剛產下女兒的葉田氏將女兒抱過去喂養。
「……葉家男主人名喚葉長生,有一身木工手藝,在城里攢足錢之後,決定返回桃花村買兩畝地、蓋一間房,再娶個妻子熱炕頭,人生足矣。然而他沒想到自己會遇到葉田氏,葉田氏出身風塵,在染病久治不愈、眼看著只剩下一口氣的情況下,老鴇以三兩銀子將她賣給葉長生,葉長生悉心照料,葉田氏漸漸恢復健康。
「葉長生性格木訥,認為能讓妻兒住上房、吃飽飯,應該就會心滿意足。然葉田氏見識過真正的富貴,哪能心滿意足?她想要更上一層樓,可惜兒女雙雙出世、紅顏已老,眼看富貴離她越來越遠,心頭憋悶至極。這時娘的出現,恰恰提供了她攀登富貴的捷徑。
「葉田氏打懂事起學的就是察言觀色,她能言善道、溫柔小意,她說的每句話都能貼近娘的心,在得到娘的信任之後,她趁哺乳之時便將女嬰對調,她心底盤算十年、二十年過去,當親生女兒成為高高在上的貴人,身為親娘的她能撈到多少好處?調換女嬰,等同于在王府種下一棵搖錢樹,足以供她一世吃穿不盡。」
「怎會這樣?」靖王妃無法置信。
雙膝跪地,再次叩首,梁瑀曦道︰「娘,我不是您女兒,您的女兒正在葉家受苦,求您去把她接回來吧。」
看著趴在地上的女兒,靖王妃害怕了,如果瑀曦說的是真的,她的女兒何其無辜?是她的疏忽讓女兒淪落民間受盡苦楚。可……瑀曦怎能不是她的女兒?她們性格多麼相似,情感多麼親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