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鳴對自己的醫術向來是很有信心的,否則他哪能在太醫院院使的位置上穩穩坐了那麼多年?孫拂的傷口已經逐漸結痂,他開了補血生肌的方子,只是他治療過程中,身邊這位從頭到尾盯著那姑娘不錯眼,雖然這位姑娘著實美貌,可京城里頭最多的就是漂亮的姑娘……
莫非十幾年不開花的鐵樹也有萌芽的時候?
在謝隱沒有任何暗示、明示的眼神下,也不怕會不會畫蛇添足,金鳴自作聰明了一把。
「姑娘這傷處是開始結痂癒合了沒錯,老夫以為多休息個兩日為好,不移搬動,往後也當多加小心。」
謝隱一下子品出味來,金鳴這只老狐狸,是怕他復原後去找他的磴嗎,做這樣的描補?
金鳴也不等孫拂反應,笑呵呵的向謝隱告辭後,還偷覷了一下他的臉色,見國師大人沒有不悅的神情,一顆心落回了原處,回宮去向長景帝覆命了。
「太醫既然說了,也不差那一點時間,過兩日我再讓人送孫姑娘回家。」謝隱順著竿子下了。
孫拂實在不願意,她歸心似箭,听到這話心里可嘔了,「兩日能出什麼差錯呢?我還是想今兒就回家。」
「嗯,听話,兩日就兩日,太醫的話要听的。」
要是金鳴听見謝隱這話肯定會驚訝得眼珠子都掉下來,這個主就是個不听勸的,否則他何必冒那個險,拿自己的項上人頭答應羅翦的蠻干。
要知道國師的怒火就等同陛下的怒火,皇帝一怒,伏尸百萬,只要國師往陛下面前多說個兩句,他就玩完了,伏尸百萬上頭還要添上一個他。
孫拂無奈,只能又待了下來。
這兩日客院的食侍候又更精細了三分,可惜孫拂卻味同嚼蠟,讓她意外的是第三日中午一過,謝隱倒是來了。
謝隱眼疾痊癒的消息從長景帝的口中一傳出來,個個人精似的朝臣立刻動作頻頻,皇上派來慰問、帶著大批賞賜的天使就不說了,流水般前來的三司六部內閣官員、想避免被扣上結黨營私帽子的武將文臣,甚至以各種名義繞圈子來攀關系的清流人家,名帖堆得好幾座小山高。
謝隱只挑了幾個關系還算可以的同僚見了面,其他的都客客氣氣的以身體尚有恙辭謝了。
謝隱一進屋,小泉很有眼色的退到門外去守著。
「眼楮可是大安了?」撿了個話頭,原本她已經打算謝隱要是再不出現,她就要化被動為主動去找他,不管這合不合乎上門作客的禮儀,她心里可還擱著一件事。
幸好人來了,省得她多跑一趟。
謝隱听得出來孫拂的語氣里隱藏著說不出的欣喜,就連態度都熱絡了幾分,難道是盼著他來嗎?
「托你的福已經無礙,你找我有事?」被人期待,對象是她,為什麼心會像揉好的面團那樣柔軟?
「在這里,除了你,別人我一個都信不過。」既然要拜托人家,她也不扭捏。
「但說無妨。」
孫拂從不離身的荷包里掏出一枝烏黑沉亮的小筆來,對準了謝隱發聲的位置遞了過去。
「這是?」有些眼熟。
「雖然我不知該怎麼說……我的意思是請你畫一對眼珠子給我。」她想得很好,可是等到真的開口,這才想到都說妙筆生花,它連一朵花都沒「生」出來過,能不能成,到底有沒有那麼奇妙,她還真不敢說。
謝隱沒想到事隔多年還會看到這枝筆,他是知道它的神奇的。「你是說它能……」
孫拂搖頭,白白的貝齒咬著下唇,都咬出印子來了。「我也不知道,我至今還沒有機會用過它。」
她家可以說什麼都缺,卻是不缺錢,她娘是個會生金蛋的女富商,做生意的手段雖然不及保定的外祖家,但財力遠遠不是拿俸祿過日子的二三房能比,她重生回來,不用她鑽破腦袋、絞盡腦汁去設法賺錢、安頓家計,回來這段時間,她全副精神都撲在她娘身上,這枝筆要不是歷經換眼事件,她都快要忘記它的存在了。
謝隱見筆尖蓄滿墨汁卻不會滴落,琢磨著,這畢竟不是人間慣用的筆,自然不能用尋常的法子,可他也不敢托大,嘗試憑空畫著,沒想到令人錯愕的是,他的筆下沒有出現任何東西。
他不信,拿來一疊白紙,但即使筆尖蘸滿了墨汁,硬是半點沾染不上宣紙。
孫拂原本滿心期待,一直等不到謝隱的回應,心一點一點的沉下去。
謝隱把那枝筆看了又看,又觀察了孫拂半晌,忽然靈光一閃——或許其實應該是這樣的。
他把筆放回孫拂的手中,起身走到她背後,「唐突了。」語聲才落,身軀一傾,大手便包裹住孫拂的小手。
孫拂微微一顫,謝隱謹慎守禮,從不是莽撞行事的那種人,所以被他驟然抓住手,她沒有被男人突然接近佔便宜的羞恥害怕,只覺得他應該是發現了什麼,甚至因為靠得近,聞到他身上特有的冷香,那香似竹似松,令人心神寧靜。
「我想筆是判官贈于你的,我來應該是不行,所以不如換個法子試試,我握著你的手,讓你自己畫出眼珠來。」
孫拂心想,原來還有這個方法,遂點了點頭。
兩人都各自吸了一口氣,凝神在筆尖上,謝隱憑借著他對孫拂的印象,對著空氣繪出一對屬于女子的眼瞳,空中果然憑空出現圖樣,接著繼續深入刻畫各個細節,注意線條流暢,很快畫出一對深邃的眼珠子。
「沒想到真的能成。」謝隱微微出了汗,畢竟不熟練,得憑借著印象分毫不差的把眼珠畫出來,他還真怕一個不小心畫出斗雞眼,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畫完後,實體的眼珠子浮現出來,活靈活現,不由令他驚嘆。
原來筆是認主的,判官給了誰,誰就是它的主子,也就是說除了孫拂,這枝筆對旁人來說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即便知情,拿去也無用。
「真的?」她的手被謝隱輕輕放開,感覺得到手背上微微的濕意,他也是緊張的吧?
「你別動,我試試能不能把眼珠放進去。」他把孫拂轉了個方向,讓她面向著自己,然後輕巧的解開她覆在臉上的眼罩巾子。
孫拂的眼瞼是閉著的,可是眼皮一接觸到光線,刺激讓她下意識睜開眼時,謝隱無可避免的看見兩個黑黝黝的洞,他心疼得像有把錐子直直刺進心里。
身為男人,也曾受剜眼之痛,他都有些忍受不住了,她一個小姑娘,還是為了他失去雙眼,要不是有這枝判官筆,她長長的一輩子都必須在黑暗中模索度過,她才多大年紀?花樣的青春年華。
對她,他有愧。
他小心翼翼托起那對眼珠,慎而重之的把它放進孫拂的眼眶里。
強烈的不適感讓孫拂兩眼都流出了一串晶瑩的淚珠,這淚珠是疼痛也是喜悅。
不過謝隱見狀可緊張了。「是哪里不對勁?」這一緊張,他二度又去握人家小姑娘的柔荑。
從沒和「輕薄」這行為連在一起的有斐國師,自從妻子過世後一直潔身自愛,如今一再的「輕薄」一個小姑娘,即便無意,他的名聲也算折在「舊識」的手里,只不過兩人現在都沒意會到這事。
孫拂也听得出他聲音里的壓抑和顫抖,但她無暇顧及,掙開他的手,用雙掌覆蓋住眼眸,「等我一下,一下就好。」
謝隱不敢說話了,尋了凳子坐下,看孫拂的眼神就像看一塊易碎的玉石。
他從來不曾覺得時間這般漫長過,然後,在一眼都舍不得眨的度日如年里,他看見了那雙記憶深處中眼仁烏黑、明眸善睞的杏眼。
孫拂就這樣睜著亮晶晶的眼,視線從模糊到清晰,好像在看一件稀奇寶物般瞧了謝隱半晌,瞧得謝隱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可她忽然露齒一笑,「原來你近看是這個樣子。」
歲月對他很是仁慈,沒有在他臉上留下太多痕跡,他沒有像時下的男人一樣蓄胡,干干淨淨的下巴,多了些世故和成熟男人的魅力,少了年少時那股疏冷,嘴邊笑意淡淡,時光似乎磨圓了他身上的冷冽,多了一些寬融和從容。
可她不知道,在旁人面前表面溫和的謝隱從來都是只老狐狸,不是那麼好相與的,京城里與他打交道的宗室們可一個賽一個的精,他要是沒一點城府,早就被拆卸入月復,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謝隱咳了兩聲。「我和以前應該沒什麼差別。」就是老了點。在她這十幾歲的小姑娘面前不得不稱老。
「差別可大了。」眼楮好了,她也有調笑人的心情,「以前怎麼听都是呱呱呱的公鴨嗓。」
謝隱面上一紅,「我那時正值變嗓子的時候嘛……」
「也不知怎地,回來我偶而還會想起你做的飯,你那窩頭實在是……」孫拂搖頭嘆息。
「令人回味無窮啊,你改天再做給我吃吧?」
「你也知道那時我家里就那些材料,你想吃更好的還真沒有。」他沒說那窩頭還是從他嘴邊省下來給她的,他一個無依無靠的小伙子能填飽肚子都是萬幸了,哪能奢求太多?
怕她繼續拿窩頭做文章,謝隱轉移話題道︰「先讓金太醫替你瞧瞧眼楮還有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孫拂也不是一心要啃那難吃的窩頭,只是順口一說,但是她也想到關鍵問題,「我眼楮好了這件事,你可想好要怎麼向太醫解釋?」
「就說是我的神通所致……」謝隱話還沒說完,立刻收到孫拂的鄙視小眼神。
「你要這麼能干……」當初干麼去了?哪里需要用到她?
「醫者不自醫嘛。」這種不負責任的調調,讓孫拂又想起了少年時期的謝隱,她也不惱,只覺得有趣。
「不如請個民間大夫來好了。」
「就這麼著。」他喚來朱駿,讓他尋大夫。
尋大夫這段期間,屋里的銀霜炭已經燒到芯子,謝隱喚人把爐子抬出去,換新的進來。
他一聲令下,侍衛很快把爐子抬進來,所以盡管外面冷得能結冰,里頭卻十分的溫暖。
孫拂喟嘆。「坐在爐火邊,要是有包谷、紅薯或是用竹簽串了的年糕來烤,這樣多有趣。」
「會有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