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多月,天氣開始微涼,但陽光仍然強烈,分蘗後的稻子看起來相當強壯,閔韜涵便讓稻地排水,進行曬田的作業。
簡單說來,曬田就是透過日曬減少稻葉生長過旺或分簾太多,增加田土透氣性,累積稻作的營養,日後成熟的稻子高度便會降低,能減少倒伏的機會,同時提高產量,直到稻子拔節的時候再重新灌水。
閔韜涵欲至田間視察,此時艷陽高照,但風吹來卻稍有涼意,洛瑾心知阻不了他,便讓閔韜涵加了件披風。
由于田壤路窄,洛瑾亦步亦驅地跟在他身後,她之後還有福生和忍冬木香等人及莊子的佃農,一行人倒像莊子里養的鴨子一般,讓他看了覺得很有趣。
「你笑什麼?」洛瑾好奇地問著他。
「你不覺得,我們這群人很像莊子里的母鴨帶小鴨?」閔韜韜興致盎然地道。
那她不成了小鴨?洛瑾一個瞪眼,忍不住停下腳步回頭看,因為她的停滯,後頭所有人也都停了,一臉茫然的與回頭的她面面相覷,讓她也忍不住想笑。
別說,還真像呢!
轉回頭去,閔韜涵已離了幾步遠,她連忙喚道︰「等等我呀!」說完她疾步跟上。
後面的人也急急忙忙前進,由于田壤路窄,眾人走得搖搖晃晃,閔韜涵听到洛瑾的呼喚回頭一看,又笑了。
待洛瑾靠近,他又笑著說道︰「小鴨子跟不上時,通常會呀呀地叫著,然後連滾帶爬的快步跟上隊伍,你自己說不像嗎?」
洛瑾已經快憋不住笑了,嬌媚地橫他一眼後打趣,「所以你就是那領頭的母鴨呢!小心冬日被宰了進補!」
「你親手養肥的鴨,你舍得?」他好整以暇地回,還拍了拍自己胸口。
洛瑾當真不能忍了,皓皓地笑出聲來,還不依地輕輕捷了他,閔韜涵抓住她的手,替她微涼的小手搓了一下,濃情密意不在話下。
後頭一群小鴨子見狀,看天的看天,蹲下來玩稻葉的蹲下來,自是機伶地全當作沒看到,特別是文安伯府來的福生與忍冬木香等人,見主子們感情漸好,雖然心中替他們高興,卻也被肉麻得不行。
來到一塊田地旁,閔韜涵向洛瑾問道︰「我想下田看看?」
這自然是讓她決定適不適合,畢竟這田地雖然排了水,卻未完全干,走起來也是很吃力,一不小心可是會陷在里頭。
洛瑾知道他對早熟稻投注了多少心血,不讓他看他肯定覺得少做了什麼。思索片刻之後,她做了一件閔韜涵想都想不到的事。
她率先跳下了稻田,接著朝他伸出手,「你下來吧!我與福生前後護著你就沒問題了。」
她腳上那雙繡鞋,出府前還是白的吧?如今已是一塌糊涂,而她的長衣下褲也被泥水濺得簡直不能看……閔韜涵感到心里一片柔軟,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人下到了田里卻始終沒有放手。
洛瑾感受到他手里的溫度,低下頭揚起唇角,臉卻悄悄地紅了。
這下又苦了後面一群小鴨子,福生索性把視線鎖在閔韜涵的鞋尖上,忍冬與木香研究起未抽穗的稻子長得有多麼像青蔥,至于後頭一干佃農,只能傻兮兮地看著閔韜涵夫妻攜手討論田地的情況。
有些人是家僕,可說在這農莊工作了一輩子,卻從沒看過對田地如此關心的主子。「听說二公子身體孱弱,如今看起來還好啊?」一名農人納悶起來。
另一名老農的兒子在伯府里工作,了解情況,遂回道︰「那是娶了二夫人,二夫人精于醫術,咱們京里那最火熱的藥膳館就是她開的,有她替二公子調養,二公子的身子已經好多了。」
「其實照顧這些早熟稻該是我們的工作,二公子事必躬親,倒讓我等慚愧了。」這農莊的管事也在里頭,他讀過些書,說話也一針見血,中肯得令旁人點頭如搗蒜。
「是啊!沒見過這麼親切的主子,連用膳都不介意與我們下人同桌,也從來不罵人。」一名年輕的小伙兒感慨道。
「听說不只咱們這個莊子,伯府其他的莊子二公子也是親自巡視督導的。」
「這伯府的主子們都是好人,瞧二公子就知道了。以後咱們好好的干,把這早熟稻好好的種出來,伯爺將萬歲的差事辦好了,我們也跟著沾光!」
此時,閔韜涵與洛瑾還不知道,他們的專注與努力,竟無心凝聚了文安伯府上下的向心力,為日後早熟稻的成功奠下堅實的基礎。
距閔允懷離京已四個多月,文安伯府種植的早熟稻已經一副欣欣向榮的模樣,在深秋的寒風之下屹立不搖,金黃飽滿。
閔韜涵收到了閔允懷的來信,果然江浙一帶的早熟稻亦已結實累累,因為南方天熱,雖然比京城伯府莊子里的稻子晚下種,卻居然一起成熟,幾乎可以收割了。
令人驚喜的是,原本京城的稻種需要一百八十天,約半年才能成熟,但文安伯府督種的早熟稻只需一百三十多天左右居然就可以收割了,等于節省了一個多月,若是到南方還能節省到兩個月。
而且原本一畝才兩石的產量,早熟稻提高到了一畝三石左右,這還不算旱象引起的減產,同時,閔韜涵當初替閔允懷選購的田地,除了平地良田,其余丘陵、山地、靠海的鹽鹼地、旱田等等皆包含其中,結果幾乎都是豐收,也證明了早熟稻的確抗旱、適應力強。
如此豐碩的成果,閔允懷自然第一時間便上奏朝廷,皇帝見了奏摺大喜,但與閔允懷敵對的陣營卻也在朝會上質疑閔允懷的呈報。
為了確認文安伯所書的早熟稻豐收是否為真,听聞文安伯府在自家的莊子同樣種植了早熟稻,以表現對朝廷的支持,皇帝索性派農官至文安伯府的莊子視察。
農官經閔韜涵親自帶到稻田里,光看田里一片黃澄澄的興盛景象,眼前便是一亮。幾乎無須閔韜涵解釋,他們也知道京里的稻作因為天寒會比江浙一帶的短產一些,可光看眼前的長勢,南方豐收是可以確定的。
于是農官們喜孜孜地回去向皇帝報信了,皇帝聞言龍心大悅,當朝便稱贊了閔允懷,並加了他的食邑至千戶,晉爵文安侯,同時因為戶部尚書正欲告老還鄉,便同時將閔允懷的官位升至戶部尚書,待其回京述職後一並封賞。
這道旨意震得閔允懷敵對陣營的人一陣手忙腳亂,他們可是盯著戶部尚書的位置很久了,也暗中謀劃了許多,結果皇帝大筆一揮升了閔允懷,可大大打壞了他們的算計。
為此,閔韜涵還特地帶著洛瑾由莊子回伯府,通知閔老夫人這件事,而已回太學讀書的閔子書也為此趕了回來,一家子共同賀喜,決定在府里設宴,自己人先慶祝慶祝。
然而就在伯府一片喜氣洋洋的時候,卻有那不識相的上門了,竟是洛瑾的繼母吳氏。
話說吳氏派了羅嬤嬤陷害洛瑾不成,事後怕被泄露,便暗中做掉了羅嬤嬤,所以她自認洛瑾該是什麼都不知道,即使上次她謀的事被洛瑾破壞了,至少表面上洛家並沒有與洛瑾撕破臉。
身後繼母,本能的會討厭正室所出子女,再加上自己也有了兒子,又更討厭洛瑾了。何況洛瑾醫術學得好,對吳氏的兒子是個威脅,所以她才會拼命挑撥洛父與女兒的關系,同時洛瑾對吳氏態度惡劣,更加深吳氏對她的不滿。
種種原因,造成了吳氏對洛瑾的恨意不共戴天,但上回算計閔子書一事失敗,吳氏被人警告了一番,這令吳氏與對方的合作有些分崩離析,而這回因稻作一事,文安伯竟抓住機會加官晉爵,讓那人計劃又再一次落空,看起來文安伯府反而有著蒸蒸日上之勢,所以吳氏的心思動搖了,心想著雞蛋不能放在同一個籃子,反正現在明面上她與洛瑾也沒什麼矛盾,不如她也借著文安伯府上升的勢頭替自己家人謀劃一番,事後不管哪一方勝出,她都不吃虧。
抱著這種牆頭草的心態,吳氏來到了文安伯府,閔家的人雖然納悶她的來意,卻也不好趕人,只能讓人將吳氏迎了進來。
看著洛瑾幾乎是鐵青的臉色,閔韜涵安慰她道︰「放心,我都安排好了,家里的每個人都會好好配合的。」
洛瑾不解,閔韜涵附耳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她難以置信地先睨了他一眼,之後居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此時,吳氏已讓人領進了正院的大廳。
她先與閔老夫人問好,寒暄兩句之後才說道︰「這說起來我也與瑾兒好久沒見了,她進了伯府後便未回過娘家,我這做娘的可是想念得緊,不如親家老夫人讓我和她說幾句話吧!」
這擺明是想與洛瑾獨處了,閔老夫人面無表情的點頭,並不熱情卻也沒有失禮,讓人又將吳氏帶去了攬山居。
她的態度令吳氏心中有些打鼓,只是暫時沒看出來這閔老夫人究竟與洛瑾的關系好不好。
不一會兒,下人將吳氏帶到了攬山居的正廳坐定,此時洛瑾才急匆匆的趕來,看她的氣色似不甚好,在看到吳氏之後更是整張臉沉了下來。
「你來做什麼?」洛瑾毫不客氣地問。
吳氏這才收起在閔老夫人面前畢恭畢敬的樣子,高傲地道︰「這是你對母親說話的態度嗎?」
「我的母親早就過世了,我沒有母親。」洛瑾冷聲道︰「有話快說,不然我就送客了。」
吳氏正想發脾氣,但又想到自己所謀,便按捺了下來。「我不與你吵架,我今兒個來是讓你辦件事。」見洛瑾雖不語,但也沒有直接否決,她滿意地點點頭。「我在娘家有個弟弟叫吳文通,現在是個校書郎,最近皇上不是下了旨意,等文安伯回京便高升戶部尚書嗎?到時候你替我向文安伯舉薦我弟弟,讓他到戶部任個實職,我看鹽鐵司、度支司或軍器監的職務都不錯,你看著辦吧。」
洛瑾當下還以為自己听錯了,吳氏哪里來的這個臉認為她會幫這麼大的忙?更別說這個忙還不是那麼好幫的。
校書郎只是不入流的九品官,說的好听其職務是修纂歷法,事實上就是個每天看時歷領俸祿的閑職,吳氏一開口就想將人調到掌實權的戶部,鹽鐵司掌資源,度支司掌財務,軍器監掌兵器制造,都是肥得流油的單位,吳氏憑什麼覺得吳文通進得去?
洛瑾都氣笑了,直接回道︰「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了?說到底只是你不想幫這個忙!」吳氏板起臉來警告她。「洛瑾你要想清楚,今天你不答應我,日後你可別想得到來自洛家的任何幫助。一個沒有娘家撐腰的女人,在文安伯府這種豺狼虎豹環伺之地,你很快就會被啃得屍骨不存,如果你幫我辦成了這事,說不得我日後多讓家里照拂你,你在文安伯府的日子也會好過許多。」
洛瑾冷眼看著她。「就拜你所賜,我在文安伯府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了,你如何認為我辦得成?」
她說的自然是羅嬤嬤那樁事,只差沒明說了。當初羅嬤嬤在閔家的用途就是煽動洛瑾與閔家人交惡,搞得伯府家宅不寧,如此洛瑾被夫家厭棄,死得更快,現在羅嬤嬤不在了,但顯然之前的一些動作讓洛瑾吃到了苦頭。
吳氏現在有些後悔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早知文安伯會升得這麼快,當初她該留點余地,讓羅嬤嬤扶持洛瑾在文安伯府站住腳跟,現在才好說話,反正以後有的是方法收拾洛瑾這個賤蹄子。
她正想著怎麼逼洛瑾答應,就算一哭二鬧三上吊都要將吳文通弄上位時,福生來了,還板著臉,高傲地彷佛用著鼻孔俯視著洛瑾及吳氏。
「夫人,」這句稱呼,福生說得諷意十足。「公子問你藥膳做好沒?還磨蹭個什麼勁,今晚還想睡柴房嗎?」
洛瑾隨即收斂起了對著吳氏的張牙舞爪,斂目垂首,倒像她才是下人了。「福……福生,麻煩你去向公子說,我娘家繼母前來……」
「我不管誰來,總之你半個時辰後還沒將藥膳端來,家法伺候!」福生冷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吳氏傻眼瞧著洛瑾那怯懦的模樣,像是在伯府里被折磨得狠了,這樣真的能替她辦好弟弟的事?不會弄巧成拙吧?
此時洛瑾急了,不由朝著吳氏拋下一句。「總之你先回去吧!我很忙。」
說完洛瑾就想出廳,但才走到門口,又差點與來到門口的忍冬與木香撞個正著。
兩個丫鬟手上都拿著一個木盆,木盆里髒衣服裝得滿當,高度都快超過她們的頭,方才險些與洛瑾撞了,氣得兩人用力地將盆子往地上一摔,髒衣服掉了一地。
「夫人好大的架子,衣服放著不洗,難道要我們洗嗎?」忍冬氣呼呼地道。
「老夫人早上交代了,她那件棗紅色繡祥雲的坎肩明天就要用,你今天不洗出來晾干弄平,明日誤了老夫人的事,有你受的。」木香也盛氣凌人地威脅了一句。
默不吭聲的吳氏覺得自己好像被忽視得徹底,這些下人是有多輕視洛瑾,居然連她在這里都不顧忌,讓她覺得很是丟臉。這情況令她更是投鼠忌器,覺得今日前來找洛瑾彷佛是個天大的錯誤。
洛瑾縮著脖子等丫鬟們罵完才囁嚅道︰「我得先去做公子的藥膳……」
「你要做什麼不必告訴我,耽誤到老夫人的事,那可要跪三天祠堂!」
忍冬與木香好一陣奚落後,冷眼看了下目瞪口呆的吳氏便趾高氣揚的走了。
吞了口口水,吳氏才怔然道︰「這伯府的下人好不威風,竟敢跟主子這般說話?」
洛瑾恨恨地看她。「還不是你害的?讓羅嬤嬤來害我,弄得大家都討厭我,你滿意了?好啊,你要我替吳文通說話,向伯爺推薦他進戶部,我會去說,到時候事情沒成還
害得他貶官,你就別怪我。」
想想洛瑾在閔家的地位,吳氏覺得還真有這可能,不由氣得一跺腳。
「算了算了,也不必你說了,果真是個一點用都沒有的丫頭,虧我千方百計幫你嫁進伯府,居然連句話都說不上。」吳氏氣得拂袖,在離開院門前還回頭警告洛瑾。「今日就當我沒來,文通的事,你一個字也別透露出去,萬一害他丟了官,我找你算帳!」
語畢,吳氏不悅地走出攬山居,沿途奴僕給她的冷言冷語與銳利目光讓她猶如火燒般加快了腳步,一點也不想在這個充滿敵意的地方再多待下去。
罷了罷了,雖然搭不上文安伯,至少她親眼見到了洛瑾在伯府里過得多淒慘,這也算了了她一樁心事,以後就不必再將太多心思放在這死丫頭身上了。
待吳氏離開,閔韜涵才一席青袍,翩翩的出現在灰頭土臉的洛瑾身邊,此時洛瑾還在撿一地的髒衣服呢!
忍冬與木香急忙上來,搶過洛瑾手上的工作。「夫人,你還當女洗衣服了?這些事我們來就行了。」
洛瑾好笑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們去哪里弄來這麼多髒衣服,看起來府里上上下下未洗的衣服都讓你們搜刮來了。」
忍冬與木香竊笑起來。
此時福生也道︰「夫人,方才福生多有得罪,日後別對福生秋後算帳啊!」
「你說得像真的一樣,嚇壞我了,以後藥膳沒你的份!」洛瑾佯怒道。
福生苦著一張臉作勢求饒,眾人皆是大笑,連福生自個兒都模著頭直傻笑。
「如何?我保證,有了今日這一樁,你在吳氏面前失去了利用價值,她自認將你坑得夠慘,以後應當不會再花太多心思算計你了。」閔韜涵笑道︰「洛家那里,你不用再擔心了。」
洛瑾點了點頭,心里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那長久以來對洛家的忌憚,竟讓閔韜涵一個小小的計謀化解得煙消雲散,她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她的夫君簡直太厲害了,就沒有任何事能難倒他!
她感動地勾起了他的手臂,朝他甜甜一笑,兩人就這麼有說有笑地離開了攬山居。
方才吳氏看到伯府下人作派時那副鳥樣,她還要當成笑話說給閔老夫人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