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驟風狂,今晨花木凋零,一片狼藉,且山洪爆發,道路被泥石流堵塞——一覺醒來便要面對如此噩耗,江曉月一臉惺忪睡意頃刻間便煙消雲散,無跡可尋。
「這麼慘烈嗎?」她不敢抱持希望地向貼身丫鬟確認消息的真實性。
春柳無比肯定地點頭,「就是這麼慘烈。」
她早晨起來去給姑娘打水,便听到庵中人都在議論紛紛,原本有打算今日離去下山的香客也因故滯留。
江曉月仰面倒回床榻,拉過被子試圖粉飾太平。
歲月靜好,優雅從容——果然注定是跟她無緣。
都說秀水庵人杰地靈,庵主仙風道骨,凡來此靜養的閨閣千金離去時都自帶一股出塵月兌俗的氣質,簡言之,這里就是閨閣千金提升自我修養氣質的洞天福地。
昨日她來時,果然山花爛漫,草木繁盛,鳥語花香,山林幽遠,宛若世外仙境,誰知,不過一夜光景,听春柳描述,已是山林傾毀,泥沙俱下,殘枝敗葉、花落成泥……
這前後天差地別的景象,簡直是見者心酸,聞者落淚,人間慘劇,不過如此。
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安慰,鼓足了所有勇氣,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梳妝整齊的江曉月扶著春柳的手,顫顫巍巍地朝門外邁出了迎接現實的第一步。
看到小院中昨日還向陽花木易為春,在枝頭明媚綻放的花朵今日卻花瓣凋零,枝殘、葉敗、花落,江曉月油然而生一股世事無常的感慨。
她——有點兒想放棄治療了!
別人美好得花見花開,人見人愛,到她這里的話,文雅一點兒的說法叫「行走的霉運攜帶者」,直白點的說法,便是——掃把星!
此間落差可謂兩極分化,宅在閨閣小院還好,一出門殺傷力便具體呈現出來,且極易造成誤傷。
眼見得她到了婚嫁之年,卻蹉跎歲月,無人問津,原想著到秀水庵這個洞天福地來沾沾福氣仙氣,壓一壓她的無敵霉運,誰知道——結果真是不提也罷。
照現在的發展趨勢來看,大約、可能、也許她注定是要孤獨終老禍害江家上下幾十年,直到她壽終正寢含笑九泉的那一天。
江家堅持得到那一天嗎?
這一想法剛剛冒出頭,就被江曉月毫不遲疑地否決了,她目光堅定地想——江家一定會堅持到成功送走她的那一天,畢竟已經養了她十七年還堅挺著,日子似乎也過得不差,在有她存在的前提下,確實也挺難能可貴的。
她回頭還是多給父母兄長抄些經文祈福吧,善哉善哉,佛祖保佑,天官賜福,大吉大利。
突如其來的一聲「喀嚓」,一截粗壯的斷枝從一大樹上急速砸落,庵中一名拾撿殘枝的女尼一下便被砸倒在樹下,連聲尖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慘是真的慘,全程目睹這一切的江曉月一臉的不忍直視,雙手合十,連連祈禱,春柳倒是已經見怪不怪,淡定從容地跑過去檢查被砸女尼的情況。
果然還活著!倒楣但不致命,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伺候姑娘日久,她對人生已經看淡了,遇上倒楣事,但凡不傷筋動骨,那就算太平無事,而那路過姑娘身邊傷筋動骨,甚至出現血光之災的,那肯定是對方有問題。
這是江家人從無數血淚事實中總結出來的經驗教訓。
姑娘如今在府中已經是「試金石」一樣的存在,要看人品正不正,到姑娘身邊走一走,留一留,保證原形畢露,無跡可逃。
為此,夫人還把府中選人的事都推給了自家姑娘主持。
誠懇地說,這招真是十足真金的好使,唯一的缺點就是,姑娘人緣特別慘,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而她自己更是由于伺候姑娘多年,依舊百毒不侵而被列入江府最為誠信可靠的代表人物,自身形象光輝燦爛得一塌糊涂。
由此可以確定,被斷枝砸暈的女尼人品還行,雖然可能她本人並不想要這樣的肯定,但事情既然已經發生了,總還是得往好處想嘛。
想不開為難的還不是自個兒嗎?何苦來哉!
收到丫鬟安全示意的江曉月放下了心,長吁了口氣出來,然後主僕兩個配合默契火速遠離此地,絕不給人將此事與她們主僕產生任何聯想的機會的可能。
「姑娘,咱們估模著得在山上住些時候了。」春柳有些郁郁地說。
「我們本來不就是這麼打算的嗎?」雖然原因可能不同,但結果還是一致的,就某種程度而言,她們此行也還是圓滿的。
春柳想了下,也覺得結果好像是沒差,至于秀水庵這里的變故——那又與她們這對善良可愛柔弱不能自理的主僕有什麼關系呢?
她們如今也是被困無助的香客之一啊。
昨夜狂風暴雨肆虐,今日庵中各處多有損毀浸泡,庵中眾尼忙碌非常,除了到各處回話探望,又組織人手清理泥濘髒污,修補遭到破壞的屋舍。
由于昨夜風過大,雨過急,不少房頂的瓦片損毀,屋子漏水,窗戶門扇甚至被吹壞,江曉月到大殿的時候,就看到不少形容狼狽的香客,大多是因為屋子半夜進水,導致衣物被泡,連換洗都沒得的主僕。
除了個別的嬤嬤,一殿基本都是正值妙齡的花季少女,就連在殿中的女尼都是年輕的。
看到其他人的慘狀,江曉月才後知後覺地慶幸起來。
昨晚任憑雨打風吹,她卻是一夜無夢到大天亮的,當然,還有她那個並不警醒的貼身丫鬟,對于睡覺,她們一向是認真的。
事實上做為貼身丫鬟春柳其實並不合格,但矮子里面挑高個兒,這已經是江家能為她找到最結實能抵抗打擊的丫鬟了。
人得知足是吧。
江曉月到佛像前虔誠地上了三炷香,認真叩拜感謝祂老人家的庇護。
因為昨天狂風掀瓦破屋,許多香客住宿便都成了問題,加上如今山路被泥石流阻塞,大家連走都沒法走,庵主無奈之下,只好將人集中起來,試圖調配一下禪房,讓大家都先安置下來。
秀水庵其實佔地並不是特別大,供給香客們借助的禪房小院也有限得很,而來庵里上香祈願的又多是閨閣千金貴女,這就讓禪房小院越發顯得珍貴起來。
讓原本擁有單獨小院的閨秀們與他人同居一院,這不得不說真是一個不太好完成的任務,但庵主還是嘗試著將一提議說了出來。
事到如今這也算是死馬當活馬醫,無法可想之下的辦法了。
江曉月當然是拒絕別人借宿的,開玩笑,要是對方人品不佳再弄出個好歹來,她怎麼辦?當然不能松這個口,她這是為了對方的生命安全著想,即使這樣會被人說不近人情、跋扈,她都無所謂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嘛。
心地良善大度的閨秀千金總還是有的,如江曉月這般表現的畢竟不多,至少不會明目張膽地表現得這麼不近人情。
畢竟大家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有不好的名聲傳出去,那就是影響一輩子的事——她們不像江曉月,已經決定破罐子破摔,打算在家里終老了。
大殿上的長明燈突然毫無征兆地掉了一盞,有一位人美心善的千金不幸雀屏中選,被當頭砸個正著,當場見紅。
殿中頓時尖叫聲四起,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質閨閣女流,哪里見過這般血腥恐怖的場面啊,個個嚇得瑟瑟發抖。
身邊丫鬟嬤嬤啟動保護模式,各自成圈。
江曉月主僕默不作聲地往角落躲了又躲,顯得特別的形單影只不合群。
意外與她們無關——自我催眠得多了,自己都會覺得那就是真的。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大殿內的人心又開始變得有些浮躁。
從昨夜開始發生的這一系列的驚變,讓大家都變成了驚弓之鳥,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便會膽戰心驚。
山路阻塞,庵堂便猶如變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島,驚懼、害怕正在人心中滋生增長。
不知山路幾時可通,山中存糧可足?
有太多的問題盤桓在大家心頭,沒有答案。
大家離開大殿,剛才商定了暫時寄居小院的人便回去收拾東西搬過去。
有人還沒走出大殿,腳便扭到了;有人平地摔;有人莫名被門檻擋了下,一下從里面栽到了外面……
江曉月趕緊朝著佛祖金身連連祈拜,可求您了,我還想平安下山啊。
拜完之後,江曉月主僕趕緊離開了,等平安無事地回到居住的小院,兩人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春柳才听姑娘用一種充滿了夢幻的語氣說︰「那些就是外人口中溫婉嫻淑的閨閣貴女嗎?」
春柳點頭,「是呀。」
江曉月抬頭望屋梁,「我覺得自己幻滅了。」
春柳依舊點頭,「婢子也是。」剛才大殿上的光景,她看得真真的,大浪淘沙下來所剩無幾啊,外面的傳言是有多不可信啊。
「突然就對自己有信心了。」江曉月感嘆道。
春柳難以置信地看自家姑娘,「姑娘您是驕傲了嗎?」
「有一點點。」江曉月用手指比出一點點的距離。
春柳覺得姑娘這種自我治癒的本事還是挺讓人敬仰的,或許這也是姑娘活蹦亂跳至今為禍人間的真相吧。
不久之後,又有變故發生。
「你說什麼?」因為難以置信,江曉月的聲音都不自覺地拔高了。
春柳便又重復了一遍剛剛听來的消息,「有士子昨日相約上山游玩,一時興起相約醉臥山林吟詩賞月,然後一起被困在山上,這會兒互相攙扶著找到庵堂來,想要投宿。」
「這也太找死了。」江曉月自言自語。
「是呀。」听到姑娘自言自語的春柳十分贊同。
游山玩水就算了,還玩醉臥山林賞月,結果夜遇狂風暴雨,萬幸是在山上及時找了個山洞躲起來,要不昨天半夜就不知被洪水沖到哪里去當龍王女婿了。
真真是倒楣!難不成她的功力又深厚了,霉運影響範圍又擴大了?
江曉月忍不住第一時間對自己霉運的厲害程度產生了懷疑,又以光速自我否決掉了。
春柳感慨,「听說,可狼狽了。」
她點點頭,「完全可以想像。」
參照早上那幫遭遇漏雨的閨秀們就可見一斑,更何況是遭遇大雨、洪水、泥濘三重打擊的士子。豐神俊朗、玉樹臨風、公子如玉都別想了,沒滾一身泥,把自己整到面目全非都算難能可貴了。
「庵主同意了?」江曉月追問。
「還在猶豫。」
估計如今秀水庵是他們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了,畢竟下山的路斷了,在山上缺吃少喝,缺衣少藥,很難撐到山路挖通那一天的。
出家人慈悲為懷,庵主會心軟也正常。
但現在的問題在于,秀水庵內全是女子,還大多是未出閣的閨秀千金,而且住房如今本來就缺乏,讓那些人進來,住哪兒?
雖然庵主之前說會盡快修繕,可很多人心里都知道這不過是個說辭罷了。
秀水庵一幫老少尼姑,會泥瓦匠手藝的有幾個?搞不好根本一個都沒有,說是暫時合住,怕是要一直住到山路疏通。
這種情況下,再收容一幫男客,這真的很考驗秀水庵的待客能力。
男女七歲不同席,男女有大防,就算事急從權,做事也有底線。
「你說那些士子會修屋頂嗎?」
「姑娘想得真美。」春柳直言不諱地戳破自家姑娘的不切實際的幻想。
「總不至于住大殿吧?」江曉月揣測道。
「不至于吧。」
「先前在大殿時你也听到了,現在庵里真沒不漏的屋子給人住了,也就剩幾間殿宇。」
春柳想想也是,邊想邊說︰「可是,如果雨停了——」
她的聲音中斷于自家姑娘默默地注視中,這種可能性有姑娘在似乎也不大。
江曉月嘆氣,「唉。」
看著姑娘惆悵的神情,春柳也不由得跟著一起惆悵了。
這次的山居生活很不妙啊。
*
庵主最終還是允了那幫士子入庵,但也與他們約法三章︰不可入後殿,不可驚擾庵中嬌客,夜間不可離開所住偏殿。
為防萬一,庵主還指派了庵中弟子值夜。
「這下好了。」春柳放下心來。
「太天真。」
春柳又被姑娘驚到了,「怎……怎麼……了嗎?」
江曉月托腮惆悵地看著門外又開始落下的雨幕,「才子佳人、庵堂雨夜,四下無人時,月移花影動,多少話本里描述過這樣的艷遇場面。佳人不動心,也難保色膽包天的才子不雨夜跳花牆啊。」
春柳無言,姑娘您成日里都在看些什麼?
江曉月再嘆氣,「這院里就只有咱們主僕兩個,夜里要警醒些才是。」
「需要嗎?」這是春柳發自靈魂的疑問。
「當然需要。」江曉月略顯激動地說︰「萬一有人在這里出意外,說得清嗎?」
春柳「喔」了聲,似乎也對。
「算了,愁也沒用。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咱們還是該吃吃,該睡睡,等山路一通,立馬下山。」江曉月搖搖頭。
春柳在心里默默說︰所以姑娘您之前那一通假想擔憂是為了什麼?純粹是想叫我提心吊膽夜不敢寐嗎?
她交代道︰「如今庵里突然多出了這麼些人,人手定然是不夠的,一會兒你過去取晚膳回來吧。」
別人家的千金前呼後擁,一個人身邊最少也配置三個人服侍,這還不算雜役僕從。
也只有江曉月身邊只配了一個貼身丫鬟,凡事只能交代春柳做,送她來的僕役把她放下便駕車一溜煙跑了,不給她半點兒後悔在庵前就打道回府的機會——這絕對是親娘事先囑咐過的,經驗怪老道的,服氣了。
春柳點頭,「好。」
雨連續不絕,天色暗沉,遠方山林消去白日的蒼翠變得猶如噬人的猙獰怪獸。
庵堂的齋飯談不上珍饈佳肴,不過是些青菜豆腐清粥小菜。
江曉月對庵堂飲食水準在第一天來的時候就已經清楚,做為一個不計較口月復之欲的人,對今晚的飯卻有些難以忍受,她不由得合理懷疑,今天做飯的人是不是心不在焉,做出一鍋如此讓人一言難盡的齋飯來。
她們主僕沒去質問,但不表示別家金尊玉貴的千金不會派人去詢問,這樣讓人難以下咽的飯菜,便是她們府中最低等的下人都不會吃的。
因為太多不滿,庵堂後院一時有些人聲嘈雜起來,在這黑沉沉的雨夜中莫名便多了些詭異之感。
別人都去討說法,要求重做,江家主僕沒去,但庵中也派了人過來收走了她們幾乎未動的晚飯,表示一會兒做好新的送過來。
其實,江曉月挺理解那些投訴的千金們的。
人的負面情緒積攢得多了,必定需要一個宣泄口,否則很容易成為壓垮自己心理的最後一根稻草。
夜才剛剛開始啊……
江曉月百無聊賴地拿了些線出來打絡子,打發這段莫名壓抑的時間。
絡子是日常打習慣的,便是閉著眼楮,都不會出錯,夜里的燭火暗,更不影響什麼,但春柳還是多點了一根蠟燭移到姑娘近前,同她一道做些針線活兒。
閨中女兒的日常左不過便是些說些胭脂水粉、華服美飾,做些針黹女紅之類,江曉月大致也沒跑出這個圈子。
這次做飯的時間用得久了些,許是因為被指責後多加小心的緣故,在江曉月就要餓到前胸貼後背的時候,一名小尼送來了她們主僕的晚飯。
兩碗清粥,一碟青菜,一碟豆皮,兩個饅頭,這是比照普通閨秀的食量搭配的。
江曉月盯著晚飯看了一會兒,長吁短嘆,「老天是不是見不得我好。」
春柳無話可說。
她繼續憂傷地說︰「我覺得自己還不如剛才閉著眼楮把那些齋飯囫圇咽下去,至少我還能混個肚飽。」
春柳提議,「要不婢子再去一趟吧。」
「算了,湊合吃點,一會兒你去送食盒的時候,多拿幾個饅頭晚上好當宵夜。」
「好。」
春柳答應,和主子分別開始用飯。
這次的味道果然比之前好多了,至少粥不再是一股燒糊的味道,菜里終于放了鹽,不再是白開水煮菜的效果。
「剛才那晚飯的水準,還不如我呢。」
听主子這麼說,春柳肯定了一下,單就煮白粥、炒青菜而言,自家姑娘的廚藝還是遠超之前的晚飯水準的,就是現在重做的這頓,比姑娘也差上一些。
這次,姑娘可以大聲地鄙視評論,她不攔著。
她們主僕都是很真誠的人。
江曉月也就一開始嘀咕了一句,接下來的用餐時間很安靜,保持著食不言、寢不語的用餐禮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