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翊恩進屋時,看見邵玖一手泡在水里,一手拿著書,貌似在閱讀,卻半天沒翻頁。
「做什麼?」他上前拉起她的手,發現水是冰的,而她的手背是紅的。
他看見了,她便不隱瞞。「沖月兌泡蓋送。」
「什麼意思?」
「燙傷五步驟,燙傷後得先用大量冷水沖洗,再把傷口上面的覆蓋物除去,泡在冷水中降低紅腫發炎的癥狀,最後蓋上干淨棉布,送醫。」
所以她也燙傷了。「小雪,快去請大夫。」
「沒事,再泡一會兒,上點藥就行,小雪知道我不喝熱茶,稍稍冷卻才送上來的。暖暖情況怎樣?」
「大夫說不嚴重。」
她猜也是,只是宋窈娘呼天搶地的模樣,讓人誤以為小孩就要傷重不治。
「如果我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信不信?」
倘若傷的是窈娘,還能勉強解釋玖兒一時沖動,但傷的是暖暖,他更相信是……裴翊恩苦笑著道︰「我信。」
他苦笑是什麼意思?言不由衷?「我信」純粹是敷衍?他認定她心存惡意,就是不折不扣的始作俑者?
她追問︰「如果我說我想不出來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你信嗎?」
想不出來嗎?那麼機靈的她也沒弄明白,所以又是……眉心緊蹙,他依舊回答,「我信。」
他皺眉了,是不耐煩還是不相信,抑或是不想睜眼說瞎話,配合她在這個話題上演戲?
他更相信她在做無謂的辯解,在為自己的惡毒涂脂抹粉?
算了,他不想听、她就不解釋,人一旦有了主觀認定,說再多都是白搭。
可不是嗎?宋蓮花表達得那麼清楚呀,人家情深意重,就是打仗,他心底都時刻牽掛呢,她算哪棵蔥啊,現在是新婚燕爾,人家還肯哄上兩句就該得意啦,見好就收吧。
她想生氣,卻無處著手,但是覺得好委屈,委屈到想找個人發泄一通,想重重打擊宋蓮花高昂的戰斗力。好啊,蓮花姊姊不想讓暖暖過來是嗎?那她就當一回拆散骨肉的惡女!
「如果我說,即使今天這事兒發生,即使所有人都認為是我惡意欺凌妾室庶女,我都堅持每天下午,暖暖必須在我跟前待著,你會同意嗎?」
這話讓裴翊恩訝異極了。他想要啊,非常非常想要,卻怕玖兒不樂意,還想著多等一段時間再提起,沒想到……「好,你是嫡母,就算把暖暖養在膝下也是應該的。」
他的反應讓她有些錯愕,他不是不信她、敷衍她,不是不耐煩听她解釋嗎?怎麼就同意了?
「如果覺得帶孩子太辛苦,就多找幾個人來幫忙。」
這是想往她身邊安插棋子,以防她對暖暖不利?那麼「幾個人」當中,有沒有宋蓮花?
突然覺得頭痛,忖度旁人心思累爆了,沒有宅斗腦的她,再算計也算計不贏旁人,就憑本心吧,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既然你同意,宋窈娘那邊你去說服,別讓她又跑到我跟前呼天搶地,好像我在她身上施用滿清十大酷刑。」
滿清是什麼他不知道,但酷刑很容易理解,想到窈娘那副慘樣,確實……很像,他清淺一笑,說︰「行,我處理。」
他的點頭,讓邵玖在事件尾巴得到一點點小勝利,為這種勝利而高興蠢到斃,但確實她有扳回一城的傲氣,並且壓縮了她的委屈。
所以她沒預估錯誤吧,陷入妻妾斗爭的她,早晚會變得面目猙獰。
御書房里滿滿當當站了一堆人,只有皇帝和邵丞相坐著,四周氣氛低迷。
衛梓青和郁珩、裴翊恩互看彼此,不知發生什麼事的三人,在看見永安侯那刻恍然大悟。
郁珩在軍隊中出謀劃策,能順利拿下趙國他功不可沒,在衛梓鑫的極力促成下,受封忠勇伯。郁家是清流,祖父輩還有人做官,但到父親那代,大家都忙著鑽研學問去了,開書院、講學、著書立作,很少人往仕途上走,直到郁珩考中狀元,這一代才陸續有人參加科考。
郁珩低頭,不得不贊邵玖一聲,她那出戲確實演得很不錯。
三個響頭、一把眼淚、一串鼻涕,就把永安侯府的不厚道宣揚得沸沸揚揚,當然裴翊恩也是個不消停的,這幾天上衙,就沒少見他裝出一副委屈樣兒。
所有人全站在他們夫妻這邊,而多事的衛梓青偏偏「偶遇」周御史,請客一頓、抒解郁悶一番,把對兄弟的不舍交代得清清楚楚,這不,事情很快就鬧到皇上跟前了。
永安侯也有幾分底,他抿唇、臉上不見半分表情,沒人猜得到他在想什麼。皇帝再看一次奏摺,被里頭話本子似的敘述給惹笑了,不得不說這個周御史哪天丟了鐵飯碗,還可以改行當說書人,沒有通篇的義正詞嚴、慷慨激昂,卻一句句精彩絕倫、引人入勝。
淨身出戶?貪圖嫁妝?若事情不扯到皇家顏面上,說不得皇帝還要回味再三,閑來無事當笑話講給嬪妃們樂樂,可是奏摺里頭的黑心後母是皇家長公主啊,縱使感情不深,終歸也是皇家出品。
「邵相爺知道自家孫女、孫女婿認親時發生的事嗎?」
人老成精,邵丞相听到這句,他先是嘆口氣、然後搖搖頭,滿臉無奈地回答,「回稟皇上,聖旨下達那天,家里著實鬧過一回。家中夫人和媳婦極力反對這門親事,說是婆家難以相處,但婚事是皇上御賜,平南侯更是立下戰功的英雄,再有想法也應出嫁,畢竟問題不在平南侯身上,而是永安侯府的水太深。
「誰知回門當天,孫女雙眼紅腫,百般追問下,才問出了認親時發生的事。老夫帶著長孫與平南侯在書房里談話,侯爺倒是心平靜氣,只穩穩答說既是長輩的想法,就依了吧,只是往後不能回家探望父親,又不能留下母親嫁妝作為念想,心里多少有那麼點兒不得勁。」一永安侯府這些年過得不差,怎地分個家還要鬧出這等事?」皇帝問。
不得不說,鳳和長公主其實很有幾分本事,不管是不是仗勢欺人,她確實把永安侯府的產業經營得有聲有色,白她入門後,永安侯府的資產與日俱增,這也是她打死要裴翊恩淨身出戶的最大原因,她可不想自己掙來的浪費在繼子身上。
倘若他還是過去那個不學無術的家伙,或者她還會多施舍個宅子,就當買下郁氏的嫁妝,面子上好看幾分,可如今他發達了,連五千兩都看不上眼,才會有淨身出戶的說法。
永安侯面沉如水。「回皇上,家中子幼女弱,微臣年事已大,怕照顧不到嬌妻幼子,而長子如此才干,不需要府里扶持,才沒給長子分財產。」
眾人訝異,永安侯竟然沒辯解,甚至連五千兩銀子都沒提,直接認下了。
郁珩上前說話。「稟皇上,翊恩確實有本事,但這並不阻礙父母對子女公平對待,再者姑母仙逝,倘若沒有親生子女繼承嫁妝,律法明文規定,郁府有資格將嫁妝追討回來,這兩天外頭流言蜚語,祖父已然著手準備此事。」
皇帝冷眼看著永安侯那副窩囊樣,這人辦差倒是有幾分本事,怎會骨頭軟到全听妻子的?過去不覺得怎樣,連邵丞相也被說懼內呢,但是今日……卻是越看越礙眼。
緊接著皇帝又想起裴曦恩,那樁事確實是老二的錯,但老二為自己的錯已經送了命,至于裴曦恩,難道不知女子貞節多重要,早該找條七尺白綾上吊自盡,他給縣主封號,可不是為了替她增添顏面,而是提醒她做該做的事,豈料她竟不知廉恥,硬著頭皮非要活下來……想到這個,他心情更懷了。
邵丞相苦口婆心道︰「永安侯,我家孫女婿倒也沒貪圖裴家一針一線,只不過當時義憤填膺、話趕話做出傻事,你這個當父親的怎能不阻止?眼睜睜看著他把親母的牌位帶走,還令他此生不得踏進永安侯府一步。這已經不是淨身出戶而是除籍吶,難道正妻已死,你還要與她和離?就不擔心黃泉路上有何顏面相見?糊涂啊……真是太糊涂了。」
永安侯垂下眼瞼,半句話不搭。
這副窩囊模樣讓皇帝更火大,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下達命令,「上梁不正下梁歪,這種風氣可不能蔓延到民間!永安侯,三天之內把家產列成表呈上來,這分家之事,朕就費神替你主持了,郁愛卿,為平南侯追回母親嫁妝一事就交給你。」
「臣遵旨。」郁珩揚聲道,想起愛財的邵玖,這下子她會樂歪了吧?思及她的笑,突然間他的心情也跟著明媚。
永安侯和邵丞相退下後,衛梓青上前。「父皇,兒臣有要事稟奏。」
「說!」
「父皇讓兒臣自選封地,兒臣考量再三,想選濟州。」
「為何?」皇帝微哂。早就猜到了,畢竟老六為了蓋宮殿,往那里投入不少銀錢,听說這些年賺的全往里頭填了。
不過這事他也有幾分責任,畢竟兩年前是他同意遷都的。
只是濟州土地貧瘠,百姓稀少、生活艱苦,擇封地擇的就是稅收,濟州稅收少得可憐,傻子才會選擇那里。
「一來那里離京城只有半天路程,兒臣是做生意的,自然是要離京城越近越好。再者為了遷宮,兒臣在那里投下大筆資金,如今用不著了,便想著把那處宮殿改成景點,讓游客去賞玩、住宿、飲食、消費,免得白白浪費。第三︰濟州土地貧瘠,百姓生活不易,但也因此土地取得容易,三年前父皇決定在濟州建立港口,如今港口已接近完工,借港口之力,兒臣想把濟州發展成商州,兒臣承諾,日後濟州每年稅收,五成上交國庫。」
听著他的說法,板著臉孔的皇帝瞬間松開眉眼。
他家老六實誠啊,過去天災地變、國庫空虛,哪次不是他拿銀子出來解決?
還有人嘲諷他不思正事,一心栽進俗氣的黃白之物里呢,殊不知沒錢萬事難行吶。
若不是老六總拿銀子往老四那個坑填,趙國有這麼容易拿下?光是戶部喊窮,百官的反對聲浪,就能讓老四寸步難行。
而今吃過甜頭的老四,最近又蠢蠢欲動,打算把西南方的齊國給吞下……非常好,先帝在世時想一統天下卻無法實現的夢想,看來是能在自己手上實現了。
這會兒,皇帝看著裴翊恩、衛梓青、郁珩幾個,越看越心順、越看越龍心大悅。「朕允了。」
郁珩繞去東宮,自從衛梓鑫被封為太子後,他經常往那里去、听說小皇孫認了他當干爹,現在負責給小皇孫授課。
其余兩人一起出宮,他們腳步飛快,都急著回家跟老婆獻寶。
裴翊恩眉開眼笑,這下子他把自家的一整籠包子都從狗嘴底下搶回來了,這幾天玖兒心情郁郁,听見這消息應該會開心吧!
「翊恩,你家小豆丁還好嗎?」
「還可以。」他說得模稜兩可。
玖兒把管理後院看得太簡單,進府後只將下人召集過一回,立下獎懲制度、讓大家各司其職。
制度確實發揮功效,在分層負責的情況下,多數人都能將手邊工作完善。只不過有更多的人想要一步登天、越過旁人,于是企圖透過關系得到好處或者高升。
玖兒不懂得恩威並施也不會隨意賞賜,事事照著制度走,在籠絡人心上頭,遠遠不如窈娘,但後院是玖兒的權利範圍,他不想過度插手,只暗中敲打過總管。
「難道她不會為了采窈娘和你鬧?」
是沒鬧,但……確實怪怪的。
他把窈娘安排在歸雁閣,那里離主院稍遠,平日兩人踫不上面,他想,踫不上自然就沒有紛爭,只是情況好像沒有他想像中樂觀。
「難道嫂子會為了那幾個姨娘跟你鬧?」
于他們而言,姨娘的存在就和家里的擺設一般,是必要性存在,只要男人懂得節制,謹守規矩,別惹出寵妾滅妻的丑事就行——就算鳳和長公主這麼厲害的女人,父親身邊不也有三、四個姨娘。
「不會。」衛梓青長嘆,就是不會才鬧心……
「那你干麼愁眉苦臉,應該高興才對。」誰不想要娶個寬容賢慧的好妻子。
「我以前也這麼覺得,還想得此賢妻,人生大幸,但……」自從上次听過壁腳後,每回她把自己往姨娘那邊推,見她對自己客氣疏離,心底越發不是滋味。「她現在不會跟我撒嬌置氣,不會有事沒事就想賴在我身上,對我有說不完的話,她獨立得……讓我心里不得勁兒。」
「終究是兩個孩子的娘,許是長大了吧。」
「長大」兩字刷地刨上他的心,他真要變成祖宗牌位,被高高供著?想起心如止水的周氏,不行、不要,他不想和語變成這種關系,他要恢復過去,要和她有說有笑、有商有量,他要成為她的依賴和重要。
「算了,我回去把那幾個女人送走,先走一步。」
送走?自己听錯了嗎?那些女人是他花大把銀子搜羅來的。「你不是說那些女人和衣服一樣,可以用來妝點身分?」
「我是瑞王爺、天生的貴族,哪里還需要女人來妝點身分。」
頓悟了,他不想當語的「外人」,就得先把「外人」送走。
看著憂心忡忡的衛梓青,突然輕快雀躍起來,裴翊恩不懂,把自己說過的話當屁,可以這麼理直氣壯、愜意歡愉?
于是他認真把兩人對話從頭到尾想過數遍,越想眉頭皺得越緊,難道老祖宗傳下來的三妻四妾竟是錯誤的?