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瓶安 第四章 拼命救娘親(1)

老天不長眼,終究讓柳氏平安將兒子生下,取名章益庭,個頭很小,哭聲像貓叫似的。

早產的孩子,需要特別的照顧與調養,于是大量的藥材和下人被送進雲園,只要小少爺輕哼一聲,就會有數名下人圍上前,所有人都把他當眼珠子般看待。

另外為獎勵章家的大功臣,章政華與老夫人決定在滿月禮當天,將柳氏扶正。

滿府喜氣洋洋,到處貼紅著錦,唯有綺君院一片死寂。

碗兒被發賣了,即使柳氏的作為破綻處處,章政華打定主意要方氏背黑鍋,她只有乖乖背上的分兒。

府里到處流傳著小道消息,說滿月禮那天,不僅是柳氏扶正日、也是方氏下堂時,除非她自願貶妻為妾。

面對這一切,章瑜婷沒有力氣憤怒,因為……她的娘就要死了。

這次不是因為肝氣郁結,不是因為心力交瘁,而是因為中毒,師父、師兄都無力回天。溫梓恆從她們帶回來的素齋當中驗出毒,那毒名叫「青齋」,吃下肚不至死,頂多讓人心悸、氣血翻涌,但若與「百濯」混在一起,就會造成心衰。

听師父這麼一說,章瑜婷想起在娘身上聞到的氣味,墨然得知後特地走一趟萬佛寺,找到沒用完的香品,確定被人動過手腳。

章瑜婷合理懷疑此事與柳嬤嬤有關,她急著到處找父親,想告訴他這件事,誰知他竟避而不見。

章政華一心認定方氏不甘交出鋪子與中饋,這次不過是拿身體當作拖延時間的借口,章瑜婷的焦急、四處奔忙也都是裝的,于是不理母女倆,將後院之事全權托付老夫人。

至于章老夫人,她哪在乎方氏是生病還是中毒?在她的印象里,方氏一年到頭哪天不喝藥,她正忙著為章家嫡子作打算,忙著把權力收回來,哪還理會那對母女。

這讓章瑜婷明白,人心一旦偏頗,事實不重要,罪證不重要,結局是不是他們想要的才重要,只是她想不通,既然有了柳嬤嬤萬佛寺下毒之事,柳氏何必再多此一舉,弄出碗兒事件?

指望不上父親、求不了祖母,章家上上下下無人能讓她信任,此時此刻,她終于認清事實,沒有父親、祖母,母親是她在世間僅存的親人。

溫梓恆看著憔悴的方若君,想起她帶著大把銀票、走進濟生堂時的意氣風發,想起她嬌艷俏麗的臉龐含著笑意。

她說︰「溫大夫再辦一次義診好不?」

他答︰「濟生堂平日就幫貧民義診施藥,你不必特地做這個。」

她說︰「可我深信做好事會有好報,我指望長命百歲呢。」

他不理她,因為明白她從沒把他的警告放在心里,她把章家的事看得比自己的身子更重,說不定她指望長命百歲,是想用往後幾十年為章家做牛做馬。

他最討厭不合作的病人,于是一口拒絕。

她被拒絕仍然笑著,像春風拂過似的,拂得花兒都開了。

她沒勉強,但轉頭就辦起制藥坊,她讓女兒將藥方背下、制作成丹藥,送到濟生堂門口,贈予貧民。

他沒見過這麼固執、堅持的女子,但也許是這份固執堅持,讓她有本事在男人出頭的商界里,打下一片江山。

兩年前閩州那場瘟疫鬧得厲害,身為大夫,他憂心忡忡,小章魚回家把這事說了。

她問過婆婆、丈夫,但章家鋪子那麼多,卻一毛錢都不肯舍,是她賣掉兩處嫁妝鋪子,堅持把銀子交給他,她想做的事沒人能阻止。

他不喜歡進宮,卻為此事覲見皇上,將她的義舉往上報,龍顏大悅、賞下義商牌匾,並下令宣揚,帶起一波商戶捐銀子風氣,由濟生堂主持買藥材、治瘟疫,那段日子他和幾個徒弟忙得團團轉,卻也讓他們更明白身為大夫的醫德與責任。

不是說做好事會有好報?如果這是真理,她現在又是怎麼回事?

「溫大夫,我沒得救了對嗎?」方氏很想知道,但沒人肯說實話。

「別胡思亂想,哪里不舒服?我幫你施針。」溫梓恆的臉僵硬無比。

「既然沒救,何必浪費力氣?」她懂的,再好的大夫也救不了無命人。

「你說這話,就不怕小章魚傷心?」他不許她放棄,可……除了放棄,她別無選擇。

「是啊,我不怕死,就擔心瑜兒傷心,我能不能把瑜兒托付給溫大夫,請你照顧她長大。」她心知肚明,瑜兒在這個家里很不開心,唯有離了這片屋頂、走入濟生堂,才會打心底快樂。

溫梓恆沒應,方氏可憐巴巴地望著他,那眼神像極了章瑜婷。

「怎不回答?我這是在托孤啊,你忍心拒絕我?」

溫梓恆別開臉,打死不說話。

她幽幽嘆氣,「相公偏心、瑜兒傲氣,沒有我在中間說和,不知會處成什麼樣子,我是真的放不下……求求你……」她顧不得男女大防,輕扯上他的衣袖,便是耍賴,她也得把女兒賴給他。

听著她的話,溫梓恆怒氣陡然升起,他對病人一向寬容,可現在他氣她就要死掉,氣她即使走到這步,還是不懂得替自己著想,氣她腦袋被驢踢了,氣她的精明到底便宜了誰?

「她是我的徒弟,我不護著她誰護?」他甩掉她的手,卻甩不掉自己的心酸,轉身往外大步走去。

看著他的背影,方氏的淚水滑入枕畔。

她是真的活不久了,要不,溫大夫哪有這麼好說話?

方氏在笑卻笑得淒涼,深深吐氣,可以放心了,溫大夫多麼負責任,他既然應下,瑜兒就不會過得太糟……

溫梓恆一走進小廳,章瑜婷、墨然幾人就涌上前,他對他們搖頭、一語不發。

章瑜婷眼眶迅速泛紅,一把抓住師父的手,放聲大哭,「會有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您是神醫啊,天下沒有您治不了的病,您有辦法的對吧。」

她巴著師父不放,白景見狀,將她拉進懷里,低聲哄著,「別這樣,師父會想盡辦法的,你不要擔心。」

「我不擔心,我娘肯定沒事的,對不對?」她可憐巴巴地抬頭望他,想求得一個讓人安心的答案。

她這副模樣讓白景想起那年她也是這樣,可憐兮兮地跪在濟生堂前,下雨了、台風了、日曬了、眾人指指點點了……她都沒有離開。哪家的閨秀做得出這種沒臉沒皮的事兒?但她不在意丟不丟臉,打死不退、只想求得師父首肯。

若這回打死不退能教她心想事成,他們情願她打死不退,可問題是……現實傷人。

白景別開眼,不忍看她。

「不會嗎?不行嗎?四師兄我們再打一次賭好嗎?我賭我娘會沒事,可不可以?四師兄,你快跟我賭啊,你總是賭輸,你輸了,我娘就會痊癒……」

傻章魚,這種事不是靠賭贏就能解決的,白景不想騙她,只能沉默不語。

章瑜婷掙開他的手,心急地去拉墨然,去拉梅鑫、宮翌,眼淚滾滾落下。墨然握住她的雙肩,心疼地望著她的眼楮,「與其胡思亂想、哭鬧哀傷,不如趁這幾天好好陪在夫人身邊,多與她說話、讓她放心一點……」

猛地,她推開墨然,大叫,「不要,我才不要幾天,我要娘陪我一輩子。」說完,她不管不顧地沖出院子。

像個瘋子似的,她在府里到處亂跑,她張著大眼楮,看著每個人的額頭,企圖收獲黑霧,就算只有一點點也好。

但是……找不到,所有人都喜慶歡愉,因為府里添了個小主子,因為老夫人下令,人人加發月銀,章府上下沒人為方氏的病而憂心,沒人記得他們之所以生活無憂是誰的付出。

「大姑娘瘋了。」

「往後這府里……大姑娘再不懂得安分,怕是日子難過。」

「柳姨娘總算翻了身,咱們多往三姑娘身邊湊……」

話鑽進章瑜婷耳中,心痛陣陣,但她不會傻到出面責備,何況她哪有時間、哪有力氣,她的娘快要死了呀。

穿過院子、跑出大門,她不顧形象地在大街狂奔,她盯著每個人額頭,她在心底不斷祈求上天仁慈一回。

穿過大街,鑽進小巷,章瑜婷走過每個胡同、每個店面,她企圖在茫茫人海中尋找倒霉人,但老天爺似乎又要同她作對,找不到……她到處都找不到,她跑到雙肩垂垮,走到雙腿失去知覺,也找不到倒霉人。

天黑了,她累得像狗,但是她不管,她要找、要走,疲憊不堪的她堅持著,同樣的街道來來回回走過無數遍,相同的鋪子徘徘徊徊無數遍,然而她找不到想要的……

她越來越害怕,害怕母親的命運已經寫下,害怕即使她有玉瓶,也改變不了母親將死的注定。

天空稀稀疏疏地落下雨點,濕不了人身,卻讓人心寒透,她咬緊牙根、堅持到底,不相信命定,不同意努力無法改變,她要再盡心盡力,要奮斗到最後一刻。

她又渴又餓,腳跟的水泡傳來嚙噬的痛楚,但她不允許自己意志力松動,不允許自己垮下,不允許……娘死去。

章瑜婷不知道,她的一切都被人看在眼底,寧承遠看著她,眼里是不自覺的憐惜。

還要走?都幾個時辰了,她不當章魚想當起千里馬?

寧承遠一路跟在她身後,好幾次想敲昏她,他不認為這般折騰能改變任何事,他相信小章魚被刺激得瘋了,他舍不得她這樣折磨自己,偏偏他知道,不讓她這樣四處奔走,她會更加痛苦。

蘇怒從後頭追上,快步竄到主子身邊,低聲道︰「稟主子,查出來了,那天與柳嬤嬤在萬佛寺踫頭的人是柳瑞津,柳氏的大哥。」

「青齋、百濯是他下的?」

「是,蘇哀已撬開他的嘴巴,他交代了,是柳嬤嬤自作主張、要幫柳氏爭得嫡妻位置。」

「柳氏不知道?」

「不知道。」

也對,如果知道怎會拿月復中胎兒冒險?又怎會用那麼粗糙的手法,搞得處處破綻?

只是太不合理了,柳嬤嬤為何要冒著生命危險做這些?奴才謀害主子,可不僅僅是砍頭,千刀萬剛都不為過,就算柳氏扶正,她也不過是個下人……所以,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

「查柳嬤嬤,細細的查,把她的底查得一清二楚。」

「是,那柳瑞津呢,要放他走嗎?」

「再關一陣子,既然他們喜歡給人下藥,便也讓他們多少吃一點。」看著前方無助的小章魚,寧承遠的眼楮在冒火,誰給她苦頭吃、他便把苦頭塞進誰肚子。

「主子,要吃多大……一點?」

「撓心。」

蘇怒聞言,倒抽一口氣。撓心……那藥可貴了呢,一錢得三千金,這麼好的藥喂給兩個無恥之徒,太浪費。

但一分錢一分貨,只要吞下肚,三日過後、每到子時心髒就會開始出現異狀,起初像有人往里頭撓癢癢,隨著時日過去、越撓越痛,最後像火燒心似的,折騰的時間也會一天天慢慢加長,從一個時辰到三時辰,那苦……說不出、診不出,偏偏還死不了,只能日夜受折磨。

「是。」蘇怒領命而去。

寧承遠繼續跟在章瑜婷身後,眼看雨越下越大,小姑娘被淋得全身濕透,讓本來臉就奇臭無比的寧承遠神情越發睜獰。

就在他決定把章瑜婷強行帶走時,她找到了!

抹去臉上濕漉漉的雨水,借著大宅院門前的兩盞昏黃燈籠,她睜大眼楮看仔細。

台階上兩個乞兒靠在一起,年紀較小的那個,不斷喘著粗重氣息,他在少年乞丐懷里,雙眼緊閉、呼吸喘促,臉上有著不正常的紅暈,而兩人額際黑霧明顯無比。

章瑜婷想笑、想開心,想仰頭對著老天爺說聲感謝……但她什麼都沒有做,只是快步上前,蹲在小乞丐身前。

少年乞兒防備地瞪著章瑜婷,她剛伸手對方立刻舉臂擋在前頭。

「我沒惡意。」她的話沒有說服力,因為表情早已告知她有所圖。

「走開。」他怒目相望,恐嚇她不許靠近。

走開?不行啊,她找了那麼久、那麼久……他是娘親的救命良藥啊……

「我模模他有沒有發燒。」

「不需要。」他將弟弟抱進懷里。

「我是大夫。」

一個看起來不過十歲的丫頭當大夫,以為他蠢嗎?

「走開。」怒氣在臉上凝結,少年壓低嗓子說話,他不再抱持任何希望,他只想等、等弟弟死去,等身後那扇門打開,等一個殺人的機會……

對方態度堅定,章瑜婷比他更堅定,她伸手、他擋,她瘋了似的不斷朝他們的額頭出手,但對方是十二、三歲的少年,還身負武功,若不是顧忌懷中的弟弟,隨便一舉手,就能把她打飛。

章瑜婷不肯退縮,無計可施之下,抓出荷包里的銀針,她相準穴道、朝少年戳去,頓時,少年上半身微微發麻,這麼一瞬間,她的手已經貼上小乞丐的額頭。

咻地,黑霧收下,透過燈籠的微弱光線,她看見自己掌心染墨。

太好了……娘有救了!

她又往少年額頭觸去,收下他的黑霧。

這時喘個不停的小乞兒臉上紅暈褪去,呼吸漸漸變得平穩,而少年身上麻痹褪去,他反射地伸手往章瑜婷臉上搧去。

少年用了十足的力氣,這巴掌包含他積聚的怒氣,是他連日來的憂懼,狠狠的力道將她整個人搧飛。

章瑜婷頭昏眼花,半張白皙的臉龐腫起,但感受著胸口玉瓶的震動,當她蹣跚從地上爬起時,臉上掛著止不住的笑意,這份打從心底涌出的希望和快樂,阻止了寧承遠現身。她非但沒離開,反而再度朝兄弟倆走近。

少年怒目呲牙,周身上下散發著殺人氣息,寧承遠凌厲目光盯住少年,雙手緊抓匕首,只要對方一有動作,匕首立刻射出。

兩人都像蓄勢待發的野獸準備攻擊,章瑜婷卻朝少年嫣然一笑,將腰間荷包取下,輕輕放到少年跟前台階。

她沒有解釋,臉上卻充滿感激,柔聲道︰「大哥哥,你弟弟病得厲害,你帶他去看大夫吧,剛才對不住了,請你原諒。」

丟下話,她轉身往章家奔去,沉重的腳步瞬間變得輕松,身上郁氣消失,疲憊隨風而逝,因為她的娘親有救了。

章瑜婷離開後,寧承遠大步走到少年跟前。

「帶著將死的弟弟,殺幾個永昌伯府的下人,就是你的報仇方式?」

莫延一怔,他是誰?為什麼認得他,知道他的事?

「愚蠢!」寧承遠眼底滿是鄙夷。

「不然我還能怎麼做。」爹娘死了,弟弟重病,他身上連一毛錢都沒有,而門後那家人正在吃香喝辣,佔據他們的位置、掠奪他們的一切。

「你可以讓自己變強。」

「怎麼變?」

寧承遠定定看他數息後,將地上荷包撿起,倒出里頭的金葉子,他收下荷包,將金葉子放進莫延懷里,「治好莫藤的病,帶他上福王府、自報姓名。」

寧承遠很想揍莫延一拳的,但……看一眼他懷里的莫藤,寧承遠決定先讓他欠著吧,終歸要還,小章魚那巴掌可不能白挨。

轉身,施展輕功,寧承遠追著小章魚返回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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