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菀央前去午宴之處,找了一個座位,用了一點午飯。流水席素來無規矩,無上席,無下首,清一色的圓形桌面,隨到隨吃,吃光的盤子自有丫鬟撤下,更換上新的菜肴。雖然郭菀央認得的人不多,但是認得她的人卻是不少,郭菀央也並非不善言辭之人,一席之上,言笑晏晏。席間有幾個少女拿著今天自己寫的詩詞向郭菀央求教,郭菀央只告訴︰「實在不擅長。今天太子妃面前,也不過是胡亂寫了兩句罷了。」卻是堅決不評論。
那幾個少女見郭菀央堅決不評論,想著她的年齡,也不過是十歲幼女,想來不懂什麼,太子妃面前表現,也不過是湊巧罷了,因此面上就不由露出幾分輕蔑神色,對郭菀央也不似之前熱絡了。郭菀央心中有數,也不與她們一般見識,只是含笑而已。
卻听邊上一個少女說道︰「黃家妹妹卻不知怎麼了,今天怎麼不用午飯就匆匆走了?」
郭菀央豎起耳朵,含笑問道︰「黃家妹妹……您說的是哪一位?」
那少女說道︰「說起來,這位黃家妹妹,卻是我們這上百人之中有才名的,據說七歲能詩,九歲能文,現在十三歲,卻已經能與父親談論經書。本來還想著她能在今天詩會上展露風采,卻沒有想方才她一個人匆匆逛了一圈桂園,就帶著丫鬟匆匆離開了,連午飯也不曾來用。」
卻又有一個少女說道︰「那是因為她的婢女,好像是身子不大好,不能多呆,因此就離開了。」
又有一個消息靈通的少女,悄聲告訴道︰「其實也不是婢女身子不好,好像是……就今天,就方才,黃小姐……成人了。自然少不得馬上回去……」
成人了?郭菀央倒是听得不十分明白。那消息靈通的少女,見郭菀央一臉迷惘之色,不由再度炫耀一般的告訴︰「不錯,是成人了……好像是突然來了很多月事,將裙子弄髒了,黃小姐就去湖邊洗,將小半件裙子都弄濕了……她又沒帶貼身衣服,自然只能回去了。」
郭菀央這才明白謠言的緣由。不由失笑。想來這樣丟臉的謠言傳開,黃蒹葭即便說出真相也沒有人相信,反而是好事。
而且這樣的謠言雖然丟臉,對黃蒹葭的名聲卻是無損。對于這個時代的女子來說,月事來得早並不丟臉,反而是一種驕傲。
當下看了一下自己的裙擺,水印已經不明顯。不過也不敢輕易離開座位了,于是就留在席位上,與一群少女聊天。堪堪熬了一個時辰左右,感覺裙子已經差不多干了,才敢站起來。
來到長廊邊上,就見郭蔓青迎接上來,說道︰「你們卻是在流水席那邊生生的耽擱了一個多時辰?」
郭菀央點頭,郭蔓青氣不過,說道︰「好妹妹,你今天早上沒吃飯是不是?方才曹國公夫人來了,在這邊看大家作詩填詞作畫彈琴,好長一段時間才走。你……卻走了個沒影!」
曹國公,也就是李景隆,蒙受父親余蔭,現在正是朝廷之中,炙手可熱的人物。郭菀央隱約還記得,這位曹國公雖然是出身將門,卻實在是在犬子,靖難之役之中,幾場大戰,將朱允炆手上的兵馬,賣了個精光。偏生朱允炆這家伙實在沒有識人之明,這樣的趙括,居然一用再用。草包也罷了,更可氣的是,這位曹國公,居然與朱棣商量著,將南京城門打開了,將南京城賣給了朱棣。
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尋常人並不知道李景隆到底是怎樣的貨色。只是羨慕著曹國公富貴,人人都想好好表現,討得曹國公夫人歡喜。
郭菀央笑了一下,說道︰「姐姐切莫著急,其實妹妹不在也好。您也知道,妹妹膽小,萬一在曹國公夫人面前出乖露丑,那就反而不美了。」
郭蔓青皺眉,聲音發澀,說道︰「可是……方才六娘在這里,又作畫又彈琴,佔了好大的風頭。我倒是有心寫兩句,可是又不好與妹妹爭風頭。若是你在,豈能讓她三房出風頭?」
郭菀央這才明白,原來郭蔓青生氣的緣由,不是因為自己失去了這樣一個擺顯機會,卻是氣憤不該讓三房爭了風頭。當下笑了一下,說道︰「姐姐放心,即便曹國公有心議婚,卻也不能先越過姐姐了去。長幼有序,再出風頭也是白費了。」
郭菀央這句話說得有理。郭蔓青臉上陰轉晴,笑道︰「妹妹說得有道理。那邊正在畫畫,我們一起看看去?」拉著郭菀央的手,往那邊行去。
不遠處圍著好大一群人,內中似乎有人在作詩或者畫畫。郭蔓青兩人行來,卻是連里面人在做什麼也看不清。郭菀央當下笑道︰「妹妹個子小,實在看不到,咱們也不好擠,就在邊上看看吧。」
郭蔓青看著面前的形勢,也實在進去不得,當下悻悻說道︰「要不我們找個沒人的攤子,自己也畫上兩幅寫上幾筆……」
正說著話,卻听見水榭那邊隱隱有喧嘩聲。郭蔓青招招手,叫過自己的丫鬟︰「去那邊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丫鬟小跑著去了,不久就回來,笑著告訴︰「卻是與我們家有關。六小姐的包裹丟了。」
郭菀央與芷萱二人,這才想起,當初偷走的那個包袱里的衣服,隱約有幾分眼熟,卻原來是郭撬氐模《?沂槍?素早上就穿過的!芷萱不由有幾分緊張,當下問道︰「有要緊東西沒?」
丫鬟笑道︰「要緊的首飾,大家都戴在身上了,包裹里不過就是幾件衣服罷了。而且還是六小姐換下來的。方才山青想要去給六小姐換一條帕子,才發現衣服包裹竟然丟了。」
郭蔓青笑道︰「六娘也就會大驚小怪。這樣一個衣服包裹,誰會盜竊呢,多半是誰家丫鬟拿錯了,等下自然會送回來。現在這樣大叫大嚷有小偷,卻是讓寧國公主的面子往哪里擱呢。」
郭菀央含笑說道︰「姐姐說的是。姐姐也去看看包裹罷,妹妹卻是沒有帶什麼換洗衣服來。」
郭蔓青看著郭菀央,含笑說道︰「妹妹也太偏愛素淨了。」
那邊風波,卻未曾平息。不多時就看見迎面一個少女走過來,笑著向郭蔓青打招呼說道︰「郭姐姐,難不成你們家三房這般缺錢不成?不過是少了兩件衣服,就吵吵嚷嚷讓公主也不得清淨。」
郭蔓青笑道︰「王姐姐卻是取笑了,我們家六娘,倒也不是吝嗇,不過那衣服,卻是祖母賜予的,現在丟了,卻是對不起祖母,因此六娘就急了。」轉頭低聲吩咐丫鬟︰「前去告訴六娘,叫她快點息事寧人。再鬧下去,我們家都要成了笑話了。」
那丫鬟忙答應了,飛奔而去。郭蔓青拉著郭菀央的手,沿著長廊,一路看詩畫。一路見到的人,無不羨慕她們姐妹友愛的。
郭蔓青終于熬出了兩首詩,當下找了一個筆墨攤子寫了,自然有丫鬟幫忙送到水榭。又催促郭菀央也寫一首。郭菀央笑道︰「妹妹實在想不出詩句來了。也不知怎麼的,早上該出丑的時候,居然也憋出了兩句。現在再憋,寫出來的詩句,估計我自己也嫌丟人。」
郭蔓青也不再勉強。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就听見公主府的丫鬟飛奔告訴︰「現在開始定狀元榜眼探花了,請各位姑娘前去水榭邊上看榜。」
郭蔓青當即要去。郭菀央笑道︰「姐姐一個人去罷,妹妹就在這里歪一會兒。水榭那邊估計人早擠滿了,定然找不到位置。橫豎沒妹妹的事,前去看別人的熱鬧做什麼。」
郭蔓青听郭菀央這麼一說,心也冷下來,說道︰「既然這樣,我也不去了,平白的去看六娘出風頭做什麼。」吩咐兩個丫鬟︰「我和七娘就在這里等著,你們兩個去看看熱鬧罷。」
芷萱和那個丫鬟當下一路去了。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卻听見遠處傳來了一陣陣笑語喧嘩。郭蔓青笑道︰「開出探花來了。卻不知今年的探花郎是誰?」
過了片刻,又听見一陣笑語聲,想來是公布榜眼名字了。接著就看見芷萱氣喘吁吁的跑過來了,說道︰「兩位小姐,六小姐是探花!」
郭菀央笑道︰「榜眼是誰?」
芷萱撓撓頭,說道︰「我方才听見六小姐是探花,就忙著跑回來了。」
郭蔓青笑道︰「傻丫頭,不會將三個名字都听齊全了再回來告訴麼?」
芷萱尷尬的一笑,說道︰「三小姐責備的是,我這就再去一趟……」卻見另一個丫鬟也跑過來,說道︰「榜眼是曹國公家的小姐。」
郭蔓青笑了一下,說道︰「曹國公府的小姐,果然不同尋常。」聲音之中,卻是難以掩飾的艷羨之意。
郭菀央知道她的嫉妒之意,當下笑道︰「其實姐姐若是全力以赴,今日也能大出風頭,只不過是姐姐不願意鬧這些小孩子玩意罷了。您看,公主府的五姐姐與九妹妹,都不曾前來參與這樣的聚會呢。」
這樣一說,郭蔓青登時高興起來,說道︰「說的也是,難不成這些所謂的琴棋書畫能當飯吃麼。女孩子家,只要學會管家就可以了,真想不通大家鑽牛角尖學這些做什麼。」
一邊說著,一邊卻豎起耳朵,听那邊的聲音,卻沒有听到歡呼聲,不由奇道︰「怎麼還不開除狀元郎?」
听見那邊又是喧嘩聲,很多聲音里竟然有些失望之意。這下連郭菀央也驚奇起來了,不由說道︰「難道開出的這個狀元郎,讓大家大失所望不成?听那語氣,似乎都是嘆息啊。」
郭蔓青遲疑道︰「不至于罷?」站起身來,說道,「要不,我們過去看看?」卻見郭菀央巋然不動,當下又坐了下來。
卻見芷萱再度跑回來了,氣喘吁吁告訴︰「兩位小姐,狀元郎……狀元郎……」
郭菀央笑道︰「急什麼,不會慢慢說?」
芷萱好一陣才平過氣,說道︰「狀元郎……空缺!」
「狀元郎空缺?」郭菀央不由笑了起來,說道,「難怪大家都失望了……」
芷萱笑道︰「可不是,我在那邊,就親眼看見,許多大家小姐,做出雲淡風輕的模樣,眼楮卻死死的盯著水榭台前的太子妃殿下,手中的手絹都絞成麻花兒了。听見太子妃宣布狀元郎空缺,有幾個小姐,身子晃晃悠悠的,幾乎就要暈倒了。哪里及得上我們家的兩位小姐,這才叫真正的……那個詞怎麼說來著?超然物外?」
郭菀央笑道︰「就你這丫頭話多,你們的兩位小姐,也不過是知道自己中不了選,因此不去湊這個熱鬧罷了。哪里稱得上什麼超然物外?」
郭蔓青听芷萱馬屁,心中也是極為舒坦,當下也笑道︰「芷萱這丫頭,經過七妹妹這樣一教,嘴巴是越加的甜了。這話在這里說說還可以,千萬可別出去說。」又問道︰「狀元郎為何空缺,太子妃可有說法沒?」
芷萱說道︰「太子妃說道︰‘並非因為今日來參與聚會的姑娘中無有出類拔萃之人,而是因為,本宮與公主共同看中的出類拔萃足以充當狀元者,未曾參與詩畫比賽,因此也就不能將狀元之冠授予。然而若是授予他人,卻又不能顯示此次詩會之公。所以本宮與公主商議之後決定,狀元之位,暫且空缺。’。兩位小姐,你不知道,太子妃話音一落,下面那些小姐姑娘們的樣貌,真的是說不出的好笑……」
郭菀央笑道︰「好了好了,就你丫頭話多。現在不是家里,可不能沒上沒下的。」
說話的功夫,在水榭之前聚會的姑娘小姐,也都散了。有幾個就過來與郭家姐妹打招呼,笑著說道︰「你們姐妹卻是有先見之明,不去給他人做陪襯。」
卻又有一個少女笑道︰「郭小姐這次卻是虧大了。听太子妃的口氣,她的本意似乎是想要選舉七小姐做狀元郎,可惜七小姐卻是不肯參加正式的比賽,因此就只能空缺了。」
那少女這樣說話,郭菀央當即看見郭蔓青露出不自在的神色。當下開口笑道︰「姐姐這話不對。妹妹雖然在太子妃面前被逼著擠出幾句所謂的詩來,蒙受了太子妃贊賞,卻也是因為看著妹妹年紀幼小,偏生又有幾分急智,因此有了幾分憐惜之意而已。若是真的去參與比賽,估計是要遠遠落在諸位姐姐後頭了。太子妃今日之言,應該另有其人,絕對不是妹妹。」
听郭菀央這樣說話,郭蔓青臉色恢復過來,當下笑道︰「依我猜測,太子妃今天本來內定的狀元郎人選,應該就是黃家小姐。」
听郭蔓青這樣說話,周圍一群少女都是點頭贊同。
今天郭菀央在水榭樓上所寫的詩句,並未曾傳下來,樓下諸人根本不知詩句其中的深意,听郭菀央謙遜,也只以為郭菀央寫的,不過爾爾。當下紛紛贊同說道︰「是了,定然是黃小姐。據說黃小姐與太子妃原先就熟識,太子妃看著她中意,想要給她一個狀元郎,也不意外。」
听一群人說黃蒹葭,郭菀央便開口問道︰「這個黃姐姐,我今天倒是見過說過兩句話,她果然有出色的才華麼?」輕描淡寫,將黃蒹葭與自己的交往情況,輕輕帶過。
見小妹妹虛心求教,一群少女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熱愛八卦乃是女子本能,即便是少女也不例外。當下就告訴郭菀央很多有關黃蒹葭的事情,例如什麼時候做了什麼詩,什麼場合有了驚艷的表現,等等等等。
說著閑話,簪花游廊之會已經開始。遠遠听見一群少女的笑語喧嘩聲,接著就看見郭荺素與一個圓臉少女,頭上簪著大紅色的芙蓉花兒,騎著披著大紅花的毛驢,一前一後,沿著游廊緩緩行來。毛驢似乎不大听話,幸好前面有丫鬟牽著。郭荺素兩手緊緊的抓著韁繩,神色頗為緊張。
郭菀央不由莞爾,郭蔓青也不由笑得直打跌,說道︰「我倒是幸虧自己的詩作不曾入了幾位評判的法眼。」
走了數丈路,離這邊愈加的近了。郭荺素漸漸的放松了,見面前不遠處就是郭蔓青姐妹,就露出了一個驕傲而燦爛的笑容。
郭蔓青笑了一下,學著男人的樣子,打拱作揖,高聲叫道︰「六妹妹,恭喜了!」
郭荺素听郭蔓青恭喜,不由大為得意,也騎在驢背上拱手還禮。只是她兩只手一松開韁繩,那不听話的毛驢又是一晃蕩,竟然嚇得她再度緊緊的將韁繩抓住。
四周又是一片輕輕的笑聲。
然而笑聲之中,更多的還算艷羨。
今天這般玩鬧是玩鬧,但是能奪得這樣的稱號,一個好婆家卻是定然少不了。對于婚姻之事不能抓在自己手中的少女來說,誰人不羨慕?
如果能與郭荺素易地而處,絕大多數姑娘小姐,願意在眾人面前出這樣一個小小的丑。
就在這時候,眾人听見遠處又有喧嘩聲。接著听見一個丫鬟的叫嚷聲︰「公主,公主!」
雖然說眾人的注意中心在于游廊兩女身上,但是听那丫鬟的叫聲,都是不由自主的轉過眼楮去。郭菀央幾個人也不例外。才一眼,卻是一驚。
那急沖沖奔過來的兩個丫鬟,手上還有東西!
走在前面的那個丫鬟,手上是一團粉紫色的衣服!
見這樣的情景,心中不覺一驚!
郭蔓青也看清楚了,當下笑道︰「六妹妹可算是雙喜臨門,那丟失的衣服又找到了。咦,那後面的丫鬟手上的衣服,卻是誰的?」
郭菀央看見,後面那個丫鬟,手上也有衣服,卻是靛青色的,正是朱高煦的衣服。朱高煦男扮女裝走人,自己的衣服帶不走,自然就是留在那間草廬之中了。只是不知張輔走了沒?
想著今天這個園子里,清一色的只有女子。張輔又是上過戰場的人,手腳敏捷,想要在一群女子當中逃月兌,想必不是難事。園子那麼大,即便不能逃月兌,躲起來也不是難事。當下就略略放下心來。
這樣想著,耳邊卻听見一群女子唧唧呱呱的聲音︰「後面那丫鬟手上還有衣服,沒听見還有誰丟了衣服?」
「妹妹,你看清了沒有,那是靛青色,我們少年女子,誰會用靛青色做衣服呢……」
「那是男人衣服?還是濕淋淋的,這個園子里……有男人?」
一群人在猜疑不定,郭菀央冷汗淋灕。只是又不能開口,眼角的余光看見,郭蔓青臉色鐵青。
芷萱早已跑了過去打問情形了。而正在游廊的郭荺素,听聞耳邊唧唧呱呱,不知具體情形,心中著急,想要停下來問個究竟,然而正在游廊的驕傲卻不允許她停下來。
牽著毛驢的丫鬟依然慢悠悠的向前,可是長廊兩邊站著的坐著的姑娘小姐,看著郭荺素的眼神里,都不由帶了一絲嘲笑或者憐憫的神色。
听聞著這些議論,郭荺素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她自然知道,這些議論,代表著什麼。
她的穿過的衣服和一個男子的衣服出現在同一個地方……就這一點事實,就足以引發別人的無數遐想了。
自然,沒有人會給自己定罪。可是不給自己定罪,背後的閑言碎語,卻是可以將自己逼瘋。
只是她不能辯白……一句話的辯白都不行。這種事情,越辯白事情就越黑。
臉色蒼白的郭荺素,任由前面的丫鬟牽著毛驢,如木偶一般的,往前行去,去迎接一群少女的目光。
這些目光,片刻之前還是飽含著艷羨,可是片刻之後,這些目光之中,隱隱約約,卻是譏笑與嘲諷。
郭荺素頭腦之中一片空白。她目光呆滯,就這個呆呆的坐在毛驢上,繼續游廊,迎接一群人的目光。
見郭蔓青那鐵青的臉色,身邊的一群少女,知趣的不再議論。耳邊隱隱,卻又听見傳來的聲音,那是不知道郭蔓青郭菀央就在近處的,議論的聲音還頗為放肆︰「女孩子的衣服與男子的衣服放在一處,還能有什麼事情?寧國公主殿下也算是倒霉了,舉行了這麼多年桂花會,今年卻鬧出這樣老大的丟臉事情來……」
「是啊……武定侯府也不知怎麼了,會放這樣一個女兒出府來……」
「听說寧國公主臉都氣白了……」
郭蔓青氣得臉色發白,猛然厲聲叫道︰「你們胡說什麼?」
郭蔓青猛然爆發出一聲大吼,卻是將那幾個正在唧唧呱呱的,都嚇了一大跳。等回過神來,才看見臉色鐵青的郭蔓青。內中一個少女,就笑嘻嘻湊過來,說道︰「郭三姐姐,我們說的不是你啦。您也不用生氣,龍生九子各有不同,更何況她背地里也不知說了你們姐妹多少壞話……」
郭蔓青臉色鐵青,說道︰「你們這純粹是空穴來風胡說八道……」一時卻想不起來該如何說下去。
見郭蔓青說不下去,郭菀央心中倒是浮起淺淺感動。郭家二房三房,爭斗如此,郭荺素更是針對二房不知鬧了多少花樣。可是現在這種關口,郭蔓青卻能拋下舊怨,一致對外,這種品性就非常難得了。
盡管對郭蔓青其人,郭菀央也不是非常感冒,但是這等當口,卻也不能讓郭蔓青孤軍奮戰。再說今天這事,也是因自己而起。當下再也不顧其他,跳上游廊邊的座椅之上,厲聲叫道︰「諸位姐妹,請听我一言!」
郭菀央這樣厲聲叫來,四周的少女都是靜了一靜。
眼楮看著跳上高處的郭菀央,紛紛議論起她的身份,猜測她要做什麼。
芷萱臉色慘白,拉了一下郭菀央的衣袖,低聲叫道︰「小姐!」
郭蔓青的臉色也是更加的鐵青,低聲說道︰「七妹妹,你年紀小,你犯不著將自己也扯進去……」
不知郭菀央將如何處置此事,且听明日分解。
芷萱看著郭菀央,真的是急得不知怎麼才好。雖然說按照主母吩咐,到郭菀央身邊照看著,也有監督的意思,但是幾日交往下來,卻不由自主的喜歡上了這個小姐。現在見小姐似乎想要為了郭荺素而將事實說出來,怎麼不著急?
芷萱當然知道,方才湖邊那樁事情異常緊要。如果真的說出來,那位「二公子」的事情壞了,也就罷了;就是小姐自己,也要蒙受流言蜚語!還有一個盜竊的惡名。
然而小姐並非不知輕重的人,應該不會說實話的……芷萱這樣想著,惴惴不安的看著郭菀央。
郭菀央是很討厭郭荺素。相識幾天來,郭荺素的所作所為,是讓郭菀央氣得牙癢癢。如果換一個場合,郭菀央說不定樂哈哈的躲在一邊看郭荺素辯無可辯的尷尬模樣。
只是今天不同。今天卻是京城名媛聚會的場合,這樣場合之上,只要任由一句謠言傳出去,對郭家姐妹都是影響極大。
郭菀央絕對不是聖母,更沒有以德報怨的偉大胸懷。她只是知道,出門在外,郭家二房三房,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郭荺素嫁不出去也就罷了,郭菀央可不想因為郭荺素連累了自己。
郭菀央鎮定了一下,沉聲說道︰「諸位姐姐妹妹,我們知道大家在議論什麼。然而有幾句話,卻是想要說給大家听。第一句話,敢問大家,如果我家六姐姐,真的與人有了什麼不軌之事,卻將衣服忘在原地的話,她豈敢大聲叫嚷自己的衣服丟失?」
郭菀央一句話落下,四周都是一片寂靜。的確如此。之前郭荺素為了幾件衣服叫叫嚷嚷,那是不少人都知道的。若是她真的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情,卻將衣服忘在遠處,她豈敢叫嚷出來?
郭菀央注視了周圍一圈,又沉聲說道︰「第二句話,也是請大家回想一下。我六姐姐與我們不同,她是一個喜好熱鬧的性子。自從早上進桂園以來,想必一直都在與一些姐妹同處。請曾經與我六姐姐同處的姐妹站出來,幫我六姐姐做個證,證明她未曾離開此處!」
郭菀央這句話落下,四周又是短暫的寂靜。片刻之後,終于有一個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早上我一直與郭六小姐在一起……只是後來她去換衣服,就不曾在一起了。」
又有少女的聲音響了起來︰「郭六小姐從水榭後面的雲香樓出來,就與我在一起了……還有在一起的是李小姐。」
又听見一個聲音︰「我也曾與六小姐在一起,不過卻是後來的事情了,李小姐離開,我與郭六小姐在一起,談論了一下畫畫……」
郭荺素緊緊的勒住毛驢,站定。
她再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听到了這樣的話。
居然听見了能證明自己清白的話!
更想不到,郭蔓青居然站出來給自己說話。更想不到,自己素來看不起的庶出妹妹郭菀央,居然用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為自己洗清了冤枉!
一瞬之間,身子發抖,頭腦之間更是一片空白。
其實郭菀央說的幾句話,其他人未必也想不到。只是其他人都是抱著八卦看熱鬧的心思,一時之間未必能設身處地的幫郭撬刈畔耄還?素其人,性格相當的愛炫耀愛算計,很多人不喜她,也是樂得看她出丑罷了。
郭菀央這樣說來,下面一群人都是寂然無聲。郭菀央懇切說道︰「諸位姐姐,都是閨中女子,當然也知道閨譽比性命還重要。我家姐姐衣服莫名失蹤,與男子衣服出現在同一處,此事定然另有蹊蹺,卻是絕對與我家六姐姐自己無關。請諸位姐姐,勿要再妄加揣測,郭家三姐妹,在此謝過。」
當下深深躬身。郭蔓青也是躬身,說道︰「我家七妹妹說的話,大家若是覺得在理的話,就請不要再議論這件事。」臉色閃過一絲煞氣,說道︰「若是損了我郭家女兒的聲譽,就是我郭家十姐妹的仇敵!」
最後一句話,卻是說得斬釘截鐵。
四周的氣氛都是一僵。
卻听見鼓掌的聲音,遠遠傳來,兩人凝目望去,竟然是寧國公主。公主在丫鬟侍女的簇擁下,緩步行來,面上含笑,說道︰「方才听聞了關于衣服的蹊蹺之事,心中擔憂此事可能會引人懷疑,因此就匆匆從樓上趕下來。卻不想听見了郭家姐妹的這一番言辭。七小姐有智,三小姐有魄,六小姐有才,更難得的是姐妹友愛如此,足以成為京城姐妹孝悌的楷模。」當下吩咐丫鬟︰「將皇上前日賞下的妝花緞子拿三匹出來,送到門房處,請郭家三位小姐帶回去。」
兩人忙是道謝。郭荺素也終于回過神來,下了毛驢,向寧國公主道謝。寧國公主含笑止住,說道︰「現在正是游廊時候,先不要下來,好歹總要沿著畫廊走上一圈。」
一群人嘻嘻哈哈,繼續玩鬧。郭菀央與郭蔓青站在原處,笑著搖頭。
游廊結束,一群姑娘小姐又是笑鬧了一會,一個一個就告辭離去了。郭家三姐妹也是一起回家。上了馬車,郭荺素先向郭蔓青道謝了,又說道︰「幸而七妹妹幫我分辨,否則真的是死也說不明白了。」
郭菀央抿嘴說道︰「其實這個道理人人都曉得,不過是很多人都樂得看熱鬧,不肯說出來罷了。」
郭荺素咬牙說道︰「我今天才知道所謂的朋友到底是怎麼回事!你風光了就圍著你討好,你落難了就忙著落井下石!短短幾百丈長的畫廊之上,我竟然是經歷了悲喜幾重天!竟然還是自己家的姐妹好!」
郭菀央卻是信不過郭荺素馬上就能曉得這個道理,當下只是淡淡一笑,郭蔓青卻是顯得極為熱絡。
車夫已經上了位置,請小姐丫鬟們坐穩了,就要揮動鞭子。卻听見後面傳來了少女的聲音︰「請郭六小姐留步。」
山青掀開簾子,往外張望,說道︰「您是哪位?」
後面氣喘吁吁的跑上來一個穿著青色比甲的丫鬟,說道︰「奴婢是曹國公府的丫鬟,奉命來與郭六小姐說兩句話。」
郭荺素探出頭來,問道︰「什麼事情?」
那丫鬟對郭荺素行了一個禮,說道︰「郭六小姐見諒。方才我家主母,曾經送給六小姐一塊玉佩。過後才想起,竟然是送錯了。那玉佩是之前西平侯夫人贈與的,一時錯手,竟然轉送給了六小姐。現在想起來,才覺得不妥,于是派奴婢前來,請六小姐將玉佩還給我家夫人……我家夫人另外準備了一根釵子,聊作賠禮。」
車子之中的人都是呆愣了一下。長輩賜予晚輩的禮物,居然也能索回?雖然那丫鬟說得客氣,還說要拿釵子來交換,眾人卻是都听明白了。
此時門口,未曾離去的小姐丫鬟,還有不少。听聞這邊糾紛,紛紛看了過來。
郭菀央自然知道曹國公夫人的意思。先前郭荺素在她面前好一出表演,讓她看著好生滿意,于是就賞給郭荺素一塊玉佩。玉佩不少尋常物,這樣的賞賜,就有為兒子求親之意了。只是沒有想到,郭荺素隨後卻是出了一場大丑。風波雖然摁下去,但是很長時間之內,郭荺素必然是京師閨中的談資,或者會重新興起流言蜚語也說不定。
所以,曹國公夫人後悔了……想來想去,就派丫鬟追上來,索回玉佩,也就是告訴郭荺素︰我後悔了!
至于拿來交換的釵子,今天也有了深意。釵者,拆也。
郭荺素氣得臉色鐵青,說道︰「既然那玉佩是曹國公夫人心愛之物,那就不好腆著臉要了。山青,將玉佩翻出來,還給曹國公夫人。」又說道︰「今天收的賞賜已經很多了,那金釵不金釵的,就留著曹國公夫人自己用罷。不定這又是哪位夫人贈與的,不好意思轉送給他人。」
山青將玉佩取出來,郭荺素一把抓住,就要往車子下扔過去。郭菀央抓住郭荺素的手腕,柔聲說道︰「姐姐下手輕一些,莫要砸壞了,曹國公夫人要生氣的。」順手從郭荺素手上接過玉佩,輕輕拋入那丫鬟懷中。
郭荺素恨聲說道;「忠叔,快駕車!還要留在門口擋路不成?」
忠叔駕車起程,郭荺素再也忍耐不住,將頭埋在膝蓋上,嗚嗚哭了起來。
郭蔓青手俯拍著郭荺素的脊背,柔聲說道︰「六妹妹,好了。曹國公夫人本來也不是一個好相與的角色,如果我之前就知道你收了她的玉佩,說不定要勸阻的。現在反而好了,她自己來收回去,也免得我們家為難……」
郭荺素猛然抬起頭,說道︰「三姐姐,你這是嫉妒是不是?你這是嫉妒我今天大出了一場風頭,又有這樣好的機遇是不是?曹國公夫人……之前都說得好好的,言語溫柔的不得了,可是一轉眼就變成這個樣子……都是那可惡的小偷,沒事偷走我的髒衣服做什麼……」轉頭看見山青正在收拾包裹,包裹里就是那套惹禍的衣服,當下氣不打一處來,伸手就抓住那衣服撕扯,說道︰「可惡的小偷,我抓到你,非殺了你不可……」
郭蔓青好生勸慰郭荺素,卻不想招來這樣一個結局,當下也氣起來,鐵青著臉說道︰「曹國公家有不是京師里最好的人家,我平白的嫉妒你做什麼?別的且不論,就曹國公夫人那張嘴臉,求著我嫁進門,我都不肯!」
郭荺素咬牙說道︰「不是你不肯,卻是你根本沒門,人家曹國公夫人根本看不上你,所以你才這樣說話!若是你也有這樣的機會,想必比我還要樂瘋!」
郭蔓青與郭荺素有理說不清,當下氣起來,扭過頭不再理她。
郭菀央本來覺得有幾分歉意,想要勸慰一下郭荺素,但是見到了郭蔓青的命運,一邊又深恨郭荺素不爭氣,當下也不說話。
郭荺素撕扯著衣服,一邊嗚嗚咽咽的哭。雖然不是很大聲,但是畢竟讓人听著心煩。芷萱張了張嘴,不過還是將話都吞回肚子里。
面前這個郭荺素並非自己的主子,自己沒有勸慰她的義務。而且……六小姐還曾多次陷害自己家的小姐呢。
郭荺素嗚嗚咽咽哭了一路,等到了家門口附近的時候,才止住了。山青倒是聰明,馬上送上手絹粉盒,給小姐補妝。郭菀央眼角的余光看見,郭荺素哭了這麼長時間,眼楮也不算紅腫,補上妝不仔細也看不出異樣,不由暗自驚嘆郭荺素的本事。
到了家,已經是晚飯時分。本來是要馬上去拜見祖母稟告今日之事的,卻不想還沒有跨進養榮堂,李子就已經在垂花門前等候,悄聲告訴三人︰「老太太今天覺得有些疲倦,早早用了飯躺下了。吩咐說︰幾位小姐出去也累了,今天就別來稟告罷,等來日有時間慢慢說也是一樣。」
三人謝了,當下分散回去。郭蔓青與郭菀央做了一路,郭蔓青去見母親,郭菀央卻是先去了自己房間,吩咐芷萱將今天收的賞賜一一拿出來,拿出懿文太子妃賞賜的那根簪子,親自拿去丁氏房間,笑著告訴︰「今天女兒前去參與聚會,卻蒙受幾位夫人青眼,收了不少好東西。這支簪子,卻是懿文太子妃賞賜的,女兒年幼,戴不起這樣的東西,還是母親拿著用罷。」
丁氏拿著簪子,左左右右看了一圈,說道︰「太子妃用的東西,與我們尋常侯府用的果然不同,隨手一根簪子,都是上好的玻璃地翡翠……不過這既然是懿文太子妃賞賜給你的,母親怎好意思用,還是你留著罷。」
郭菀央笑道︰「女兒現在才十歲,想要用上這簪子也不知什麼時候了,再說了,女兒雖然蒙受太子妃青眼,身份地位卻是擺在那里,用太貴重的首飾也不成話。母親卻不一樣,或者幾年之間就要升上一層了,用這樣的簪子,正符合身份。」
坐在丁氏身邊的郭蔓青笑道︰「七妹妹嘴巴上是抹了蜜的,想必是今天中午寧國公主府的蜜汁湯圓用的有些多了。」
丁氏笑道︰「我真的要了孩子的賞賜,京城上下不笑話我麼。」
郭菀央抿嘴笑道︰「母親果然要客氣,女兒倒有一個處置方案。三姐姐眼見就要及笄了,這簪子正用得著。不如就請母親收了,等來日三姐姐及笄,就送給三姐姐罷。」
丁氏听郭菀央這樣說,當下眉開眼笑,說道︰「你倒是有心,我不收倒是不好意思了。」
郭蔓青倒是有幾分不好意思,說道︰「母親!」
郭菀央輕聲笑道︰「今天本來是姐姐好好表現的日子,可是因為六姐姐擠兌,女兒沒奈何在太子妃面前胡謅了兩句詩,因此得了這樣的賞賜。三姐姐才華,超過女兒幾倍,女兒收了賞賜,心中卻是不安,總覺得是搶了三姐姐的東西,母親願意幫著轉送,女兒這才算是放下了一樁心事。」
丁氏撫模著郭菀央的頭,笑著說道︰「果然是好孩子,不枉母親疼愛你這麼一場。」
郭蔓青想要說話,郭菀央含笑說道︰「姐姐不消謝我,橫豎謝母親得了。」
郭蔓青瞟了郭菀央一眼,說道︰「我怎麼沒發現,我家七妹妹,是這樣嘴尖牙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