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欣月不管王總管陰晴不定的臉色,逕自伸手打開,隨意翻看了下里頭的銀票,嘲諷的一哼,「一千兩?」
「回姑娘,是一千兩。」王總管說完,心中忐忑不安。
事實上,將軍原本的意思是不單送上銀兩千兩,還有田地、房舍,但二房太太黃氏不舍得,所以全壓了下來。
原以為打發個邊疆村婦一千兩已足夠,沒料到這姑娘竟會當著將軍的面前查看。
狄中予听到程欣月的話,眉頭輕皺,他交代的謝禮,自然記得清楚,根本無須細思,就知道問題出在何處。
二房這幾年的心確實被養大了,他心中不快,但眾目睽睽之下並未發作。
程欣月冷冷一笑用力將木盒蓋上,「怎麼,在將軍眼中,阿福就值這麼丁點銀子?」
李青復是狄中予的副官,也是貼身侍衛,對于謝禮的數額也清楚,察覺將軍的神情有異,先行一步開口,「姑娘救了二少,天大恩情,自當無以為報,這一千兩不過是將軍府的前謝,至于後謝,日後奉上。」
「這倒不必,」程欣月不耐的揮了揮手,「不論前謝後謝,民女都可分毫不取,民女只想將軍回答幾句。將軍遠在京城,阿福為何會出現在邊疆?又為何多年無人尋找?」
見程欣月緊咬著這個問題不放,狄中予心中翻騰不已,五年前他返京過年,在元宵前卻接到沿海有寇來襲。他急返駐地,卻不知他才離開,當晚元宵燈會,兒子就在京城出手打傷一班權貴子弟。
據下人描述,當時他兒子招招狠絕,要不是一旁有眾家府第的護衛、家丁聯手制止,肯定會鬧出人命。
他氣極返京,為平息眾怒,將兒子壓入京城近郊道觀修身養性,揚言要他何時將道觀內的藏書抄寫完才能出道觀。
兒子狄華天力大無窮,平時卻不喜聖賢書,最厭惡習字,所以讓他抄寫經書如同要他的命。
狄中予派了幾名武師照看,便匆匆離京南下。只是沒料到他前腳剛走,後腳狄老夫人就上道觀將人放了。
在外人看來,狄老夫人是心疼孫兒,實則是她深知狄華天脾性,鬧了這一場,他不願再留在京城。果然一得到自由,狄華天立刻離京,不過離去前,他惡毒的留下書信,表明要回邊疆,並投身契丹軍營,擺明與大宋、狄家對立。
狄家上下看到這封信時,全驚懼不已,深怕這封信流傳出去,引禍上身,所以只能瞞著狄華天離京一事。
狄中允訓練水師,久居海上,書信往來不易,一方面深知兒子的個性,知道他肯定憤懣,平時又最厭惡習字,也沒指望收到其親筆書信。而在狄老夫人的家書之中,偶爾听她提及狄華天,還以為兒子會乖乖待在道觀中,誰知今年返京,才知道兒子已離京多年。
縱使狄家上下辯解這一切全是為狄家著想,但在他們歉疚的語氣下,終究掩不去因為狄華天的外族血統不見容于世族大家這鐵錚錚的事實。
狄中允雖氣惱自己的娘親、手足無情,但為了顧及將軍府的顏面和兒子可能投身契丹軍營的事實,他只能忍氣吞聲,立刻派人赴邊疆尋子。
原以為得要花費一番功夫,卻沒料到找人過程十分順利,只是得知兒子受傷失憶,被個姓程的村姑所救,兩人情投意合,即將成親的消息時,他立刻請旨赴邊疆,親自來接人。
這一路上,他已經將程欣月的來歷給弄得一清二楚,他不是個不知感激之人,只因自己年少也曾為了情愛而一時昏頭,最終現實狠狠地讓他認清門當戶對有其道理。
至少當年若是他听從家中安排,娶個世家之女,生下的子嗣不會像狄華天一般受人欺凌。所以,以程欣月的出身,絕不夠資格入狄家門。
對他而言,他貴為將軍,身居高位多年,不是直接接走狄華天,還未曾休憩的直接來見她,便是給程欣月一個體面,卻不料她咄咄逼人,令人心生不快。
關于她的疑問,事關家丑,他自然不會透露分毫。
他露出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神情,「狄家的事與姑娘無關。」
「與我無關?」程欣月聲音更冷,「等見了阿福之後,將軍就知道是否真的與民女無關。」
狄中予明白這些年是程欣月照顧失憶的兒子,如今兩人還將要成親,他能料想得到在兒子心中對程欣月的重視。
他的雙眼危險一眯,「你這是拿我的兒子脅迫我?」
「是又如何?」程欣月不見一絲畏懼的反問,她相信狄中予真的關心他兒子,不然不會親自赴邊疆接人,但這也無法抹殺身為一個父親卻在事隔多年才得知自己兒子失蹤的事。
單就這一點,狄中予絕不是一個令人信任的好父親。
「我倒真是小瞧了你,」狄中予被她的無所畏懼氣笑了,「本將看得出姑娘對我兒華天多有照顧,只是他是我與外族女子所出,自小受盡歧見,如今需要的是門當戶對的妻子,讓他立足京城。所以金銀財寶、錦衣華服,狄府都能盡其所能的滿足姑娘,至于其他,就不是姑娘能夠貪圖的。難道姑娘想要不管不顧將人留在身旁,擔誤華天的一生?」
程欣月是很想理直氣壯的回嘴,但偏偏她不笨,听出狄中予的言下之意。
如今願意與她相守白頭的人是失憶的程福山,而不是出身將軍府的狄華天。她大可不顧一切的與程福山成親,只是一旦他恢復記憶……她的心往下一墜,直至今日,狄中予的出現她才意識到自己的盲目,竟忽略了他失憶的事實。
看到她的臉色微變,狄中予便知道她心意動搖,他讓王總管上前,「姑娘還是將前謝收下,後謝我會命人再補上。本將感念姑娘的相救之恩,畢竟若沒遇上姑娘,縱使華天保住了命,也已經入了契丹國境,投身軍旅,我們父子再見,興許就是敵對狀態。」
狄中予的話令程欣月徹底的沉默了。她萬萬沒料到程福山竟然曾經起心動念想投身契丹軍隊,這是對狄家有多大的恨意,情願與狄家站在對立面。
狄華天的生母至今是個謎,除了知道是個契丹女子之外,旁的一無所知。從狄中予的神情,曾有過一段深刻的情感。
就算程福山忘了過去,單就想像也能明白他自幼所成長的歧視偏見對他造成的傷害,所以狄中予所言不算沒有道理。身為狄家之子,狄華天確實需要一個對他將來有所助益而且門當戶對的妻子,看透這點,她無法大剌剌的大肆批評。
「阿福等會兒就會過來,」她微抬起下巴,神情略帶冷漠,強迫自己忽略心頭那絲不舍,「要走或留,將軍親口探問。」
「華天自幼失母,這些日子對你多有依賴,若沒有姑娘開口,他未必會隨本將返京。」
程欣月略微嘲諷的看著狄中予,這是硬要拿刀往她的心窩捅。「將軍嫌棄民女出身,卻又要民女替將軍說服阿福返京,將軍不覺得太過欺人?」
狄中予深深看著她好一會兒,「若是在別的情況下遇上,本將會欣賞你的直言不懼。」
程欣月冷哼,「民女也能告訴將軍,不管是在什麼情況遇上,民女都不需要將軍的欣賞。」
「真是不知好歹。」王總管一時沒忍住,在一旁啐了一聲,果然出身邊疆,沒有半點的規矩。
狄中予冷冷的看了王總管一眼。王總管這才意會到自己逾矩,打了個激靈,連忙畏怯的低下頭。
狄中予忍著氣,讓李青復將所有人都退到院外。
程欣月警戒的看著他。
「放心,我不會殺你,我只想順利的帶華天離開。」狄中予淡淡的開口,「你可知他的娘親是契丹人?」
「原本不知,但今日……」想起他現在與契丹人做買賣,心中一嘆,「知道了。」
看著她眼中並無排斥,狄中予勾了下嘴角,「你的想法看來確實不同于一般人,你並不在乎他的契丹血脈。」
她覺得可笑的看了他一眼,契丹人又如何?在她眼中並無任何不同。想到阿福從小到大因為有個契丹娘親所受到的異樣眼光,她反而認為唯我獨尊的漢族思想才令人作嘔。
「但你一定在乎,他的外祖父是被契丹認為能代天傳達神旨的大巫,不單知蛇語,還握神權,他娘親原本是天神所選的巫女,卻因與我相戀而拋棄巫族,最終被捉回契丹,活活燒死。」
程欣月難掩震驚,尋常百姓通婚都會被鄙視了,更別提一個將軍跟巫女。
「阿福知道他娘親怎麼死的嗎?」
狄中予搖頭,「當時兩國交戰,我軍大勝,契丹求和,朝堂之上為主戰、主和爭論不休,最終聖上心向和談,定下盟約,兩國維持平和,縱使有再多的國仇家恨也只能放下。」
程欣月不以為然,但又不能指責。狄中予身為大將軍,他確實無法為了報仇而置疆土百姓性命不顧,只是若是她,她會選擇在戰事平息後卸甲歸田,已經對不起發妻,就不該再辜負稚子,將之交到旁人手上。
「關于華天身世,我不願與旁人多提,只是如今情況,我只希望姑娘深明大義。華天身分特殊,留在大宋至少還能保有一命,若他回契丹,巫族不會放過他的。」
對巫族而言,狄華天的存在就是個恥辱。
程欣月眉頭緊皺,對程福山莫名被牽連感到憤怒,忍不住月兌口而出,「將軍長情,誰不好找,竟找個巫女。」
狄中予抿緊了唇,當年他並不知所救的是契丹將來要承襲大巫之位的巫女,還以為她不過就是在邊疆生活的孤女,且她對于一出生便被安排的命運感到厭惡,刻意隱瞞身分。
他與她的相遇是美好的,唯一生過一絲後悔心思,是得知她被自己的親爹送上祭台活活燒死。
看著狄中予若有所思的神情,程欣月滿腔怒火卻有口難言。
不對旁人言,卻偏告知她,這是將她架在火上烤,逼得她讓程福山離開邊疆。
「你不是個好父親。」終究沒忍住,她出聲斥道,「你未來到之前,阿福只是阿福,但你來了,阿福就是狄華天的事瞞不住,是你讓他身陷危難之中。」
狄中予神情恢復淡然,「只要他返京就成了。」
「你真不配為人父。」她啐了一聲,不再多言,冷著臉走開。
蔣芳蘭見程欣月臉色有異的走出來,立刻向她靠近,「姑娘可還好?」
程欣月忍著憤怒,扯了下嘴角,「無事,只是感到驚訝。」
蔣芳蘭心中一嘆,訝異的何止程欣月,她同樣難以置信程福山就是狄華天。
狄華天這個名字在華聖堂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兩國交戰不休的年代,縱使他有個威震邊疆的將軍爹,狄華天還是個不見容兩國的「賤種」。就連狄家一手所創的華聖堂里的孩子,說起狄華天也是一口一聲嘲諷。
細細一想,這樣的嘲諷背後除了他的娘親是契丹人外,其實更多的是出于對狄華天的妒忌,妒忌狄華天出身富貴,不愁吃穿,還受將軍的疼愛。
蔣芳蘭微斂下眼,直至今日,兩國和平,但是兩族通婚還是少有耳聞。縱使多年過去,一般人對通婚或是通婚所產下的後代依然存在著異樣目光。
如今她和鄭遇兄弟都受到程欣月和程福山的大恩,所以不論程福山是不是狄華天,身上是否有外族的血脈,他們的忠心永遠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