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趕在十一月中旬,一行人終于進入石頭築牆的邊城之一,健康。
這里距離更北邊的軍營約五十里路,半日光景左右就能到達,來來回回很方便,城里也有酒樓和藥鋪、成衣鋪子……大大小小的鋪子,就是人不多,看起來不怎麼熱鬧。
單七鶴在健康城有座三進宅子,在城中央,靠近最熱鬧的街道,後門一開往東走有個集市,能買到肉食和少許蔬果,以及一些民生用品。
從京城出發是幾十輛車,八百多人,一路「打家劫舍」後,車輛總數高達一百五十輛,人數增至近一千五百多名。
為何?
因為有些是身手不錯的土匪,殺了可惜,不如拉到邊城來殺敵,以補其過;有些是被土匪捉上山,被逼落草為寇的過路人,雖然出于無奈卻也有行搶、殺人之實,因此死罪難免、活罪難逃,因此來敲磚搬石,修補城牆。
不過最開心的當數收獲滿倉的單九淨,新增的車輛全是無本生意……呃!是行俠仗義收繳來的金銀珠寶、一些古玩和值錢皮毛、藥材,甚至還搜出不少糧食和棉花。
只是她很快就欲哭無淚了,哥哥的三進宅子是不小,但是要儲存這些東西還真不夠用,更別說宅子里人手不足,只有陳叔一家四口人負責看家——陳嬸負責廚房,陳叔看門兼趕車,小兒子十來歲,幫忙打打雜,女兒打理房舍、灑掃庭院,哪來的人可以看守這麼多的值錢東西?若請了衛國公府府兵加哥哥的親衛,就變成人住不下了。
「呵呵呵,貪心了吧!」個小胃口大,饕餐般無所不吞,這下子噎住了吧。
听著一旁皇甫天絕幸災樂禍的聲音,單九淨秀眉一豎,「哥哥,你把一半的馬車拉去軍營,當我給守疆將士加菜。」
單七鶴尚未開口,不識相的聲音又一陣搶白。
「喲!是不是心如刀割?」
單九淨不禁扁嘴,她的心是已經在滴血了。
她以為能狠撈一筆,結果是為人作嫁,哥哥的宅子不中用呀,一百五十輛馬車的東西根本放不下,她再不舍也要忍痛割舍,不然沒地方擱置。
就當是給哥哥做人情,喂飽他手底下的兵,收買人心,土匪窩里的糧食夠吃一個月吧!她算一個月是只供給一個營區四萬名,若是三個營區,十天就沒了,糧食的短缺一向是邊城軍士最苦惱的事。
「哥哥,你趕快拉走吧!不要再讓我看到,我要哭了。」單九淨眼眶濕潤,懊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銀子從眼前飛走。
「是呀!快走快走,多看一眼多一分傷心,瞧瞧一路上我們小九多盡心盡力的搖旗吶喊,結果喊破喉嚨還是白費神,如今只能眼看著他的祖宗們離他遠去。」眼界小、見識少,人小心也小,一點點東西就讓這小子戀戀不舍了。
單九淨不禁瞪他,「皇甫哥哥,你很不厚道。」一直在落井下石。
終于有機會模頭的皇甫天絕往她頭上重重一按,「回京後我庫房里的東西隨你挑,能搬多少是多少,別一副小家子氣的模樣了。」
「別按,我會長不高。」這人力氣這麼大,她的天鵝頸肯定壓沉了一寸。
「長不高就長不高,個子小小的也挺逗趣的。」他故意一壓,小家伙腰彎了。
「哥哥救命,皇甫哥哥要謀財害命。」她是女的、女的,不是皮實的臭小子,他真當她是小弟呀!
正在整頓軍容,準備回營的單七鶴一听見妹妹的呼救,三步並兩步的沖了過來,怒目撥開皇甫天絕的手。
「我家小九瘦得像柴火,你就不能好心點放過她嗎?去去去,找別的樂子去,她禁不起你如山重的手勁。」這皇甫也真奇怪,那麼多人想求他一顧,他偏偏愛跟和他相差五歲的小九鬧,兩人看似還頗合得來。
「哥哥,這話很傷人。」她是瘦,但好歹也長些肉了,拿她和干枯的木柴比,她是該哭還是該笑?
看著一馬平川的胸口,單九淨自我安慰,這具身軀還小,尚未發育,再過兩年來了癸水便會抽條,小樹苗長成大樹,她多用青木瓜炖排骨,幾年後也能前凸後翹、細腰豐臀。
單七鶴撓撓臉,「呃!我是說你還會長大,等大了就不怕壓……」不對,這句話有點怪怪的,似乎不太好。
哥呀!妹妹和你有多大的仇恨,居然讓你妹任人壓,你真是好哥哥呀!
單九淨板著臉說︰「哥哥,少話少招禍。」
「我說錯了?」他撓頭。
「當然是錯了,不管我多大都不能讓人壓頭,若是把我的頭壓扁了,日後變丑了,你怎麼向死去的爹娘交代。」她得找面銅鏡瞧瞧自己是否面目全非了,連她親哥都忘了她是妹妹,而非弟弟,可以粗魯對待!或者該怪她扮得小少年太出色,無懈可擊,沒人看出異樣?
單七鶴一听,臉色微變,「皇甫,你听見了沒,從今爾後不許隨意壓小九的頭,她是我們一家人的心肝寶貝。」
覺得吵的皇甫天絕以小指掏掏耳朵,再輕彈小指。「羅嗦,有軍務在身還不趕快回去,延誤軍機先打二十大板,你出來也夠久了,小心你的血狼軍有異變。」
皇家那一攤爛事一時半刻也厘不清,皇子們一個個大了,也逐漸露野心,開始布局,爭權奪利了。
皇後那一派,以東方承為主,支持三皇子,三皇子是嫡出正統,本就有天然優勢,又有文官那邊的支持,欠缺的只有兵權。
然而皇上更看重皇貴妃所出的四皇子,本朝嫡庶長幼與立儲無關,皇上也不是嫡出,生母的位階並不高,加上四皇子背後的衛國公府有兵權,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單七鶴雖然一根筋,但對于旁人的提醒還是听得懂的,只是……
他憂心地看了眼單九淨,「小九……」他放不下的唯有這妹妹。
皇甫天絕一拍他肩膀,「有我看著,不會有事。」他是渾了點,有些恣意妄為,有點眼高于頂,但不至于不知輕重。
單七鶴猶豫了一下,而後苦笑,「我是怕你欺負她。打從看過單家人怎麼折磨她,我是見風就怕,誰也不信任,唯恐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她又蜷著身子,倒在地上任人潑水任人踢……」一想到曾經目睹的一切,他聲音哽咽。
「他們還敢潑他水踢他?」皇甫天絕目光森冷,散發出森森寒氣。
他才十五歲,卻有著叫人畏懼的氣勢,彷佛他便是擎天巨刀,一劈山河,再劈萬里江山,三劈日月星辰,怎麼看都不是個普通的紈褲。
熟悉他的人都會感慨,皇甫天絕若是加入軍中,必然又是一員大將。
可惜皇甫家手握的兵力令人側目,若是再出一名掌兵的將領,光擁兵自重這一條就足以全族覆滅,雖說如今有皇帝信重,皇甫家仍須謹慎,他也只能被埋沒。
「好了,哥哥,都過去了,以後我們會過得更好,氣死他們。」單九淨不希望加深仇恨,四房已由本家分出,和長房已是兩家人,兩家過得好與壞並不相干,徹底剝離。
「嗯!氣死他們,這次我們把鋪子的貨全部搬光,鋪子又悉數出租,大伯父、大伯母鐵定要賠不少……」一想到兩人為銀子發愁,東借西湊填平損失,他心情好了許多。
忠勇侯豈止是忙得焦頭爛額,還被逼債到走投無路。
以前把四房的鋪子當成自己的,他們可是進了不少貨,大半的貨款尚未付清,打算用賺進來的銀兩付清尾款,但如今銀子沒了,貨也沒了,鋪子又被轉手租出,沒收到尾款的商家紛紛上門索討,一家、兩家還得清,一口氣二十余家哪吃得消?
他們的現銀也不多,接下來還要過日子,所以只能躲在府里足不出戶,日日咒罵四房兄妹沒良心,卷款潛逃不留人一條生路。
「哥哥,你要想他們先前吃掉我們多少銀兩,整整三年,你有收到一錢半兩的銀子嗎?他們吃的、用的,花的全是我們的,現在拿回來的,我還嫌不夠呢!」
「對,哥哥還是想少了,他們活該被人追討,我不同情,日後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哥哥照顧你,給你找個好人家……」
「找個好人家?」這話听來有點古怪……皇甫天絕面色有異。
「不管嫁娶,當然都要找個好人家,難道相中吃喝嫖賭玩樣樣精的五毒人家?嫁娶要看對方的爹娘,若有一個染有惡習,這是結親還是結仇?」單九淨三言兩語便將話頭轉圓了,听不出異樣,扭頭她又催促哥哥,「好了,哥哥,你真該走了,等你把事情安排好我再過去找你,有皇甫哥哥這尊惡神在,沒人敢找我麻煩。」
被稱為「惡神」的皇甫天絕冷冷一哼,倒沒擺出臭臉說兩句戳人心窩的酸言酸語。
「嗯!那我走了,銀子在你身上,想買什麼就買什麼,不用省,咱們是大戶。」單七鶴指的是剿匪加從京里帶來的那些,怕有十幾萬兩吧!
單九淨用力點頭,「好。」
單七鶴走得依依不舍三步一回頭,他還真不放心將妹妹交給作風隨興的皇甫天絕,這人最擅長惹禍,沒一刻安分,那張臉更是麻煩,哪里都有桃花債,他一出門,女子往往蜂擁而至。
不過擔心歸擔心,軍務為重,他還是得先回營做一番準備,才好接妹妹入營,她的女兒身不能曝露。
眼看著單七鶴和親衛們的身影消失,皇甫天絕夸張地吁了口氣。
「礙眼的家伙終于走了。」再叨念不休他耳朵都要長繭。
「你說的那個礙眼的家伙是我親哥。」會不會說話呀,在別人面前說人家哥哥壞話,有沒有一點禮貌?這人唯一值得夸耀的怕是只有武力值。
皇甫天絕斜眉一挑,「你先想想要怎麼把這幾十車的東西弄進去,這宅子實在太小了,我家的池塘都比它大。」
「你們是超品國公府,皇上的第二座行宮,我們拿什麼跟你比,有個小角落蝸居就已經不錯了,人貴有自知之明。」她語氣有點酸的刺上兩句。
「牙尖嘴利。」
皇上的確常落腳衛國公府,一年數回,因此外界常戲稱衛國公府是皇上的行宮,不過也為了讓皇上住得好,里里外外做了一番修整,在不超出規制的範圍修到盡善盡美,亭台樓閣、花園水榭、假山水池應有盡有。
「牙尖嘴利也沒用,你皮厚,咬不動。」她搖頭嘆氣,故作勢弱。
「哼!敢暗暗諷刺我,膽兒肥了。」他是懶得計較,不然先拿這只小猴子開刀。
說起來也是奇怪,從京城到邊城,這小子沒少吃一頓,而且還頓頓補品伺候,可是不知是長途遠行的疲累,還是身子損壞太過,他長肉的速度著實叫人憂心,到如今也只比皮包骨好一點,小臉還是尖尖的,好似風一吹就會倒。
難怪他哥哥要擔心了,十歲的弟弟如同七歲小童,個矮皮皺骨伶仃,讓人一看就心疼。
單九淨不知道皇甫天絕在想什麼,一甩頭嘻嘻哈哈的跑上台階,一腳跨在門內,一腳踩在門檻上,大有「我是山大王」的喜感。
「讓你的人卸貨吧!糧食、干貨放一進院,綢緞、藥材、皮毛、香料等放二進院,金銀財寶當然放三進院,我自個兒看管著。」
「放得下嗎?」他嘲諷。
她面上一紅,有些不確定,「先放了再說,見有空屋就搬進去,若是放不下了便往廊下堆,再不濟擱院子里。」
「好安排。」他取笑。
單九淨雙手一授腰,十足小管家婆的姿態,「皇甫哥哥別在一旁看熱鬧,等把東西卸下來後,那些雜草野樹清一清,曜干了當柴火用,還有我要挖一個地窖,你得幫我。」
「連我都使喚上了?」這小家伙膽子比天大,不過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和他很合,簡直是小時候的他。
她嘴甜的一捧,「那是皇甫哥哥疼我,小九記在心里。」
「呿!就你心眼多,以後敢再算計我,小心我揮下你腦袋瓜子。」他指的是一路剿匪之事,他半點甜頭也沒撈著,倒是砍了不少人,好處全落在單九淨頭上。
*
皇甫天絕口頭上數落到不行,好像很嫌棄似的,可是一轉身便嘴角揚高,吩咐一百五十人卸貨、一百五十人除草砍樹、兩百人挖土造窖。
說實在的,讓他們做這些活計真有點大才小用,委屈了這些上得了沙場,下得了殺賊的府兵,他們拿的是刀劍而不是斧頭、鋤頭。
若是國公爺在此,肯定會大罵幾句敗家子,拿起紅纓長槍追打兒子,父子倆大戰三百回合,打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直到精疲力盡,兩人都倒下為止。
不過人多就是好,做什麼都快,幾十輛馬車的貨物不到一個時辰就卸完了,還整齊排放在屋子里,真有放不下的就堆在院子里,臨時搭了棚子遮擋風沙雨雪。
等第一顆星子剛剛升起,地窖已具雛形,他們還多挖了三個密室,只要裝上暗門就行,把單九淨樂得笑露八顆牙,直呼這些府兵真上道。
人家出力為她干活,她也不好太虧待人,找了間飯館蒸上兩、三千顆大饅頭,一人四、五顆巴掌大的饅頭總管飽,再切上莊子帶來的臘肉和青蔥炒一大盆,燻鴨、燻雞蒸熟了也是一道菜,煮一大鍋豆腐蛋花湯。
事急從簡,初來乍到她也不曉得上哪買菜,手邊亦無得用的人手,先將就吧!等她把邊城四周模熟了,說不定還能有一番大作為,看似貧瘠的西北其實潛藏著豐富資源,只是這年代的人不知道,把日子越過越窮。
真正的寶在山上、在地下、在無窮無盡的知識里,她比別人佔便宜的是多讀十多年的書,她由書本中、網路里知曉更多的事,這些都能用在生活上。
單九淨忙完了,坐下來吃飯,一邊吃一邊跟皇甫天絕說話,「哥哥說城東有個軍備區,你的人可以暫時借住那邊的營區,在內城比較安穩。」城外常會遇上蠻族打游擊,二、三十人一波搶了就跑,等巡邏隊到了人早就跑遠了,根本追不上。
「嗯!留五十人在這邊守著,其他人過去。」這間破宅子太逼仄,連個園子也沒有,院子小得走兩步就踫壁,皇甫天絕是真嫌棄,住慣了寬敞又大氣的衛國公府,這個三進院他看不上。
「他們睡哪里呀!」單九淨看了看堆滿東西的屋子,一瞬間愣住了,她好像,似乎……問錯問題了,她連自己要睡哪都不知道。
「你該想想的是我們住哪兒,人太貪心沒啥好下場。」他勾唇嘲笑,一副「大爺就是要吃你的、住你的,不把大爺安排妥妥當當,大爺壓死你」的張狂樣。
「這……」她真的頭大了,真請了尊佛來自找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